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照旧是高院使,眼前帝后二人的情态则是他见所未见的。老太医不敢多言,默默请了一回脉,斟酌道:“娘娘许是偶感外邪,胃气上逆,有些呃逆隐痛的症候。其实不消用药,平素饮食寒暖上将养着,再能少悲少怒就好了。”
坐着的这两位都不作声,高院使艰难地将余光从左边眼角调到右边眼角,硬着头皮决定收了迎枕,背好药箱,拉着药童儿一道叩过首,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去。
“…我没有怀孕,你自己就能号出来的。”仪贞收回发酸的手腕,侧过身去,飞快地揾了揾眼睛,而后顺势取下单只耳坠:耳眼不知何时被拉伤了,她觉得疼。
“我知道你没有。”皇帝看着被她随意撂开的镂空金葫芦,在几案上滚了两三转,掉在地上,一股无名火猛地被点着了:“我担心你无端端地突然呕吐,其实不是无端端——你嫌恶我!为了两个阉人!”
“阉人又如何?阉人和阉人也是不一样的!”仪贞知晓皇帝的心结,但短短一句反驳过后,更多的下文竟无疾而终。她略感脱力地坐下:无益再争执,她争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了。
她放缓了声口,闷闷道:“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没有嫌恶你。”
皇帝笑了一声:“我不信。”他不能让她单独待着,她会为他们流泪:“你喜欢他?”
“谁?”仪贞听不懂他的话。
“…我不知道。”皇帝最终没头没尾地说。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补充道:“我只为你流泪。”
仪贞心中一震,接踵而来的闷塞感让她再度扭头欲呕。
旋即,她果真见到了皇帝的眼泪。
但她没法子原谅他。有资格原宥他的人归于尘土,已不再开口。
皇帝理解不了这种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伫立了一阵,转身离开。
拱卫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将燕姓二人从乱坟场找回来,看看还能否救治。
“乱坟场”是个混名,实际上这“定福庄”是专门划出来供普通宫人、内侍埋骨的地方,荒凉在所难免,却远非外人附会的那等怪力乱神。
辨认两具新掩的尸首,对拱卫司一干人来说手到擒来,不过次日就传回了确切的消息。
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召对散后又枯坐了一阵,明知仪贞不会来,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兰殿去。
廊下有个小宫女正喂猫,朏朏像是饿狠了,吃得“啊呜啊呜”作声,喉咙里还委委屈屈地咕噜着。
燕妮儿虚虚摸着它的背,一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抚赔礼未果,余光中映得一点玄青颜色,抬头就见皇帝立在面前,险些脚下一个不稳,勉力拗正过来,就要见礼。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着进去,停下脚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东次间看书。”燕妮儿连忙引他过去,皇帝没让她通传,摆摆手叫她退下,自己在帘外站了一站,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一阵轻风掠过,门帘儿微动,蓝黄相间的一双蝴蝶上下蹁跹,像是从锦绣纹样里脱胎出来了。
这时节,该去赏花的,跑马也很好。
皇帝绕开了蝴蝶,挑起帘子进门。
仪贞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什么,目光却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听而不闻,又不便将声调扬得太高:“我叫人去细细找过,说是他们俩都不翼而飞了。”
仪贞闻言侧过脸来,怔怔地看他。
“拱卫司一向还算得力,既然他们都找不到,说不定…”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这话他说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时不防瞥见她握着的是一卷经文。
“你要替他们抄经?”自圆其说四个字霎时被抛在脑后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过仪贞,她说了不喜欢那俩人,那就是不喜欢。可男女情|爱以外,他着实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处死过的人多的是,连教导过她、看着她长大的四个嬷嬷都可以杀,为什么燕家兄弟不可以杀?
