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如春的秋海棠没有香气,萦绕鼻尖的淡淡硫磺味呛得她眼眶酸胀。皇帝说得对,谢家的事儿,她干涉不了:不是鞭长莫及,是皇帝依然不信任她,不信任谢家。
她永远不能和沐昭昭比,不能和那场大雨里生死与共的人比。
还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前去接二哥哥的人,应当会回来复命吧——会吗?
氤氲的雾气让她眼前朦胧,看不清方向,周遭无人,她索性蹲下来,摸索着坐到一块大石背面。
她就躲一会儿,躲一刻钟就好。
“你哭什么?”打破这点奢望的是那个去而复返的人。皇帝轻轻皱眉,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来,稍一躬身,似乎准备替她擦擦脸,旋即又嫌弃她没仪态似的,有点僵硬地重新站直了,道:“谢昀可不是你以为那么柔弱可怜,没准儿过两日还要立功呢!”
他是向来对人性不抱半点儿指望的,这会儿约摸是想安慰她两句,别淌眼泪戳他眼窝子,出口的话却依旧又酸又硬。
仪贞怔了怔,抬眸去看他,想要追问什么,他哪肯多谈,转了话题:“他大你几岁?”
“两岁。”其实是十六个月。仪贞小时候不知爹娘为什么总含含糊糊的,大了才隐约觉出点儿缘故,同母的孩子年纪挨得太近,好像有种不大庄重的感觉。
“哦。”皇帝倒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岔开了话头就成。琢磨了下,又问:“一起长大的?”
“嗯。”仪贞点点头,谈起孩提时候的旧事,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笑来:“压根没有亲亲热热过,老是他干了坏事推给我,就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孩儿,爹爹阿娘横竖舍不得打——我也不肯吃这个亏,等大了些,就变着法儿地告他的状。”
这样的时光实际并不长。谢昀不到八岁就跟随父亲进了军中历练,十岁之后,兄妹俩拢共就见过四面。
她那盒被谢昀撒了大半的水晶棋子还搁在阁楼里,谢昀答应留给她的小铜弓也终究没有履诺。
皇帝木着脸,任她怀想从前。他没有嫡亲的兄弟,一个异母妹妹,因为是姑娘,境况自来与他天差地别;宗室里的同辈们,无非是他当初通往储君之路上的八十一难。
兄友弟恭、常棣之华,都是从圣贤书上习得的。
而他确乎绝非圣贤。
他沉默不言,仪贞便也适时地住了话头——她不爱沉湎过往,只要爹娘哥哥们都好的,盼头仍在将来。
皇帝的帕子还丢在她膝头上,她展开来,悄悄擦了擦脸颊,又觑了觑皇帝的神情,靠过去一点。
唉,要怎样才能跟这样一个人开诚布公呢?君臣有别,他俩的地位始终没有平等过,做不成挚交;说是结盟,歃血为誓一样打动不了他,他太矜慢,太孤绝,凭她如何指日誓心,都是不知分寸的用意险恶。
沐昭昭?沐贵妃活脱脱是翻版的他。仪贞腆着脸凑到皇帝跟前,勉强还能作戏给王遥看;在沐贵妃那里去掏心窝子,恐怕要吓得贵妃以死相拼。
心里头一时啼笑皆非,仪贞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忽地身子一偏——石头上太滑,她崴进皇帝怀里了?
不,不对!那只不留情面掰开她指头的手还落在她肩上,是…是皇帝伸手揽住了她?
这姿势别扭到了极致。她挣扎着抬起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离得太近,反倒有些眼生,她怕自己认错了人。
“作什么?”但那副不耐烦的口吻确实无人能模仿得来,“靠可以,哭哭啼啼的就惹人心烦了。”
她,也没有哭哭啼啼吧。仪贞有点憋闷,怎么说得像她自己投怀送抱一样啊?
