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自赞许不已,一时居然忘了再接招,走了一会儿神,方听见皇帝带着笑问:“想什么呢,这般开心?”
她连忙收敛心思,竭力将堪堪立在皮鼓边缘的关二爷给拗回来。
好容易脱了险,对面澹宁自持的人接着道:“说起来,朕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
“谢指挥使找回来了。九死一生,好歹没被敌寇俘虏去,惜乎受了箭伤,元气大伤,不知道要多少光景才养得回来。”
仪贞脸色一白:她的大哥哥已经加了将军名衔,如今以指挥使称呼的,是二哥哥。
他俩出生离得近些,打小一起淘气的机会多,吵嘴告状都不影响感情深厚,谁能料到,而今她竟然连他下落不明的消息都不曾听说过,乍闻就是他身负重伤地找回来了。
心绪百转千回,能出口的不过喃喃一句:“捡回一条命,就算是有后福了…”抬眼睇了睇面前所坐何人,又不忘表表忠心:“只可惜将来无法再报效朝廷了。”
“谢仪贞。”前所未有的冰冷口吻,来自那样一个清艳温存的人,简直有股荒诞的骇人。他几乎从未唤过她的名姓,口口声声的总是那个不乏嘲弄的“皇后”。
“在呢。”她不懂他提起这一茬儿来是图什么,戏不演了吗?
瞧她那双天真懵懂的牛眼睛!他最厌她这一点,傻不愣登地和他拧着来,说她全无心肝真不冤枉——要依附王遥,就好生当她的傀儡皇后,做什么学她那墙头草爹爹,隔三差五又向他投一投诚?
他不想管她死活的。他跟她又没有夫妻之实,将来除了王遥,把她撵回谢家自生自灭,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偏她脑子拎不清,咋咋呼呼地伸脚往浑水里趟,自以为是给他当内应。
要不是王遥正一边追查西北军饷、一边筹兵镇压临淮,喘口气的空当儿还得安排开春的武举、培植新挑的爪牙,早把她揪出来杀鸡儆猴了——杀个皇帝从头再来不容易,杀个皇后泄泄愤也好。
他主动提起谢昀之事,就是希望她认清时局,弃暗投明、弃明投暗都随她的便,反正他这儿容不下左摇右摆的人。
“朕这个人,论迹又论心。”他伸手将鼓一推,满脸倨傲。
本应号令千军万马的温侯关公跌在一起,成了短兵相接的地痞无赖。
仪贞不是真的四六不懂,他这一句,她便明白了:熏香的事,他都知道,可以不怪罪她,但她得有个忠臣的样子。
敢情是招安来了——条件就是她二哥哥。
她不假思索,情真意切地张口就来:“陛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嘴上说说不够,一鼓作气,探出手攥住了皇帝搭在桌沿的龙爪。
嘶,她素日吃的什么大补物,这手劲儿哪是结盟,根本是寻仇来了。
皇帝不愿承认自己被一个弱女子捏疼了,干脆抽出手来,转而握住她,为免她生疑,更是特意偏过脸,望着她赏了一个嘉许的笑容。
仪贞心领神会,这笑容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至此,郎情妾意、以胶投漆,自是越发和合。
夏尽秋至,仿佛一夜醒来,便是白露寒蝉。皇帝偶然受了风,不得已卧床将养了五六日,十分耐不住这嗷糟,三令五申太医署开些见效的良药来,莫拿那吃不死医不活的草根子汤敷衍他。
这一程王遥忙得焦头烂额,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生生将这些时间挤出来,赶到含象殿来侍疾。
皇帝勉强靠在床头,神色很是懊丧:“朕若能快些好起来,掌印肩上的担子总能轻些。”
王遥忙道:“陛下折煞奴才了!奴才为陛下分忧,是责无旁贷,更是十世求来的造化,只盼着您潜心保养,不日圣躬大安,便是百姓的洪福了。”
这样咸嘴淡舌的劝慰,陪在这里多日的仪贞与沐昭昭都说烂了,皇帝显然不耐烦再听,索性将脸偏向床里侧:“朕乏了,掌印歇下吧。”
王遥默不作声地躬了躬腰,却行出去。来探这长命不了的病秧子,已是他近来唯一的宽解。
临淮叛军前些日攻到青州来了。
太快了,百年河山,崩塌得太快了。
连孙锦舟昨儿个都吞吞吐吐地问他,要不要起复段方更。
好哇!痛改前非起复一个死敌,助着他力挽狂澜、得尽民心,自己则被踩到尘埃里去,做那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白骨。
或者这救命稻草也救不了命,便被无知之众也算作他的党羽,什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翻来覆去的咒骂之词,无甚新意。
这天下谁掌不是掌,怎么不能依着他来?
