“可不是嘛。”仪贞丢开孔雀翎,两手接过大幅绸布包起来的猫儿, 搂着坐在朝南的窗下,又拿沉木梳给它顺毛发。
“自重阳节后, 居然一日太阳也不见出过, 越发觉得寒浸浸了。”炭炉子撤了,又摆一个小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在面前,唯恐冻坏了这小娇儿。
皇帝负手旁观着,看这猫一脸谄媚相,像个小太监似的, 再不见嚣张气焰,没忍住出手, 在它黑色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记。
朏朏勃然大怒,嗷呜叫唤一声, 自以为不啻虎啸,脊背拱起来,作势进攻。
“别气别气。 ”仪贞忙按着它不住顺毛:“也是跟你玩耍呢。”
好歹镇抚有方,消停下来,她才扭头笑嗔皇帝:“你俩一向不对盘,这会儿冷不丁地要亲近一二,它哪会识这个抬举?”
小畜生,谁抬举它来着?皇帝无非不想不打自招罢了,挨着她坐下来,有意另引话题:“赶在年前为你父亲加封国公,省得那些大臣一催再催,还当自个儿那点心思藏得多好似的——大将军头衔也留着,戎马半生,总该留个念想。”
仪贞听了便一笑:“这下爹爹阿娘皆大欢喜了。段大人宝刀未老,麾下将士能独当一面的也多了,如今西北诸事已定,阿娘千方百计给爹爹将养旧伤,可算。正中下怀了。”
朏朏烘干了毛,又嫌起了熏炉燥热,讨好地在仪贞手心舔了舔,扭身从她怀里跳下地,大模大样地巡视地盘儿去了。
皇帝忽然有点感慨:“我看那话本里,一国之君爱哪一个妃嫔,恨不得将国库都搬到她娘家去,两厢一比,谢府实在没得着我的照拂。”
“什么话本子这样写?”仪贞道:“杜撰的人别说没有当皇妃的女儿、妹妹,自己多半亦一事无成,连立业成家都艰难呢,发这等白日梦!”
她又不是傻子。谢家人口再多些,排场再奢靡些,一年的挑费又能有多少?真给个国库,那可不是多福多禄,纯是招天下人的唾骂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替其他三个妃嫔担保:“那些大道大义且不说了,她们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多少事经过见过了,什么酌金馔玉、佩金带紫都是虚热闹,踏踏实实把日子过明白了才是真章。”
她怎么不是个傻子?大处倒罕有地通透。然则就是这股通透,最叫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她原这般磊落坦荡、暗室不欺,他偶尔会觉得,抓不住她。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道:“我并非来试探你的意思。”
仪贞乐了:“我也不曾觉得你在试探我呀。”
想起大嫂嫂关于“慧极必伤”的忧虑,放在皇帝这儿倒最合题。仪贞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陛下你执掌天下,每日和那些成了精似的大人们斗心眼子,不如此不足威慑四海、安定民生;不过只咱们两个时,兹当松松弦儿吧,我盘算不了你的,你也就放心大胆地不必盘算我。”
“这点我就不替她们几个打包票了。”她颇有保留地说:“只保证猗兰殿一处。”
她自己只觉这话寻常,殊不知在皇帝心里滋长开来,重逾千钧,压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勉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竟再无多言。
冬月初一黄道日,诸事皆宜,敕造郧国公府开始动工了。
天子宅千亩,公爵府应为天子的十分之一,果真按制,则头门三间,二门三间,二门内有仪门。仪门之北正厅五间,东西司房各十间;后厅五间,穿堂与正厅相连,退厅五间,东、西廊房各五间,左为东书房,右为西书房;退厅东南为家庙,退厅之后为内宅,楼阁房室不能具载。
小小一座将军府,往东南西北都全力拓展一圈儿,才勉强能有此规模。
然则京畿贵地,宫城脚下更俱是簪缨世族,人烟浩穰,哪里腾挪得开?
到底不能为这个就革抄几家高邻。谢大将军亦说:“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①——怎可反其道而行,侵占旁人的居所?”
郧国公颐养在家,又被夫人严令禁止,不得在天寒地冻里苦熬筋骨,正是闲得发慌,连一贯不大投缘的绝缨居士也拉住了相谈甚欢,习学了些咬文嚼字,有意无意就要露两句出来。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不知戳中了他哪一点,手里奏疏一阖,笑得不能自已,缓过来后尚说与殿中几位臣子,一道解闷提神。
旋即收敛了容色,说句“也罢”,令监事工匠等人一概依泰山大人的意思就是,又赐下了几根金丝楠木,随谢家用在何处。
金丝楠木这东西,前代采伐得太多,成材的年头又太漫长,近几朝益发珍贵了,几乎全部供给了皇室,就算民间有藏私的,数目不过百中二三,亦不敢正大光明地享用,只图传给后人而已。
故而皇帝亲口赏给谢家修造宅院的这几根,怎的不令人侧目?
