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齐光公主李溯,先帝最小的女儿,皇帝的异母妹妹。
皇帝皱眉,拒绝道:“皇后已然出自谢家,再以公主出降,与贫家换婚陋习有何异?何况,公主如今不过十二岁,掌印难道忘了?”
王遥面带讶异,忙不迭道:“实在是奴才糊涂了!诚如陛下所言,谢家一门三将,独女又贵为国母,实在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奴才这才想着在婚嫁上做文章,刚巧骠骑将军前番退了一门不如意的亲事么——谁知竟错了主意!”
这话乍一听,颇像是要弹劾谢家的铺垫。
皇帝只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宗室女里呢?若有年岁相当的,封为公主也未尝不可。”
王遥哪会不知他是装傻,横竖最终做决策的是自己,之所以知会他一句,无非是想在皇帝心里留一点痕罢了。
谢昀这个人,倒是将君子和而不同那一套把戏玩到了极致,认真拉拢时却实在滑不留手。既然如此,总不能教他跟小皇帝有同心同德的机会。
俞家女之事,皇帝与谢昀未必太放在心上,但于皇后而言,怕是长长久久的一根刺,能够借此离间帝后一二,亦可谓有利无害的买卖。
他佯作思索片刻,躬身道:“宗室里面适龄的,一时竟想不起来——大抵有也是血脉较远的了,奴才过后再让人细访就是。此外另有一桩更为紧要的,须得回禀陛下。
“庄毅皇后丧期已过,明春该选秀了。”
皇帝漫然摇首:“掌印一心为着朕,朕是知道的。只不过,诚如掌印前番所言,战事刚平,国库不充,银钱得使在刀刃上,选秀之说,实在可以缓几年。”
王遥一笑:“陛下此言谬矣。充实后宫,为的是绵延子嗣——这是陛下身为人主的职责,如若不然,国本何时能定?选秀之事,不该归为等闲。”
“朕以为,贤臣良将方是国之根本。”
“贤臣良将,终究为辅佐,仁德明主,才是万民所求啊!”
“亚父。”皇帝粲然笑唤:“是谁寒了亚父的心不成?亚父且告诉朕,朕定要教训这悖妄竖子。”
王遥一派慷慨激昂,冷不丁被皇帝轻飘飘拨了回去,不由得切齿忍下,再拜道:“陛下言重。奴才拳拳之心,唯恐有负先帝临终所托,日夜难安罢了。一时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掌印既是用心良苦,又何罪之有呢?”皇帝知道王遥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干脆自己主动开口,卖个人情:“不过…广选民间太铺张了,依朕看,倒不如从名门闺秀中稍择一二,德行见识出众的就好,如此也便于封以高位,不教她们苦熬年头。”
“陛下果然体察入微,奴才受教。”王遥称了意,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且作安抚,临告退时,却听外头通传,皇后求见。
“这汤点都是我亲自做的,陛下前回才赞过,倘或耽搁凉了,你们可担当得起?”
皇帝微微蹙眉,有些无可奈何地吩咐道:“请皇后进来。”
仪贞这才扬着下巴,端庄自矜地提着食盒踏进来,旋即一愣:“原来陛下是在和掌印商议正事,都赖外头伺候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害我打扰了。”
王遥轻笑着向她见礼,神态倒比先前和煦许多:“奴才的事儿已经回禀完了,娘娘来得正巧。”
皇帝拿眼睛乜了她一眼,她将食盒交给身后宫女,这才端端正正地向他蹲了一礼,问:“陛下可要进小食?”
这时候用不着旁人伺候了,王遥率先出声告退,由得这年轻的帝后二人慢慢闹一回伉俪情深。
“皇后什么时候进的早膳?”皇帝闲看着仪贞将一碟碟糕点摆出来,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妾还没进呢。”仪贞笑盈盈的,满眼深情地望着他:“本想着来与陛下一同用餐,谁知陛下赐饭与掌印,只好留着做小食了。”
“这么说,怪朕了?”凉悠悠的声口,言外之意是叫她别装模作样了。
“岂敢岂敢。”仪贞见好就收,抬起筷子,夹一只小巧玲珑的羊肉角儿给他:“别的都算了,陛下尝尝这个吧,一点儿都不膻气,鲜着呢,又不占肚子。”
“你亲自裹的?”皇帝还记得她在门外说的话。
仪贞干笑了声:“我亲自看着他们裹的。”
皇帝哼了哼:若真是她裹的,他还不敢下口呢。
勉强吃了一个,算是给她面子。皇帝抬手取过一旁的六方注春①,自己斟了一杯武夷茶慢慢品着,随口道:“王遥要给朕选几个妃嫔,左不过是出自他那些个鹰犬族中。”
仪贞怔了怔,微微勾起的嘴角这会儿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撇去了。
“你吃味吗?”