“随便翻翻。”仪贞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减两分罪孽,但她毕竟不信僧道,临时抱佛脚,不如切切实实做点儿实事。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满腔的悲恸,却不足以哭上一场——何况她向来不擅流泪,撒娇尚可,抒苦却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辗转的,不止是失去了两个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宽恕,他们本可以苟活的,不止是无能为力的往昔重现……
当年四位嬷嬷为王遥效力,暗地里监视她、非常时期又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时,她心底其实亦有几分怨气;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际,她以为,那样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怪他了。就像数九寒天里,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忍受风雪,不拿出狐裘来给他们御寒,这不能全怪他,是他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狐裘,他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温暖别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无法全然不介怀——天毕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飞之说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从没有撒过这样拙劣的谎。
仪贞轻轻咬着牙关,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又一时不肯承认其存在,自顾自对峙很久以后,她松了口:“鸿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你得等我——我也等你。”
要等多久呢?皇帝忽然反感起了这个称呼,此情此景下它丝毫不亲昵,她只是借此向他彰显,他们尚有重归于好的余地,更甚者,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既然有话,为什么不能眼下就说?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敢说吗——她都当着他便作呕了。
他也有许多话可以告诉她,不必等的。
但是,罢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正在面对的,就是曾经“谢仪贞不再来哄他”的假如。至于她在等他告诉她的话,实则已经有了预设好的答案。
在他领悟到她的未尽之语前,不能随意作答。
这样一桩小事,好像彻底无法收场了。他慌了阵脚,再权衡不来轻重,只抓得住眼跟前最要紧的问题:“那你还会来含象殿吗?”
“会——不过大概要一阵子了。”
“骑马呢?东西两苑,郊外?俞家的庄子上…”
“等来年吧。”
可在来年的好时景之前,他们有一个隆冬要逾越。
第98章 九十八
“今年说得躲午, 不设宴。”芝芝很是满意这安排:老辈儿说五月五是九毒之首,阳气为一年最盛,寻常人等闲压不住。她家贵妃秉性又柔弱, 与其顶着大日头去赴宴, 莫如在自家待着安生。
她举着苍术, 各处窗边墙角都熏一熏, 一面说道:“猗兰殿送来的粽子倒小巧, 你可要趁热尝一口?一时沐兰汤备好了, 再泡上一泡, 百病不生呢。”
沐昭昭坐在廊下看花,闻言点了点头, 又说:“皇后娘娘原可回娘家归宁一日, 也没能成行。”
芝芝熏完苍术,到一旁洗了手,返过身来低声道:“有人说, 皇后月前和陛下不欢而散,至今都没再见着面…”
“这是谁传出来的?”沐昭昭皱了眉头。
芝芝知道她与仪贞有几分交情, 忙说:“我也并非看人笑话, 只是身在此地,外面风风雨雨的,总不能半点儿不留心。”
沐昭昭亦明白她素来立身处世之道,不好苛责,只叹了一声:“怪道呢。”
眼看日头渐高, 二人便回屋中歇着,沐昭昭又见着桌上一盒芝芝用艾叶剪的豆娘, 挑了几样,说:“午后咱们到猗兰殿去。”
芝芝答应着, 外头一个小宫人急急跑进来说:“陛下来了。”
沐昭昭一愣,搁下豆娘,扶着芝芝的手站起来,几人连忙往外头去迎驾。
皇帝正从连廊中走来,没穿节令衣裳,平常的一身挼蓝圆领纱袍,眉目清寒,在烈日曜曜、朱栏碧瓦间,有一种万事不为所动的文雅恬然。
越到近前,这种感觉就越分明。及至皇帝抬抬手,免了沐昭昭等人的礼,方才冁然而笑:“长久不曾见,朕今儿特来瞧瞧你。”
他冲谁笑,谁多半就要倒大霉了。这是沐昭昭跟在他身边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前一刻越是如沐春风,后一刻的风刀霜剑就越凛冽,骨头渣子都能给刮成齑粉。
“多谢陛下关怀。”沐昭昭敛眉轻颔首,侧身比了比手:“晒得很,到厅里坐吧。芝芝沏雨花茶来。”
借着说话的工夫,不露痕迹地又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笑意不似旧日那般神光飞扬,隐隐似有两分不自在——简直像是出于真心一般。
沐昭昭的心便落回了原处,听见他又问:“这些是什么?”
