朏朏这猫名不副实,丝毫不温顺,是个霸王性子,所幸略通怜香惜玉,窝在沐昭昭怀里只意思意思地挣了两下,抵不过昼寐未足的倦慵,又闭眼睡了过去。
毛茸茸的小生命在自己腿上蓬发出温热气息,不疾亦不徐,沐昭昭默然体会了一刻这罕有的滋味,抬首只向慧慧道:“让它回窝里睡吧。”
她其实不是怕猫,分明是爱而远之。
仪贞明知这一点,能做的不过听之任之而已。
犹记得刘玉桐一事。除去肃清华萼楼人事、惩治造谣生事的祸首外,沐昭昭再无别的意愿。
她敛眉看手里的册子:设坛醮神是国家大事,应由礼部、钦天监等司督办,她们理出来的这些,不过是女眷出行的一二条款。
灵济宫在宫城以西,离得不算远。沐昭昭做事揪细,一桩桩一件件,仪贞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俱写明了安排。
别看她是打小长在宫里、自己是从外头来的,若现下放出去过日子,自己未必赶得上她。
“就这么便好极。我实在没什么可挑拣的了。”仪贞说着,将册子交给甘棠,着人分派下去,自己携了沐昭昭的手:“太阳出来了,闲坐着可惜,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素商时序,前一阵还避之不及的骄阳重新变得和煦可喜起来。仪贞顾及沐昭昭体弱,没走太远,两人就在宫后苑里逛逛。
宫后苑初植百花,后因先帝元后独爱白梅,一度琼芳成林;先帝晚年一时兴起,又移来南地荔枝,改称扶荔园。
今时今日荔枝是早已不见挂果了,徒留一片深绿,皆因李鸿不爱兴造花木,得以保全下来。
翠浓却冷,越往深处走,越觉森然,仪贞拉着沐昭昭,在秋曛尽头停住脚步。
正欲开口,枝繁叶茂那一端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年轻女孩儿声口,循声瞧去,两个人身形也依稀相仿。
仪贞本以为是两个宫人,无意扰了她们片刻清闲,便转身要离开,不料沐昭昭轻轻将她一拉,示意她且慢。
仪贞不解地又望了一眼,才认出来人中有深居简出的淳婕妤,另一位则是——
“皇后娘娘懿安,贵妃娘娘金安。”那女子与淳婕妤年岁接近,梳的是未嫁女发式,俨然是皇帝的异母妹妹、齐光公主李溯。
“简简?”仪贞有些意外地唤了她的小字,旋即忙令她二人无须多礼:“一向少见你,今儿难得有缘,在这里遇上了。往后得了闲,不妨常一道聚聚。”
这话仪贞说着其实有些亏心。先帝升暇后,这兄妹俩就是一年只见一二面,除夕中秋应个团圆虚景儿,往往连句话也说不上;等到王遥身死,二人益发地疏远了。
更别说仪贞这位稀里糊涂的嫂嫂,乍见之下,几乎是惊觉:原来公主已经这样大了,几时行的及笄礼?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我一向也不曾随处走动,今日将针黹都做完了,眼睛有些胀涩,这才出来散一散。”
不怪小姑娘剖白得小心谨慎,在她心里,不正是在哥嫂手底下讨饭吃吗?仪贞暗暗念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且不敢过犹不及,克制地点了点头:“咱们做女红,无非为着陶冶心性,并不强求许多,凭自己喜欢就是。一年之中,也只春秋二季最宜人,倒不该辜负了好光景。”
又向淳婕妤颔首:“我与贵妃出来得久,有些疲累,先走一步,可别扫了你们的兴致。”
淳婕妤对仪贞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宫皇后大显神威的时候,哪怕后来暗自琢磨时亦猜出几分真相,到底还是颇有顾忌。得此一言,焉有真心挽留的,忙不迭地恭送二位大佛离去。
与沐昭昭在华萼楼前道了别,仪贞走到含象殿拾翠馆里,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齐光公主的笄礼。
皇帝居然被她给问住了,沉吟片刻含混答道:“大约有一年多了吧。”
这两年着实没过过几天心闲的日子,仪贞怕皇帝跟自己一般歉疚,赶紧道:“前朝的政务你还操心不过来呢,本该是我想着的——是我玩心太重,不担事儿,如今要弥补,总不能再办一回,只好从别的地方弥补。”
皇帝没吭声,片刻在仪贞对过的禅椅里坐下,吩咐孙锦舟:“将云滇新贡的乳线②取来。”
往年入京的东西里并没有这一样。云滇王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了,开国那一代跟太|祖皇帝倒真是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怎奈两百年沧海桑田,一头的子孙多有不肖,另一头的心便渐渐大起来,仅剩面上些许君来臣往,实际上早已不驯服。
煌煌帝京,南北通达,乳制品并不稀罕,但放之云滇,则是十成十的贵物,云滇王如此作态,必有反常。
“这东西配茶正好,只这会儿天晚了,不宜饮得过浓,你且尝尝合不合口味吧。”
仪贞见他有意避开不谈,便不再追问,捏了一丝儿乳线送进嘴里,评道:“咱们这儿的乳制品多是绵软的,这个却有点脆,想是长途跋涉,制得干些才好储存吧。”
皇帝点头笑道:“也有这么个道理在。不过想吃的软些也不难,用小火慢慢地煎,抹些玫瑰酱或者红豆沙,要么撒些盐粒儿,趁热吃又是一种滋味。”
二人说了一时闲话,又查看过一回前几日一道做的枫叶书签定型了不曾,这才洗漱过舒舒泰泰地并头躺在床上。
上夜的人都在屋外,寝间里唯有一两盏灯火,隔着几重帘帐,比下弦月更寥薄。
“我痛恨过她。”黰黑深浓,如墨般氤氲开去,万物仿佛都较白日的面貌有了或多或少的参差,人亦无须拘泥于华美冠冕的壳子,郁沉的声音自极深处低低传来:“怪她不辨忠奸、认贼作父——哪怕明知道,这等判词该骂的另有其人,譬如先帝、譬如我…我只是不肯承认,我的私心不过是忌妒她所得的一时荣宠罢了,既非她自己所求,又何苦怪罪她?”