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众多年轻臣子倒还持得住——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总不能在天子眼皮儿底下露了尾巴;反是数位资历不浅的老臣暗地里嘀咕:中宫娘娘千好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子嗣了。
这几位也不是不谙皇帝心性,自身靠着藏愚守拙,历经先帝用事、王遥乱政、今上光复,总归落得个稳妥无虞,可子孙辈再秉承此道,一门的荣光就要没落了。
韬光养晦多年,肚子里既有算盘又有账,时机已至,这便准备各显身手。
又是一年将终,小润鸣已经能由母亲抱着、随祖母一道来宫里给仪贞见礼了。
“来得正巧,有新到的奶点心呢!”仪贞一见面就要抱她,放在膝头一面逗她笑,一面问大嫂嫂:“她能吃牛乳吗?能就拿热水化一点,给小乖乖尝个味儿。”
柴氏不觉笑道:“月初才开荤,有一碗酥酪,本还怕不能给她吃,谁想她倒握紧了那小匙子不撒手,意犹未尽呢。你大哥拗不过,睁着眼守了她一晚,幸而没闹肚子。”
仪贞听了,便刮一刮润鸣的小脸儿,对慧慧道:“你替我端着碗。”自己拿最小的银匙儿慢慢地喂润鸣。
柴氏见状就要站起身来接手,谢夫人拦住了,说:“做姑姑的稀罕她,你且歇歇吧。”
又看一看那姑侄俩,道:“润鸣长得倒和娘娘小时候有七八分像。我日日见着她,恨不得将两个人的宝爱都给她。”说着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可了不得。”仪贞赶忙逗母亲开怀,将润鸣举到她面前:“还给祖母,再不好抢你的心肝肉儿了。”
谢夫人眼泪还没出眼眶,被她一岔,立刻将孙女儿搂住了:“仔细些,她小小人儿,不能这么玩笑,一失手跌着了如何是好?”
仪贞乖乖受教:“阿娘说得是。”
又向大嫂嫂道:“说是像我,其实是像了大哥哥——鼻子下巴像嫂嫂。”
柴氏也表示赞同,掩嘴一乐,趁着谢夫人给润鸣擦嘴,小声对仪贞道:“母亲总说娘娘与二叔像龙凤胎,其实是像在性情上;要我看,你大哥若是不板着脸,五官更相类些。”
是么?仪贞回想片刻,不大说得上来——大哥哥不一板一眼的模样,那只有大嫂嫂方能常见了。
她一脸促狭,望着柴氏只管摇摇头,含笑不语。
柴氏大概咂摸出深意了,脸上一热,就欲岔开话去。
“娘娘瞧这绣片眼不眼熟?”想什么来什么,谢夫人无意间替儿媳妇解了围,指着润鸣解下的斗篷给仪贞看,当中正是个明光烁亮的大灯笼,绣功了得,跟真的也毫厘不差。
“我想起来了。”仪贞道:“我小时穿过这么一件衣裳,十五还是十六,一家子出门看花灯,半道上有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头,眼巴巴望着这灯笼,各家大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还是大哥哥把我抱到了高处,又给他们一人一盏小灯,这才算了。”
“润鸣也是呢,面前一晃就挪不开眼了。索性给她缝在斗篷上,过年也这么出门玩。”谢夫人低头,柔声问孙女儿:“好不好?”润鸣便伸手握她的手指,一派惬意。
“这针法我却看不懂,竟从没见过似的。”柴氏于刺绣上颇有心得,连她都难倒了,仪贞就更不用说了。
“是一个外来的姑子兴起的,还招了几个女学徒。”谢夫人想起什么,不愿往细里说:“约莫是有些难懂吧,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仪贞倒没深想,只问母亲:“那岳先生如今还在家里吗?年里送东西回去,不知给他备一份什么好?”