他步下丹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却听见皇后在身后唤他:“亚父,亚父!”
王遥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停住了脚步,回身蔼然对着她:“娘娘有什么吩咐?”
仪贞出来得急,分明是背着皇帝的:“亚父,朝中一向可有什么动静?陛下先前答应了我,要接二哥哥回来养伤,眼下何故又不提了?”
第13章 十三
王遥微微笑起来,似是对这桩事早有耳闻:“娘娘且请安心,既然陛下有此一诺,定不肯辜负娘娘的期盼,不外是顾及着令兄伤势,一路上宜缓不宜急吧。”
仪贞将信将疑的,唯能略略颔首而已,片刻又道:“常言说,花无百日红,我心里这点儿焦灼,还望亚父能够体谅——哥哥路上若有什么难处,请替我周全一二。”
王遥应下了,说:“娘娘言重。谢指挥使是大燕的英雄,天下臣民,谁人不敬服他呢?或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他心想,这位皇后娘娘实在天真,以为皇帝是受了熏香影响、暂且肯看在她的面儿上善待谢昀,故而如此火急火燎,到底是不了解李鸿这个人,外物或许能左右他的情志,但绝不会改变他的本性——没有价值的人,是不配得到他的恩典的。
西北传回来的消息说,谢昀此回伤到了肺腑,往后再想上马杀敌是不可能了。这样无用的废子,皇帝固然不会放在眼里,却依旧不想将人调回来,生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解了临淮这头的燃眉之急。
“…没有这样快。”皇帝的声音放得很低:“把香炉挪远些,太燥了。”
屋里没有旁人了,单留着一个沐昭昭。
他这话虽是支使的话,但声口教仪贞听着,颇有股情意绵绵的味道。
于是她有意将脚步放得重些,飒飒地经过廊子,迈进屋中。
才绕过折屏,就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灼灼地挑剔着她——她脚上的鞋子。
这时候宫里上上下下的色调都仍很素净,仪贞穿着双黛蓝圆头履,鞋面儿疏疏绣了几针雾青的竹叶,鞋底不算厚实,胜在柔软轻便。
总之,实在不该走出那种声音。
皇帝斜倚在引枕上,因是在“养病”,不过拢着件半新不旧的中衣,微挑的眼尾下泛着淡淡的倦色,俨然一派文弱可欺的情态,但仅凭方才刮过来的一霎眼风,仪贞便已觉得面上油皮儿被刮走了一层。
她知道皇帝又嫌弃她什么,可惜碍于如今的情形,不但发作不得,还该对她表现出十二分的宽容与偏袒才是。
她不无得意地窃喜着,也不遮掩,干脆就这副嘴脸走到跟前去,冲他福一福,邀功说:“陛下,该说的,我都说了。”
皇帝懒得再对她说什么褒奖的话——谁不清楚她那种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德性,别真遂了她的意。
然而难以解释的,他心底缠绕着一缕几不可查的亏欠感,胁迫着他做点什么,譬如赏她点儿东西。
沐昭昭掩了熏香回来,梨白褶裙下缥色云头履时隐时现。
皇帝瞧见了,觉得这颜色比黛蓝的好。谢仪贞这狗脾性,暮气沉沉的打扮简直四不像。
他收回视线,向仪贞道:“明日叫人重做两双鞋子给你。”
那敢情好。仪贞亦觉得沐昭昭那鞋样子不错,又得了皇帝开口,司衣的人更会百倍用心了。
她谢了恩,不着急走,索性就在一旁的藤墩坐了,手边的几案上垒了一高碟蜜桃,粉糯可爱,她取了一只下来,拿小银果叉在顶端轻轻一挑,再贴着菲薄的果皮打了个圆满的旋儿,饱满多汁的桃肉便脱颖而出了。
她常看慧慧她们这么去果皮儿——宫里头一举一动都讲究仪态万方,伺候人也不能显笨相,递杯茶、打个扇儿,都要赏心悦目才好。
她自觉学得很有模样了,还用那银叉,将桃儿分做匀称的六瓣儿,甜白小碟托着,敬到皇帝面前。
皇帝倒有点诧异,一时像被她将住了似的,若是呵斥她未免太伤人心了,就这么坦然受用吗——他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嗯?仪贞心里嘀咕:难道她越俎代庖,抢了沐贵妃的差事?