“这也不可怪罪于你呀!”仪贞翻身将他抱住:她以为他俩都是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既为尊长,又已仙去,不便宣之于口而已。
唯有沉默地再将对方箍紧些,抬手拍一拍他,即是安慰的意思。
皇帝称心遂意,回搂住她,下巴轻蹭着她额前的碎发,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齐光公主如何,当然不关他的事。
第76章 七十六
十月十五下元节, 灵济宫醮神,仪贞特意邀了齐光公主同行,因怕她不肯, 预先将人手车马色|色事宜都打点妥了, 哪怕公主最终仍旧不去, 总不会感到受轻慢。
好在公主虽不甚爱交际, 但也有心与兄嫂修好, 点头答应下来, 还同淳婕妤约好了届时同乘一车。
似乎略有不合礼制之处, 不过毕竟是皇室内部活动而已,并非大典大仪, 仪贞念及她二人要好, 一路有个可说话的人,也无甚不可。
故而这一趟出行,与者可谓最齐全不过了。仪贞在天枢总门前下了辇, 兴致勃勃地转首往后望去,一手拉了沐贵妃, 一手拉了苏婕妤, 一面笑对武婕妤道:“果然是蛋黄喂多了,我按你说的,才饿了朏朏两顿,它便胃口大开,精神头也全好了。”
武婕妤点点头, 正要再传授几句心得,无意瞥见皇帝站在一旁, 立马缩了脖子,忙不迭道:“还是先进去吧。”
玄都正殿中设坛供斋, 众人参拜过二真君,又观一回仪轨,便至其后的紫府殿歇息。
四五个道官领着一群八|九岁的小道士进来伺候,奉上三清茶、各色素果,里面有一样节令的豆泥骨朵。
仪贞早起才吃过这个,此时往高几上看过去,笑了一笑,偏头与坐在下首的齐光公主说话。
那边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为首的妙正真人一篇奉承话,总算等来一个空当,开口道:“今日祈福禳灾为要务,不烦扰道官为我等偏劳,且往正殿去主持吧。”
妙正微微一顿:寻常百姓称呼他们这些人为道官,自然是种尊称;而他身担道录司正经八百的六品左正,得皇帝金口一句抬举,仿佛也不该委屈。
然则他这真人之号,可是皇帝其祖肃宗老爷爷亲封的。
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宗皇帝向道之心既诚且坚,而今这位,却俨然将灵济宫视作了消闲所在。
妙正暗里这点不平不过稍纵即逝,可皇帝本就有心之举,又哪会错放,慢条斯理地仰身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三清茶细品。
待妙正师徒众人默然退下后,皇帝方对仪贞讲起了手中茶盏的来历:“应是皇祖敕造,道教故事十二种,特赐灵济宫。”
大伙儿听了,纷纷低头细瞧,果见杯身花纹迥异,如七宝奇林、紫云吐晖等,不一而足。公主笑道:“原先只觉这青花纹别具匠心,不听皇兄说起,竟不知其中典故。”
坐在末位的淳婕妤抬头向她望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去,无意掺进旁人的闲谈。
仪贞冲公主点点头,又说:“前回去京军营,将士们也恭敬殷勤至极,只到底不比世外高士,用心不俗。”
不想夸也得夸。头一回来就把祖宗给搬出来了,他们这些后人还如何挑三拣四?