“他那脾性飘忽不定。连我置办东西,问你爹爹时,都说越性赠他几锭金银最实在——娘娘很不必为他费神。”
仪贞直笑,一面想:届时偷个懒,推给皇帝做主吧。
皇帝比她还不上心:“我有桩差事给他,他不等过年,已经往江右去了。”
第93章 九十三
据皇帝说, 此行是为着内商与边商的官司。关于盐政,仪贞所知不多,只一个“开中法”乃是太|祖时定下的金科玉律, 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上至老妪, 下至幼童, 都能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以盐为中介, 招募商贾向边防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顺利完成使命后, 这些商人便可向朝廷领取盐引, 售卖食盐。
须知国朝一共有九边重镇,每一军镇驻扎将士数万、战马无数, 一日消耗的粮饷物资数目巨大, 不管是统筹还是运送这些物资,都是项相当浩大的工程。
所以把这一样差事交给精通此道的商贾,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普通百姓们也可免于多服一重徭役。
但凡事难有十全十美,二百多年下来, 纳粮开中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了——
头一个, 盐区的产量不是无穷尽的,一年不过六月、十月两季丰产,且两淮地区出量大、品质也好,达不到令手持盐引的商人们个个及时支取食盐,等候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都有;而譬如江右这些小产区截然相反, 食盐壅滞的现象并不鲜见。
为此,仁宗皇帝又颁定了兑支制度, 鼓励、甚或命令商人们越场支盐;其后几朝举一反三,放宽了最初法令中一些无伤根本的条条框框, 很大程度上地缓和了供求矛盾。
此举有得便有失。盐利巨大,本不该与民争利的权贵们得以假借亲友门客之名,搀中牟利,搅乱盐业,部分无势可傍的商贾越发身心俱疲、得不偿失,或是被势大者吞并,或是改投别路,专买卖盐引的囤户也应运而生。
“…盐务败坏,已至极点。”皇帝长叹一声:“巡盐御史年年按察,收效甚微,不是被富贵迷了眼,就是被奉承糊了心。拱卫司也着人去探过这龙潭虎穴,搜罗了如山铁证,查办了眼前的一个,新上任的一个照样往覆辙上行。”
仪贞愕然听罢,不由得满腔钦佩道:“如此说来,岳先生真是忠勇过人了!”
“他?”皇帝轻嗤一声,毫不留情道:“他在江右待过的年头不短,指不定有什么故人要法外容情,这时节便等不得了。我且允他去,再由一班信得过的人跟上,兴许能揪出几条潜底之虫。”
雷霆必发,而潜底震动。
仪贞出身将门,耳濡目染,知晓后备充裕对边关战士有多重要,增粮增饷又有多艰难。这些个蛀虫硕鼠,她恨不能亲自上阵,除之而后快。
可实际上她再怎么义愤填膺,盐务要整顿,靠的是皇帝的英明、暗卫们的机敏,乃至于岳白术这个人的良知,就是与她无尤。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花团锦簇胜昨岁的新年,以及前来猗兰殿求情的燕十六。
“哥哥容不下我,要赶我到宫外自生自灭,还求娘娘开恩,许我在这里当个碎催吧!”
“胡说。”仪贞嗔怪了一句,对他谆谆善诱起来:“你哥哥待你的心如何,我们又不是没看在眼里。便是偶然意见相左,你好生同他分说就是了,怎么红口白牙诬赖起他啦?”
燕十六不禁气馁,不是因为皇后偏袒他哥哥,而是她全然把他当个小孩,是去是留只与燕十二商量。
他尚不知贪心,隔些时候见着皇后娘娘一面就能快乐很久,长日不得见,本也未曾感到失魂落魄。
是燕十二点破了他这份懵懂的情愫,事与愿违地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方。
对于他这点儿少年心事,仪贞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再者说,我这儿的内侍不过干些跑腿递话的活计,你的年岁又不合适了——你要想好,若真决意自立门户,我倒可以托孙秉笔给你寻摸寻摸。”
燕十六思量片刻,应下来,学着哥哥那般,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多谢娘娘费心。”
仪贞笑了,说:“暂且回去吧,总要告诉你哥哥一声。”
过后仪贞同慧慧提起,慧慧倒一时称奇:宦官是刑余之身,在宫中样样便利,大致可保全体面;一旦到了民间,时时想有热水都算奢靡,更不必提什么沐浴熏香之类。
燕十六的选择是人之常情,至于燕十二,则实在可疑得很。
仪贞看了慧慧一眼,犹犹豫豫的,又抿了抿唇,低声自语似的道:“我感觉,燕十二对我…”
“啊…”慧慧立刻听懂了,轻呀一声,阻止了仪贞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
仪贞见她若有所思,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瞎猜的罢了,无凭无据,做不得准,你可不要说给别个。”
慧慧自然晓得利害,忙不迭点了点头。暗忖:这倒说得通了。那燕十二并不是个拘礼近迂的人,缘何每每在仪贞面前手脚都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