捧着碟子的手正要一转,搁到一边拉倒,皇帝别别扭扭道:“你要朕用手抓吗?”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不洗洗手怎么受得了。
真是怪难为情的!仪贞却会错了意,余光瞥瞥沐昭昭,两根指头紧捏住果叉,叉起一块桃肉,气势如虹地往直奔龙口。
皇帝霎时喉头发紧,吓得耳根通红,生怕她一叉子戳着自个儿,片刻才清了清嗓子,略扭过脸,食不知味地受了她的孝敬。
软津津的甜弥漫在口中,他像是没吃过蜜桃一般,品鉴不出好坏来。
没头没脑的,不愧是她剥出来的果子。
他只用了一瓣儿,不肯再开尊口了,仪贞便搁下碟子,侧首要唤人端水浣手。
“我去吧。”沐昭昭见状,不由得抢先站起身,绕过屏风出去吩咐。
一时宫人捧了盥具来,一个跪在皇帝左侧捧着龙洗,一个跪在右侧托着沤壶巾帕。仪贞则叉手立在对过,干瞧着。
皇帝因问:“你不是要洗手?”
仪贞“哦”了一声——伺候的人以为是皇帝要洗,呈上来的是御用的盥具,没有他特许,旁人哪敢僭越?
既然他抬举,她当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伸手浸在盆里晃了几晃,帕子上沾一沾,又揭开沤子壶盖儿,浅嗅嗅,不是她用惯了的香气,但也算清馥沁脾,便倒了些在掌心,慢慢抹匀开。
皇帝看她舒展着两只手,怡然自得的模样,说:“沤子也给你了。”
仪贞轻笑,趁势起身谢恩兼告退,皇帝没有再留她的意思,爽快点了头。
沐昭昭要水要得够久,这会儿还没回来。
第二天傍晚,皇帝吩咐的鞋子就送到猗兰殿来了。
虽是紧赶慢赶,但活计丝毫不含糊。珠白的凤头履,式样轻巧又俏皮,凤口上各衔着一颗珍珠,鞋帮上的暗纹除了用银丝绣以外,应当还有别的巧思,仪贞暂且瞧不出来,这样隐隐流光,瑰丽且不招摇,说不定是人家的独门绝技。
绣娘们吃饭的本事,她当然不多打听了。晚间洗漱过坐在床前,特意来试这新鞋,也不落地走动了,就微抬着脚左看右看。
嬷嬷她们如今对皇帝的优容也能平常心许多了,不过凑在一块儿夸赞了一回做工,便各忙各的去了。
仪贞自己欣赏了会儿,褪了鞋准备上床安歇 ,今晚轮着沐昭昭“侍疾”,她可以睡个安生觉。
得了新鞋的喜孜孜逐渐退潮,她默然叹息起来:赵娘娘的离去,终究成为了一桩渺远的往事。
哪怕于她而言。哪怕,于王遥而言。
孝期里的清规戒律早已悄然松懈,女眷们复又于微末之处争奇斗艳;而宫里头眼下最重要的事,则是为近在眼前的冬节做筹备。
仿佛姑苏、钱塘、永平、广平的接连失守,皆是叛军刻意散布的流言,是为了动摇大燕的金瓯永固,穷竭心计地蜉蝣撼树罢了。
青琐丹墀内外,分明是两种天地。
直到王遥力排众议,压下群臣谏请圣驾西幸的消息在内苑不胫而走,仪贞方才惊悉,局势竟已败坏到这种田地。
“亚父说的极是。”皇帝新病刚好,拥着裘衣靠坐在暖榻上,肤色苍白,愈显得眉眼如漆:“朕既是天子,怎可弃京畿百姓于不顾?偏安苟活,不配为李氏子孙。”
仪贞看不透他。临淮王起兵,是不是根本在他意料之中,甚至他有心纵容?