“嗯…陛下年纪轻轻的,一后一妃是太少了。多进些人,过年也热闹许多,省得行个令玩个骨牌都凑不够手。”吃味是真的没有,单是心里不快活。仪贞便只拣些好处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皇帝皱眉,显然不满意得很:“你既心悦朕,怎么能不吃味?”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仪贞有点犯难:“陛下,王遥盘算好了的,恐怕我去闹也阻止不了什么。”
“朕没这么强人所难。”茶汤的滋味醇厚回甘,皇帝抿了抿嘴,说:“封几个妃嫔花费再高也有限,哪比得上打仗烧钱?只是皇妃到底还是妾,要仰你这个正宫娘娘的鼻息过日子,可别在朕的家里头摆架子逞威风。”
懂了,她就是充令箭的鸡毛、仗虎威的狐狸。可这种招人恨的差事推给她,她能落着什么好儿啊?
她眼巴巴地瞅着皇帝,指望他许点儿甜头,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君无戏言嘛,不怕他反悔时自己没处说。
皇帝垂着一双含情凤眼,面无表情地同她对峙,半晌才后知后觉,跟这种滚刀肉有什么理可讲?堂堂大将军府的姑娘家,几时养出了这副狗脾性?
他高抬贵手,替她也斟了杯茶,一根指头推过去。
不到荔枝大小的啜香盏被轻轻捧在手里,仪贞抿了一口,便已去了小半,回味倒很悠长,先苦后甜,甜也不直白,非要仔细地分辨不可,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真置之不理时,又悄悄漫回来了。
她果然还是更爱酒。品茶嘛,到底是武将家的女儿,不惯于这些清玄风雅,只要礼仪上不出错就是了,以免将来各家夫人们雅聚,被哪家轻狂人暗底里引作笑料。
不过那都是未嫁时,阿娘的一些白操心罢了。如今既做了女子当中第一等尊贵的,多少沾点儿好处,只要皇帝大权在握,她便是抱着太平缸当茶具,大概也会被赞为皇后娘娘落拓不羁,有魏晋遗风吧!
单单为着这个,眼下凶悍善妒的恶皇后她就当仁不让了。
就着皇帝斟的茶,吃好了早点,仪贞抹抹嘴,起身告退,又折了枝澡雪堂外头的素心梅,这才坐上暖轿,不慌不忙地回咏絮阁去。
咏絮阁的气氛可就没这么轻松自在了。一进门慧慧伺候着仪贞解了斗篷,珊珊接过梅花去插瓶,难得都在的四位嬷嬷便把仪贞围住了。
冯嬷嬷含蓄些,只不动声色地觑了觑仪贞的神色,口中笑问:“娘娘早膳吃得好?那羊肉角儿原该拿炭火保着温,只是娘娘要亲自送去,怕烫着了娘娘,底下换了热水,不知抵用不抵用…”
仪贞说“挺好的”,又笑:“偏巧亚父到行宫来了,陛下体谅他寒天冻地的,肚子里没热食不成,早赏过了膳,我送去的点心大半进了自己的嘴。”
卫嬷嬷闻言,忍不住道:“不是说那临淮叛军已经打退了吗?掌印这次来又为什么?”
陈嬷嬷暗暗看了她一眼,仪贞并未察觉,说:“我自然是等正事谈完了才进去的。后来陛下对我说,打算添些嫔御——老例儿不是年头选秀?这时候才预备,没准儿还晚了呢!”
褚嬷嬷听她这副强撑着大方的语调,竟擅自替她将一口气叹了出来:“娘娘嫌太晚,奴婢却嫌太早。”
余下的话也不必出口了,四个人想的都是:自家娘娘若早些与陛下修成正果,兴许这时候龙裔都怀上了。
不拘开花还是结果,至少都有了实实在在的倚仗,将来后宫进再多的新人,不至动摇了凤位。
仪贞似乎被这凝重的情形震住了,接下来的一连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王掌印办差历来庭无留事,赶着腊月二十,新封的四位贵人便接到行宫来了。
据说这几位是特意从平叛时立过功的臣子家选中的,一视同仁,封了正三品婕妤。
仪贞这下不肯了,无人时冲嬷嬷们抱怨道:“做将士的出生入死多少年,才有如今的品衔?竟是做女孩儿最便宜,一朝选在君王侧,便直上青云了?”
