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好。”皇帝拊掌一笑:“就用冰镇着,给你俩送过去,随用随取。”
苏婕妤与武婕妤对视一眼,蹲礼谢恩,无功受禄的惶恐比高院使还多三分。
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涣然尽释自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仪贞拉了皇帝的手端详,笑道:“这一圈儿到底更白些,像戴了镯子似的。”
想那隋唐,男子亦戴玉臂钏,多开明的风气啊,而今竟全然抛却了,真是遗憾。
皇帝深知她那点儿乖僻谬论,并不反驳,由着她摆弄了一阵,又俯身过来,鼓着嘴替他轻轻呼了呼,抬眼欲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将两片唇贴在他腕间肌肤上,无言沉默。
她无法像对待王遥那样,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花样百出,唯求最后能达成目的就好——哪怕他是皇帝,是生杀予夺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值得畏惧的人。
他是李鸿。
仪贞心底矛盾极了,她做不到既与他亲密相拥,又待他倍加谨慎。
皇帝空着的手拨了拨她的头发,既是引她回神,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安抚意味:“庐陵王还献了一本《侍芳记》,声称是他培育花果的些许心得,咱们倒可以如法炮制,正是扦插秋海棠的时节。”
此次巡查盐务,庐陵王出了不少风头,甚有急流勇退之意,这本表忠心的札记,无论是否由旁人代为捉刀,大概不敢不详实严谨,用以解闷足够了。
仪贞立刻应了一声好,亮晶晶的眼眸弯起来:“那我可要好生拜读专研一番,没得糟践了花儿。”
她是爱这些生机蓬勃的小东西的。就扦插花木来说,夏末秋初实则是退而求次的时节,但他们两人都明白,彼此之间急需一些欣欣向荣的盼头,来驱散滞留不去的黯淡消沉。
宫中花房里凡世间所有花卉,没有培植不出来的,皇帝却另辟蹊径,提议道:“从前去国公府,你那院子里有一种倒开得很可爱,咱们正好去选几本茂密健壮的吧。”
“那大约是什么变种了。”仪贞明知他是有心带自己回娘家去转转,欣然领受了。
当即让孙锦舟备了两样时鲜瓜果,差人去国公府上预先知会一声——寻常儿女亲家,最便宜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趟却是接驾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盖因多了岳白术这么个外人。
仪贞挽了大嫂嫂,直奔向自己的小院去。
院子里的花有不少是她进宫后才添换的,不过样样都甚合她的品味。皇帝说的那几株秋海棠亦然,花色偏绯,可喜玲珑繁密兼顾,妩媚而不艳俗。
虽然有《侍芳记》在手,但一时也不敢随意对待。仪贞只管轻抚着花瓣儿,一面同大嫂嫂说话。
片刻谢昀自外头走了来,向大嫂嫂一颔首,又说:“才问过管事,平伯家中孙儿满月方才告了一日假,这会儿实不必叫人家回来。”说着朝外院方向一扬下巴:“且那一位在,外头的花匠恐怕冲撞了,不如我来替你剪。”
他得闲便去俞家庄户上点卯,无论砍柴还是养花都是做熟了的,这等安排确是体恤人,唯独那一扬下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桀骜劲儿。
柴氏掩口笑了笑,叫人去取剪子竹篮等工具来,道:“你们玩吧,我去瞧瞧润鸣衣裳换好没有——千万留神些,别伤了手。”
兄妹俩应着,送了她离开,转头一回味,仿佛被当作孩子叮嘱了,有点无奈地按下不提。
“要这一株,接穗要选阳面的、幼龄饱满的。”仪贞弯下腰,在花丛里照本宣科地指点着她二哥哥。
谢昀“啧”了一声:这等幼年旧景重现,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令人怀念。打小就这副模样——托他偷带两笼蝈蝈回来,比手划脚地提要求:“选大的,精神头儿足,看着威风凛凛,模样要俊俏…”
干脆利落地剪下花枝,去掉叶子只留叶柄,用湿布小心包起来,挨个搁进篮子里,他这才开口:“别凑这么近,谨防一个错身被剪子枝条伤着。”
仪贞才使唤完人,态度自然乖巧,受教地应了一声,退开两步,接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寻一个阴凉地方且挂着,晚间要回宫时再带走。
又现学现卖地与谢昀切磋了一番园艺,因谈及懋兰:“俞姐姐那儿真是个小桃源,我去过一回就待得不想走了,你这样的常客,想必感触更深…”
出口便知措辞不当,自己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谢昀见状一笑,刹那的情态倒与俞懋兰当日酷肖。
纵然相隔数月,因为其中意味隽永,仪贞至今犹觉历历在目。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幼时读的诗,女夫子非要将其解作为妇之道,“幽闲贞静”、“周旋室中”,她深以为不然,囿于年少懵懂,并不知从何辩驳。