但是这会儿抽身是不是太扫皇帝的颜面了?她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好久没有被谁搂着安慰过了,左右皇帝比她高出许多,她仅仅靠在他胸口,不往上看他的脸,权当是被阿娘搂着吧。
这种想法毕竟太大逆不道,她心跳得有点快,慌慌的,索性又伸出手,环住了跟前的腰,很细的一段腰,略显削瘦,大概是阿娘也很挂念自己,清减了许多。
再醒来时仪贞难免怅惘,母女相见,果然是一场梦罢了。她坐起身来,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后背忽然一僵:外头天还没亮——这是什么时辰?
她之前…抱了李鸿?
失心疯了吧!仪贞如临大敌地跳下床来,榻前摆得整整齐齐的两只鞋她愣是没穿进去,一边发急,一边哆哆嗦嗦地喊人,还没忘压低了嗓音:“慧慧、慧慧…”
“娘娘怎么了?”慧慧连忙进来,扶着她在床前坐稳了,又跪下来拾起鞋给她穿,语带惋惜道:“奴婢才送了陛下出去,早知道娘娘醒了,该想法子多留留陛下的。”
仪贞惊疑不定:“陛下来过?”
这下轮到慧慧奇怪了:“陛下抱着娘娘回来的呀,娘娘睡一觉醒来,就忘了不成?”
她真没料到两位主子有这么蜜里调油的一天,自然替仪贞欢喜。
仪贞见她这副模样,一时倒把在皇帝跟前丢的脸放下了,思量片刻,问:“慧慧,柴家的女使,怎么找着你的?”
慧慧顿了顿,道:“前次娘娘给大将军写了封家信,不正是差奴婢托给通政史转交的?故而这一回,他们也认个熟门熟路了吧。”
仪贞心知没这么简单:上回给爹爹写信,明里的缘故是赵娘娘新逝,她在宫里没了倚仗,要在父亲那儿寻个安心,暗里则是担心帝京蛇蟠蚓结,爹爹多年未归,难辨深浅。
纸上并无不可示人之语,托柴大人转交,亦不曾瞒着王遥,因此慧慧那一趟差事,可谓光明正大、顺顺当当。
她寻柴家的人容易,柴家的人来行宫寻她却不易,除非,慧慧给他们留了堪做信物的东西。
慧慧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仪贞身边这些嬷嬷、宫女,大都是在她被正式立为太子妃前便跟随她了,细究来历个个都清白,仪贞也从不多试探有谁是王遥的眼线——整个宫中谁人不敬畏王掌印?无益费这些或论迹或论心的周章。
她的小动作是瞒着所有人的,便是不为提防,倘或将来事发,也不至有连累。
除此以外,众人当差时,向来恪尽职守,大家相处多年,始终融洽。
直到现在,慧慧做了她本分之外的事。
仪贞坐在床沿,默然一时,感慨道:“进宫这么些年,谁不想家里人呢?如今外面战事未平,亚父定然是焦头烂额了,陛下也不会有闲心,等叛乱平定了再说吧,讨个情,见一见爹娘哥哥们就好了。”
慧慧听了,忙宽解她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娘娘放心,那起乱贼能作耗几时?等将这一应人料理干净了,陛下必然龙心大悦,到时候何止见上一面,要大吹大打出宫省亲才不枉呢!最好再携上位皇子或者公主,那真就十全十美了。”
主仆间寻常的奉承之言,却在一来一往中达成了默契:当今天子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亦不是日薄西山的老叟,困顿一时,不等于苟活一世。而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终究还是个没有子嗣的太监。
弃谁投谁,并不难抉择。至于个人的小算盘,何必太刨根问底。
仪贞在汤泉边那一觉睡得沉,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只觉得脸上汗腻腻的,慧慧便打了水来供她洗漱一通,又换了身寝衣,因为时辰尚早,仍窝在床里养神。
一时绣帐放下来,镂金香球里馨馥阵阵,仪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松快不少,有空咂摸起来慧慧那番话。
子嗣。她当然听过来自许多人的念叨,在皇家开枝散叶是何等要紧的事儿,多少腥风血雨、勾心斗角,都是从这上头来的。甚至于太监如王遥一流,之所以罪大恶极、丧心病狂,也是由于没有子嗣的缘故。
就像这两个字,是一种玄妙的咒语,可以令人皈依,也可以令人癫狂。
幸而她可以暂且地置身事外。
第15章 十五
又过了一旬多,是个小雪天,皇帝命人带话给仪贞,要招待她吃拨霞供。
