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如今可算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
甘棠将冰饮放好,进来道:“娘娘肤色白,穿什么颜色都好呢。”照她看来,这位主子可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偏爱鲜艳,首饰往珊瑚、碧玺这些里头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两个跟着仪贞的日子久,不懂得仪贞这点小心思。不过仪贞待她,倒也没有分什么亲疏,闻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来,说:“就这么着吧!”
二人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镜前来坐,慧慧问:“梳个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见工夫,更别提仪贞惯常省事儿梳的一窝丝或者辫发,仪贞心说:慧慧这是技痒呢。
挑出来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绿纱罗,荼白暗绣里衬,十样锦的裙儿——青绿在民间不是尊贵的颜色,然而什么东西到了宫里,都要费上千般万般心思,再不贵重的也一一贵重起来了。这绿纱罗虽是素面,但动静之间皆有隐隐流光,捕捉不得,又轻忽不得,穿起来不像凡间的隐士,像惊鸿一瞥的天人。
慧慧得了灵感,给她梳了个“云鬟雾鬓”,也不要多的首饰了,一对砗磲千叶莲簪,一副翡翠水滴耳坠足矣。眉间又点了花钿。
妆扮停当,仪贞因问:“什么时辰了?渴水好了没有?”
甘棠看了一眼西洋钟:“申时二刻了。小厨房今儿做的是里木渴水,额外还多送了一瓮冰。”
“这个好。”仪贞笑道:“里木果子摆来闻香也好。蜜呢,不是槐花蜜吧?”
“不是。”皇帝的吃口比仪贞甜些,唯独吃不惯槐花蜜,嘴里还不肯承认,仪贞也是试探了好几回才试出来的。“是南边来的桂圆蜜。”
仪贞点了点头。当初皇帝把甘棠蒲桃这些人派来猗兰殿时,她还别扭,一半为了慧慧珊珊,一半为了她自个儿;如今真瞧出她的好来了:既细心,又不多话,无论是哪一个想到没想到的,叫她遇上,都默默料理周全了,还从来不开口表功。
到底皇帝比自己知人善用。这回处置尚食局的那些人,也是皇帝授意的,她自知能耐不够,索性全交给她们,只管和沐昭昭两个商议华萼楼众人的去留。
如今初初有了个眉目,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又去请教师父。
起身让珊珊给她理了理裙裾,走到门口,就见院里走来个小宫女。
燕妮尽管知晓甘棠有心帮衬她,但也没有一来就在主子面前晃悠的理,这下实是赶巧了,连忙避让到旁边,行下礼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仪贞看她眼生,便问了一句。
甘棠解释道:“这是小厨房的燕妮,奴婢一时不趁手,托她把冰瓮捧来。”
仪贞听了,也就接着往外走,等上了辇轿,才听甘棠接着说:“她原是撵出宫那安婆子的干女儿,人倒本分,受了这些年盘剥也没吱声儿。依奴婢想来,跟安婆子也没多少情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把她调出小厨房好些,派到别的哪处去。”
“既然从前没沾着光,为何如今要受拖累呢?”仪贞笑看着甘棠:“我瞧着她还好,你且留在身边,若可教导,就不必派去别处了。”
甘棠答应下来,蹲礼送仪贞离去。
珊珊跟在辇旁,听到此时,开口道:“甘棠姐姐倒像有意替人说情的。”
慧慧走在另一侧,跟着点头:“她一贯肯替人周全,但愿人人都肯承她的情才好。”
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经过这一场口舌,竟比从前王遥在时的日日风声鹤唳还叫人灰心。慧慧自己也觉着了,抬眼又睨一睨仪贞,好在她正沉思些什么,并未听见这话。
第73章 七十三
金乌啄火, 谢昀自含象殿前殿迈出来,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低首从葛纱官袍里掏出御赐的小金表, 认了认时辰。
送他出来的小内侍疑惑地唤了声:“大人?”
谢昀瞥了他一眼, 话却是对廊下鹄立着的孙锦舟说的:“我想给皇后娘娘请个安。”
孙锦舟笑眯眯地循声望来, 一双招子里明明白白写着:这话您给里头那一位说去呀!
他不敢言声儿, 谢昀也不勉强——皇帝连中晌都没歇, 扣着自己商议了将近一日的政事, 怎地方才孙锦舟进门换了回茶汤的工夫, 就急不可耐地要打发自个儿出去?
小白脸子卸磨杀驴,防他跟防贼似的, 他偏不遂这个圣意。
孙锦舟不是瞧不出这位主儿憋什么坏, 横竖他也没真急。
少顷,皇后果然来了。
“二哥哥。”仪贞见了谢昀就笑,走上前来:“这里怪晒的, 哪能待这儿?二哥哥是才来还是要走?”