即便如今已识情愁,这一段咫尺天涯该如何了结,她依旧才疏学浅,不敢建言。
“大好的光阴,愁云惨淡的像什么样子?”谢昀尚比她洒脱许多,笑着走过花间,驻足在直通园子的石滑梯前:“我既有我的抱负,就该明白,她亦有她的志向。”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仪贞怔忡一时,回过神来,慷慨地一比手:“二哥哥请?”
真是比小时候大方百倍。这石滑梯是爹娘专给她修的,就在她的寝楼旁边。小二公子若想玩一次,怎么不得给妹妹鞍前马后好几日?
如今两人都大了,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不过谢昀可不会畏于什么“有辱斯文”,空留遗憾,当即抖抖袍角,盘腿坐下去,转眼一滑到底,得偿所愿地站起身,朗然大笑。
这下轮到仪贞望梯兴叹了——她今儿穿了条松花色绫裙儿,娇嫩得很,一坐准得蹭一片黑…
“立着滑吧,我接得住你。”
咦?仪贞闻声一愣,抬头瞧见皇帝从花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转瞬之间格开谢昀,自己站到滑梯下方。
防备谁呢?嫡亲的兄妹,又不是不知礼,该避嫌的自会避嫌,用得着他紧赶慢赶来严防死守么?
谢昀腹诽个没完,抱臂退到一边去,懒得看他那傻妹妹穿花度柳飞如箭地扎进小白脸子怀里。
他难以抑制地有几分怅然,是替谢蒙蒙怅然。
谢蒙蒙毫无自觉,正拉着皇帝问长问短:“是爹爹他们奉陪不周,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皇帝说没有的事,笑道:“绝缨居士不知从何处淘来两瓶难得的酒,特意登门共享,这样的朋友值得相交。咱们不能错过了,理应同饮一杯才是。”
岳白术生性放诞,做得出以酒会友、不请自来的事儿。然则自他往江右办过皇差后,有了官身,再这么在国公府来去自如,难免惹皇帝的眼。
谢昀心知肚明,但凡外戚,面前仅有敬小慎微和飞扬跋扈两条路,没有中庸之道。将军府改作了国公府,又容许他这次子在兵武学堂著书练兵、已然是额外的恩遇。
科道官们无事尚能谏万言,更别说这么大个话柄摆在眼前。皇帝私底下点一句,绝胜朝堂之上被谁公然参劾一本。
谢家不能不承他这份人情,谢二公子面色欣然地一躬身,请他先行:“岳先生的酒,历来是天仙亦狂醉。陛下若不弃嫌,臣愿舍命相陪…”
“不必狂醉。”皇帝偏首拉了仪贞,语调愉悦得真心实意:“你我小酌一杯就是。”
第101章 一〇一
酒确实是好酒, 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历。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 非也!”岳白术一贯有量, 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 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 南宋时称吉州窑, 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 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 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 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术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 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发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 方才回过味来, 叹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 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 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复。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 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发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复夜里那般凶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狸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艳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艳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累累,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