她不能问。若不是,她将挑破他的无能,若是,她将直面他的无情。
叛乱或许可以是假,但生灵涂炭终究是真。
“皇后,你呆看着朕做什么?”他转过脸来,如漆的眼眸里光耀摄人心魂。
“我瞧薰炉摆得太近了,怕热着您。”仪贞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引着手帕为他拭去鬓边微汗。漂亮的面孔在她指尖细腻描绘,她有点遗憾地想:宫里太久不演影子戏了,再未有过这般余霞成绮的风姿。
朦朦幢幢的风声鹤唳像只笼在她面前,又过了不知多少日,终于有了较为确切的消息传来:谢昀在回京路上不见了。
第14章 十四
正是立冬时节,皇帝无须祭祀天地宗庙,他们在汤泉行宫里避寒。
仪贞,还有贵妃沐昭昭。王遥没有随扈,留在禁中料理日常杂务。
行宫里不比禁中森严,是以几个嬷嬷不在时,慧慧忽然引了个面生的女孩儿到仪贞跟前来。
来人自称通政史府中女使——通政史柴大人家的千金,仪贞当然知道,是大哥哥未过门的妻子。
可惜进宫这些年,断了往来。再度传递消息,便是因着谢昀失踪之事。
仪贞懵了一霎,方才摇了摇头:“我竟是…实在不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散得进内宅,散不进深宫。
胡乱打发了信使,她站起身来,对着慧慧,又像是自语:“我去见陛下。”
皇帝正立在汤泉边。此地温暖湿润,四周许多花木倒还鲜妍茵蕴,他执着一只小木瓢,慢踱着给身旁一片秋海棠浇水。
这般闲适自在的情形,越发衬出仪贞踏入其中的步履过分焦灼。
“陛下。”她强压下心底的煎熬,沉声道:“我二哥哥…当真不见了吗?”
皇帝闻言转过身来,面色淡泊如雪,仿佛适才的消遣也并未令他由衷愉悦起来。他漠然瞧了微微喘息的仪贞片刻,反问道:“朕如何能知晓?”
他分明就知道!既然结为同盟,彼此坦诚方能长久,仪贞蹙眉,不由得上前一步,愈加放低了姿态,又道:“二哥哥有伤在身,我担心得很——这样无故地下落不明,叫人…”
“他伤势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皇帝随手将木瓢掷回水桶中,惊起一阵波澜,哗啦作响。
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笼在袖中捻了捻指间溅上的水珠,接着不冷不热道:“皇后,谢家的事儿,你鞭长莫及,还是不要操心太多了。”
“陛下!”仪贞听他这话古怪,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内情,见他拂袖要走,赶忙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郑重道:“我以性命保证,两位兄长、还有我的父亲,从来都忠于陛下、忠于大燕。”
皇帝抬起未被她纠缠的那只手,将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从自己衣袖上掰开,不为所动地回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