雪中的汤泉行宫银装素裹,泉边雾气缭绕,比往常更像仙境了,皇帝在这儿住得惬意,兴许年也要留下过。
不提祭祖的话——这些年的告庙酹陵都办得潦草,遑论而今,打仗挑费那样大,如王遥所言,总要为民生计较。
仪贞拢着斗篷,没叫传辇,自个儿走在雪地里。她挺爱吃拨霞供的,倒不是有多么喜爱兔子肉,而是觉得冬日里用些热腾腾又不油腻的东西,到底能叫人振奋许多。
但不知道皇帝主动相请,又有什么用意。
到了皇帝住的澡雪堂,铜锅已经生起来了,暖意浮动,桌上嫩红鲜翠围作一圈,煞是可喜的光景。
皇帝应是才在前头池子里泡过,光泽微润的头发挽成松松的髻,只别了根木簪。一身家常衣裳外头披了件鹤氅,绀碧颜色,颇与这冰天雪地相得益彰。
仪贞解了斗篷,上前给他行过礼,见他手里把玩着一块龙纹墨锭,顺口赞道:“这墨有年头了,养得好,眼下这样干冷的天儿也不见开裂,油光细润,墨香也正。”
皇帝漫应了一声,随手搁下墨锭,走到面盆架前洗手,屋里头没留伺候的人,他自己动手,又取下张手巾来擦干了。
仪贞伺候人的意识还是差了点儿,就在旁边愣看着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单是发现皇帝没抹沤子,手背略有些干燥,倒也不影响那份优雅意态。
“别愣着,入座吧。”两个人窗前对坐、赏雪吃肉最是得趣,正经分了席反而不美。
仪贞仍没咂摸出这是何等殊荣,听话地坐了下来,先捧起手边温碗里的注子,替皇帝面前的杯子斟满。
却见不是酒,是杏子露。
皇帝因说:“朕一时有事与你商量,酒便免了吧。”
果然还有后文。仪贞心里有准备,不过“哦”了一声。
水沸了,明净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细雾,好似河面敲来的一整块冰,新镶嵌上的。琉璃世界一般,静谧而易碎,于是桌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语。
平心而论,这样有人陪着,看看雪、涮涮铜锅,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小时候期盼下雪,盼的是打雪仗、摘梅花,一顿疯乐;也曾煞有介事地做东道、招待叔伯家的姊妹、或是通家相识的小手帕交,但那些都是盛放的热闹,乍起乍落,不同于此刻的平淡温情,可以懒散一些,任它细水长流。
即便聊作友邻的这个人是皇帝,即便他显然存了一肚子算计等着自个儿。
但是,管他呢!太挑三拣四的,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在宫里头过日子,这一点尤其重要。
兔子肉可口,吃个三五片滋味也就尝够了,这时令里还是鲜蔬菌菇更诱人,仪贞用得张弛有度,末了再啜两口杏子露溜溜缝儿。
皇帝见她如此,不禁想:待会儿听完了自己的话,不怕她此时受用的这些东西不堵在她心头。
他自然是存心的。老辈儿里传下来的规矩,不兴在饭桌前训斥谁,再是不待见呢?论起来总是自家的人,除非是要刻意折辱她。
他不想坏了这规矩,是不想有损自己的风度,可又绝不能太便宜了谢仪贞。
要怪只怪谢家父子,没把这个进宫多年的姑娘看得太金贵。
他早早放下了筷子,不过捏着那只菲薄的甜白深腹杯,透过那跃动的小小炉火,偶尔打量对面那张漂亮天真的脸蛋。
她若是个傀儡,落笔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情的。
皇帝心底生出一股无端的恶意来,等她心满意足地擦嘴时,几乎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本来,是一桩好事儿的。”
仪贞一点儿都不信,撂下手帕子,将洗耳恭听的姿态摆足。
“平叛耗了这么久,前几天可算有捷报传回来,叛军在广平府遭重创,一路退至谯郡,实在是解了王师的燃眉之急啊。
“王掌印这时才告诉朕,那位运筹帷幄、扭转战局的奇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哥哥,谢昀。”
仪贞的笑意撑不住了:哥哥一切安好,还能继续坐镇军营,这仿佛是喜出望外的好事儿。
然而依皇帝这般口吻,真会是好事吗?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皇帝还是那把寒凉的声口:“王掌印还向朕进言,要拜谢昀做骠骑将军——皇后,你欢不欢喜?”