“正要走呢。”谢昀这时候倒不磨叽了,瞥一眼跟着她那宫女提的食盒, 大方地抬了抬下巴:“快进去吧!赶明儿见了咱们再好生说话。”
仪贞一奇:“赶明儿还能见着?”
谢昀点头:“不是在宫里, 在个好去处呢!”
仪贞顿时喜笑颜开,旋即又嗔他:“总得等陛下定夺之后再嚷嚷出来,你别一高兴什么都告诉旁人去。”
嘿,还不知就里呢就操心起皇帝了,这都不叫胳膊肘往外拐, 这根本是胳膊长那小白脸儿身上了。
谢昀无话可辩,认栽了:“这是哥哥的不是, 不多说了,到时候给您二位赔罪。”
仪贞还能听不出他这份含酸抱屈的劲儿, 乜他一眼:“快回吧,出了宫门让跟的人留神些,别真中暑了。”
好歹有这么一句话,谢昀这才勉勉强强地走了。
仪贞又立在原地目送了他一阵,这才转身进门去。
“蒙蒙。”皇帝恰从御案前走下来,上前拉了她的手,向她邀功道:“给你置了身骑装,廿五日检阅京军,咱们跑马去!”
“真个?”仪贞原还顾虑着,有二哥哥提前透底儿,自己去在皇帝面前惊喜不到位,孰料还有这一节等着她,乐得简直一蹦三尺高,反握了皇帝的手便念个不住:“检阅京军?我还从没见识过呢!连我爹爹、祖父都没经过——上一回,得是高宗皇帝那会儿了吧?”
皇帝点一点头,见两个宫女放下了食盒,摆摆手,让孙锦舟领着她们去取衣裳,而后跟仪贞一道往水榭里去纳凉:“那已经是一个甲子前了。我想,用不着那般大的排场,也犯不上为这个烧银子,此番姑且算是小阅吧。”
“是这么个理儿。”仪贞深以为然:“等咱们兵强马壮了,自有万邦来朝,届时笑纳他们的岁贡才好!”
皇帝轻笑起来:她这一派坦然的口吻,比万丈雄心或是惭凫企鹤都来得舒畅。
他张开手臂,明知道她最嫌热,还是忍不住抱住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校阅军队,可以说是二者兼有。太宗皇帝曾定下一年一小阅、三年一大阅的规矩,小阅常常由大将军主持,大阅则是皇帝亲御。
大燕二百余年,最宏大的一回检武,前来观览的大小国家曾达二十七国。
这样的盛景,跟内侍宫人们没什么干系。出了禁宫,到了军营,也不过留在营房继续着平日里那些差事而已,看不着教场演习的场面。
慧慧正往熨斗里添热水时,孙锦舟过来了,并不进屋,只一派闲适地在院里候着。
帝后二人都不在,横竖也不忙,甘棠捧起熨好的马面裙,撑在衣架子上,转首笑向慧慧道:“两只袖子我来熨就好,姐姐歇着去吧。”
一套骑装确实只剩衣袖没熨了,慧慧也不同她假客套,承了情,抿嘴点头道:“等我给你带果子回来。”放好铜壶,又看了一遍炭火,方才打了细竹帘儿出去。
营房里的膳食没那么精细,这会儿更是一心忙活着筹备进献御前的正经席面,哪顾得上她们这等人?几个宫女还是大清早临行前垫了两口干点心,支应了这一路,大体瞧着虽还撑得住仪态,实际早两脚发软了。
孙锦舟脸面总要大些,打发个小内侍,问人借来一口小灶,熬了绿豆百合汤,使的是从宫里带来的锅勺,炖得沙沙的,既解暑又抵饿,盛在碗中放温了,自个儿亲提了来寻慧慧。
慧慧接了食盒,回身先送回屋,分给几个小姊妹。揭了盖儿一愣:里面整齐码着四只鱼戏莲叶白瓷碗儿、四只瓷勺,并一小碟糖霜,难为他是怎么提稳当的。
人就在外面立着,甘棠几个不好多打趣,不过互相递了一番眼色,又齐齐忍笑乜她。慧慧嗔了她们一回,又走出来。
孙锦舟见她这就折返了,倒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喝?”