他指的是桌上未收完的豆娘,沐昭昭说与他,皇帝因说:“从前你倒没带过这个。”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赵娘娘本是江南人氏,打她进宫后,这一风尚就在女眷之中流传开来,每逢端阳,谁不在鬓间戴一二支?
只不过彼时的少年储君,连日日侍奉他的司寝女官叫什么都不经心,哪还注意得到什么人头上戴着什么?
好在沐昭昭已然释怀了。啼笑皆非之余,并无过多酸涩,含笑拨回了皇帝生硬的寒暄:“总是取个意头的东西,我正说过了中晌,给皇后娘娘送几样去。”
皇帝眉头微动,旋即只是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好端端的,专跑她这儿品茶来了?沐昭昭猜得出皇帝的心思,兴许正掂量着自己够不够做个从中调停的说客。
既然他还没有开口,她便也不主动追问,这亦是在宫里求存的一点小智慧,可以想在主子前头,绝不可以动在主子前头。
是了,她虽恋慕过他,但由始至终,依旧将他摆在主宰者的位置,所以也无怪他当年,三言两语就主宰了她的命运。
沐昭昭无声暗叹,皇帝却似觉察到了一般,转头看过来,片刻道:“也好,她一个人闲着无事可做,你陪着她解解闷。”
沐昭昭不禁微愠,泠然笑道:“我本是这么打算的,陛下又特意叮嘱,可是要同去?”
皇帝若是这么容易就去得,又何须来找她?
难得她与仪贞相厚,因自己一句额外吩咐着恼,皇帝倒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他以为,沐昭昭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谢仪贞说他是那个吹了口仙气儿、让满宫木偶泥胎活过来的人。
其实不然。力使穷泽生流、枯木发荣是她的愿景,他并不在意。
她从未看清过,他是个冷酷的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装一辈子,在对燕家兄弟的处置上,他露了马脚,被谢仪贞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整整一月不肯见他,是嫌他面目丑陋,令她作呕。
沐昭昭一时冲动,夹枪带棒一番,虽不后悔,但见皇帝乌沉沉的双眼直钉住自己,却一丝眸光也无,像是失了生魂,不知该找谁追索去。终归有些不忍,她拾起往昔的温顺解意,又说:“陛下不得闲就罢了。我自去猗兰殿,陪皇后娘娘消遣一二,娘娘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我也竭力帮着排解。”
这应当如他所愿了,可他脸上并不见任何松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胜于无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里不免纳闷,又细细问过芝芝,将后者所知细节一个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猗兰殿,观仪贞言行举止,与平素亦不见两样。看着芝芝收拢起来的碧荷绸伞,尚道:“这伞倒是越在太阳底下打着越好看。只是太热着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来的那枣儿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气儿吃了大半个,怕不克化,不能不出来消消食。”
仪贞原也更爱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枣儿,是因为小厨房迁就惯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头,打开那一匣子艾叶豆娘,笑着拈了一支簪在鬓边,揽镜照了照,转瞬又低落下去:该人人都戴着这个,呼朋唤友地四处招摇,唯独因为她一人,今岁不仅不能热闹一日,各宫众人连行走说话都比寻常倍加敛色屏气,这何尝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场责怪皇帝呢?
何况皇帝还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确有妄语狂言,理应获罪,她迈不过这个槛儿,无非是惊觉人与人之间行差踏错的代价如此轻重有别。
她愿恕而皇帝不愿恕时,这个人便无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这一点她无须任何人来开解。
平生不爱钻牛角尖儿的人,一旦着了相,那真是谁也拉她不出来,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