这话似有千钧之重,直把仪贞的心肝脾肺都拽着往下坠,坠得她脚下发软,不知怎的就从座上跪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望向皇帝,剖白的话这一回却出不了口。
皇帝很是叹息,弯腰来拉她,说:“朕都说了,这是好事儿——为难的在后头呢。”
真算起谢家的家史,比大燕立国还久。到了仪贞祖父这一辈儿,虽有意韬光隐晦,但犹称得上一句往来无白丁。
谢家长子与通政史柴擎之女定了亲,至今尚未迎娶,姑且不提;次子谢昀,则是同当年青梅竹马的俞家小女两情相悦,四年前,两家过了小定。
然则这位青梅的父亲俞都给事中颇不赞同这门婚事。都给事中论职衔不过正七品,掌的却是规谏、稽察之要事,若非王遥后来居上,这位俞大人方是先帝朝的天子近臣。
种种恩仇立场,随着这位老大人的辞官养病,已经渐渐从世人记忆中淡退了,直到谢昀负伤惨重的消息从边关传来,俞大人毅然决然,要退了谢家这桩亲。
爱女心切,趋利避害,原也无须苛责。偏生俞家姑娘是个一意孤行的痴心人,不肯背信弃诺。
闺阁之语,不知如何叫外头知晓了,彼一时此一时,谢昀安然无恙,又刚立了功,俞老伯心志不改,局面倒不易转圜了。
“你虽是妹妹,但成了家便是大人,又是皇后,理应过问几句。”皇帝握着她冰凉的手,颇有耐心地令她在自己身边重新坐好,娓娓道:“这么着,你写封信,劝一劝俞家姑娘。同为女子,许多话谈起来比外人总要贴肺腑,权当是替你二哥哥周全善后,莫要妨着他将来结一门得力的好亲。”
仪贞从未得过他这样熨帖的嘱咐,字字句句中,又将他们说得这样不堪——她笃信二哥哥不是阿党比周的奸佞,俞家姑娘也不是二三其德的弱质。
她想把手从皇帝掌心抽回来,说:“陛下让我写,我照做就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陛下了。”
皇帝怔住了,他假意接谢昀回京养伤时便早有预料,王遥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拉拢谢家的好机会,遑论以谢昀的态度来看,双方根本一拍即合。
何以谢仪贞成了无用的弃子,他便恼恨至此?他自幼生于禁宫、长于妇人之手,堪称身旁无一人可倚仗,苦心孤诣做出的无用功岂止一二回,早该失望惯了。
抑或是,他措手不及,谢仪贞会这样明白地向他示弱。
他历来先入为主地认定,大概家学渊源,谢仪贞实属柔奸之辈,专擅以弱制强,自己不要中了她的圈套。
但是,他又自顾自反驳道:不能说谢家抛弃了谢仪贞,在这之前,是谢仪贞先抛弃的谢家。
她站到了他身边来。
他想,无论谢家如何,在他这里,不应当牵连到她——此时,乃至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