这些个牛鼻子,供奉优荣享得够意思了,无非今上不再倚仗他们,朝堂之事他们插不进手,现下好歹见着正主儿了,自然少不得试试水。
皇帝比她知悉得深,因眼前政务繁重,暂时不宜腾出一只手来、专料理此等杂章而已,并不细究,倒是见仪贞如此为自己着想,暗自受用。
将回宫时,仪贞坐上辇车,就见齐光公主走到自己跟前来,仰头向她笑道:“听说嫂嫂养了猫儿,我能去看看吗?”
她和皇帝不怎么相像,大约是随了生母的模样,杏眼粉腮,犹带几分天真的神色,这样殷殷期盼着,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
“当然。”仪贞朝她招一招手:“来。”
二人同行,过了宫门,前边儿御辇上的人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免了余下人等停驻下来恭送,便径直往含象殿去了。
仪贞兹当皇帝是政务未毕,不同她们玩乐,遂自携了众人回猗兰殿。
朏朏似是能预知有客至,大模大样地盘踞在门前双阙上,婉转悠扬地长“喵”一声,听得齐光公主喜不自胜,抬手就想摸它。
朏朏哪里肯,一扭身往更高处跃去,将那一排琉璃瓦踏得“登愣登愣”作响。
仪贞怕公主吃心,笑牵了她朝里面走,说:“这小东西向来爱作怪,别理会它。”
猫儿自古不是好客的。众人虽是来瞧它的,但也没有巴巴候它的道理,皆随着主人经过前面正殿,到待客的厅房里坐,喝茶、用点心,看一回花、听一回琴,闲话着打发时光。
沐贵妃久坐乏力,率先起身告辞,讨了一枝晚桂,叫宫女扶着离了席;苏婕妤与淳婕妤两个而后也作伴走了。
武婕妤暗道:这不是驳皇后的面子吗?深秋里诸物萧瑟,这天光早不早晚不晚的,留客不留,且不知皇后是怎么个意思呢。
仪贞与齐光公主正谈到一种做冬衣的料子,公主说,那布料很密,也很结实,从前的低阶宫眷们靠它度过数九寒天。
是了。武婕妤想起来,公主的生母便是在逝世后追赠的正五品美人,论起来还算她的同宗呢。
齐光公主心里打什么算盘,武婕妤瞧得真真的,至于仪贞的态度,那倒没个准儿。
这位娘娘固然是大慈大悲,惜乎不大通晓凡人的贪嗔痴。公主殿下要是老这么兜圈子不明言,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如愿?
武婕妤推己及人,如自己这样混日子的闲人,在宫里的用度份例也没缺了短了,齐光公主欲图上进,不知能图出个什么来。
皇后既没嫌她待着碍事,她便不打算主动开口告退,只当白捡个趣儿看罢了。
未几,却见皇帝身边那大太监来了,进屋唱了回喏,禀报说皇帝正在猗兰殿后殿歇息。
武婕妤顿时嗑不下瓜子了,挥帕子掸掸裙儿,立起来冲仪贞行个礼,翩若惊鸿地遁了。
仪贞不明就里,一时好笑,回过头迎上公主柔柔笑靥,依稀衔着几许歆羡:“皇兄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这些事仿佛不该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多嘴,话音未落,公主自己羞红了脸。
仪贞便也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今年分下来的锦缎颜色都有些深浓,不知你那儿的如何。若有俏丽的好花样,我给你留几匹——再是御寒,小姑娘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
公主欢喜应了,笑眯眯谢过仪贞,告辞离开。
仪贞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亥月小阳春,天儿并不十分地冷,房中因为新供了两瓶桂花,便将一应熏香都撤下,亦不觉得清寒。而今众人都散了,那隐隐浮动的甜馥逸散入更疏朗的天地,余味中平添了一丝苦冽。
仪贞拈了一枚滴酥鲍螺送进嘴里,这才擦擦手,站起身来。
迈过门槛,朏朏不知又从哪儿云游回来了,这一趟大概心旷神怡,不仅肯低头蹭蹭她的裙角,甚至破天荒地准允仪贞俯身弯腰、将自己抱起来。
仪贞啼笑皆非地将它搂在怀里颠了两颠,一路经过穿山游廊,正房里外静悄悄的,仪贞也放轻了脚步,慧慧有心上前来接猫,因知朏朏脾气大,乍然换了手,倒是她俩自作主张、不识抬举,一怒之下闹腾起来反而弄巧成拙,终究作罢。
仪贞对跟前的孙锦舟颔一颔首,由着他揭了帘子,自己带了猫儿进屋。
但见皇帝已然换过家常衣裳了,合衣躺在床上,帐子没放,还穿着鞋的两只脚便支愣在床沿外。
这么个姿势还能睡这么熟?仪贞心说他必是累着了,本是过来想和他说说话的,眼下也就静静坐下了,等他自己睡足了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