慧慧摇头:“怪晒的,去那头坐吧。”
军中屋舍布局注重的是防御守卫,没那些亭台楼阁的讲究,更别提什么绿荫花稠。二人勉强寻了个背阳的栏杆,靠坐着说话。
过了一时,北边儿响起隐约的击掌声,次第清晰起来,慧慧与孙锦舟连忙站起身,赶往中道前,未几,就见仪贞独自走了过来。
“娘娘。”慧慧上前扶了她一把:检阅仪典上皇帝着常服,皇后则大衫霞帔,戴双凤翊龙燕居冠,这般暑热里端坐半日,可不折腾人。
遭罪归遭罪,却也是难得的荣耀。不说历朝历代,只在大燕一朝中数,还有哪个皇后有这份陪阅的殊遇?慧慧眉目带笑,正欲向仪贞问些什么,抬眼发觉她的脸上除了几分疲倦,并无喜色。
“陛下与诸大臣还在演武厅呢。”仪贞对一旁向她行礼的孙锦舟点点头,接着对慧慧道:“咱们先进屋吧。”
慧慧答应着,不好问旁的,进了门如常同其余几人一起张罗着,给仪贞卸下冠服,倒水擦脸擦手,又换上新的茶点鲜果。
众人往来的间隙,仪贞一指衣架上的骑装:“把它收起来。”
甘棠低声应了,轻手轻脚地取下衣裙叠好,连同冠靴配饰等物,各自放在托盘里,捧着出去了。
余下慧慧一人,一面给仪贞通头发,一面悄声问她:“怎地了?是演武演得不顺当?”
仪贞略略摇头:“我是个外行,粗看过去倒还好,可瞧陛下的意思,很不成样子。”
皇帝原不是有气便撒的作派,这一回阴沉了脸,不知又得记到猴年马月再寻事发作。仪贞不大在意届时是哪个运道不高的撞上来,只担忧皇帝这脾性难改,终究免不了自损自伤。
慧慧听了,亦觉为难得很——照这么说,自家娘娘不如不在场的好,不趟这浑水,也让皇帝他老人家不至在心上人眼前跌了颜面。
她没把这一点儿猜测对仪贞道破,否则这位主儿岂不负担愈重了。
仪贞叹完一口气,很快便收起了愁眉苦脸的相,自己握着扇子打了两回,呷了口茶,开始分派差事:“这绿豆汤不赖,再熬些来,我看中晌的大宴怕是腻味得很,晾着给陛下消消火。”
设宴本是供皇帝与营中几位将领细谈的,按如今的光景,不惩治几个就是万幸了,哪还有示恩的必要。
又说:“屋里这些东西,用不上的就收拾起来,不知几时就要回宫去,别临了再手忙脚乱的。”
军营里再是一切从简,也没有委屈了女眷的,何况来客贵为一国皇后。坐北朝南的三间房里拿上好的香料仔细熏过,桌椅凉榻、瓶炉杯盏一应都是新换的,比起内造之物也不差什么——饶是这么着,打头开路的几个宫人还是翻开自家携带的箱笼,重新铺陈了一回,这才勉强能请仪贞进来暂歇。
此刻听见她吩咐,少不得照办。内里难免可惜,几个宫女你一手我一手的,最末才将那一套花团锦簇的骑装也装回箱中。
夏日天长,大伙儿都是天才亮就出了宫,直到这会儿才得闲。仪贞穿上身轻软衣裳,通体都松快下来,索性靠着凉榻小憩片刻。
其余人等也就不再作声了,各自寻个地方,打盹儿的打盹儿,养神的养神,慧慧与甘棠分坐在凉榻两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扇儿,将冰鉴逸出的丝丝凉意送到仪贞跟前来。
仪贞自觉没合眼多久,耳中依稀听见孙锦舟在说话,以为是要回程了,连忙欠身起来,正要唤人给她穿戴衣裳,甘棠道:“是陛下派孙秉笔来给娘娘送酒膳,说日头毒得很,娘娘累着了,用过饭就好生歇息。”
仪贞听罢,忍不住追问:“陛下呢?可曾赐宴给那些大人们?”
慧慧恰率人捧着菜肴进来,方知她醒了,转身又叫住孙锦舟,转达了这一句,回道:“演武厅里只有陛下与骠骑将军二人,不曾见着其余大人。”
二哥哥在。仪贞暗道自家兄长虽满怀忠君报国之心,但自来与皇帝不大合榫,惟愿他眼下讷口少言点儿,别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这可是大大地冤枉了骠骑将军。谢昀绝非不知情识趣之辈,进退之度端看他想与不想罢了。
小皇帝受挫固然是件快事,可症结偏偏落在兵力单弱上,他便冷眼旁观不了了。
一场检阅下来,皇帝全程没露个笑脸,底下官员无不敛声屏气,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来,就连伙头军都缩了头,不敢铺张逢迎,战战兢兢地呈上细做的炙肉、烧饼、酱菜等物,酒也以酪饮替代,显然是一派刻意为之的朴实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