“娘娘慎言!”头一个出声阻拦的自然是冯嬷嬷。
仪贞愈发委屈了,嘴一瘪,带出哭腔来:“亚父真不体谅我…”
“掌印怎会不体谅娘娘呢?”卫嬷嬷连忙宽解她,又睇了冯嬷嬷一眼:“咱们关起门来,也就不提大道理了。话说得丑些,咱们陛下是那等依后妃家世来假以辞色的人吗?纳几位婕妤进宫,已然足够示恩了,往后疼谁不谁,还不是凭各人的本事?娘娘占着先机,别错放了才是。”
仪贞有些被说动了,然则理是理,情分上犹过不得,咂摸了片刻,咬牙道:“三品就三品吧。既然位份是一样的,册封礼正该一道办了,就赶在年前,大家添添喜气!”
第20章 二十
“由她吧!”王遥笑着摇摇头:“陛下都不反对,可不是理应由中宫做主。”
孙锦舟眨了眨眼,说:“陛下怕是正愧对着皇后娘娘呢!”
“你这狗东西!”王遥嗤之以鼻:“男女情"爱之类的说辞,最是虚伪不过,何况是陛下这样的心性。”陛下二字分明是敬称,却能被他念得又堂皇又嘲弄。
“皇后娘娘呢,太率真了些,怎及陛下胸中有丘壑?大好的年华,不图子嗣,反倒图些镜花水月的东西。贵妃娘娘又是尊动不得的大佛——动了也没什么益处。咱们底下人啊,很该为陛下选些情投意合的新人儿出来,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嘛。”
孙锦舟会意地笑了笑,又道:“今儿几位婕妤头回拜见中宫,干爹可要去行宫瞧瞧?”
“罢了。”王遥语调不由得沉了几分:“骠骑将军的良配,还得咱家费心寻摸呢。”
“立功?我二哥哥那才叫立功呢!”仪贞不以为意,低下头,索性摆弄起了宫绦的穗子。
为了见这几位新婕妤,她今日可是着意打扮过的,衣裙头面就不说了,单这宫绦,满宫里再寻不出第二根来。
用的金玉珠宝自是顶好的,工艺更是顶尖的——别人不是没这些个体己,是没这份尊贵。胆敢赌气攀比这个,造出来了也只能缩在被窝里戴戴、干过瘾,兹要是被检举出来,僭越的罪名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方才被她垂询的那位,是安婕妤,四位新人里头,属她出挑:不止模样好,性情也爽直。四人挨个行过大礼后,安婕妤头一个开口自报家门,原来是延绥镇指挥佥事安道广之女,安佥事平叛有功,前不久被擢升为左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入卫京师。
赫赫功耀,仪贞却颇不以为然——她二哥哥没从边塞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建了什么功立了什么业?
她这么想了,便这么说了,底下人无一个敢反驳的。谁叫人家正位中宫呢?何况,亦是实情。
另一位文文弱弱的苏婕妤出来打圆场:“咱们姊妹岂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终究要以娘娘为标榜,恰如妾们的父兄,当以娘娘的父兄为标榜,替陛下分忧解难,便是为臣为妾的本分。”
“好一篇酸腐冲天的文章。”仪贞讥讽道:“苏婕妤进宫当妾妃是屈才了,该上闱场挣功名去。”
苏婕妤登时满脸通红——以容貌论,她确实只算个端正而已,比起其余三人甚为逊色,虽说承恩不在貌,妃嫔以德行著称更是美谈,但皇后字字句句,分明就是存心踩她的短处。
这位娘娘,真是要结结实实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仪贞散够了德性,特意留心了余下二人的反应:武婕妤垂着眼,唇边一丝浅笑刚掩下去——这是个爱作壁上观的,好在道行不深,连自己都能看出来。
淳婕妤年龄最小,脸上一团孩子气,这会儿煞有介事地绷出肃穆相来,皱着的眉头却暴露了心底的不豫。
怕生?想家?还是根本就不愿意进宫来?
究竟是初来乍到,往后闹幺蛾子的机会还多呢。仪贞不打算久留她们,扬一扬手,让宫人捧上各人的见面礼来。
打一巴掌给个枣儿,没有比这还能羞辱人的了。
但她们能耐她何?唯有屏气敛息地起身谢恩而已。
小试牛刀一番,仪贞回到自己寝间稍歇,一面叫人赶紧给她把首饰卸了、衣裳换了,重梳了个轻便的包髻,系一块儿杏红地宝蓝万寿缎,簪了两朵鲜花——冬日里有鲜花戴,可比什么金的玉的都高贵。
先前册封礼办了大半日,奏乐声、颂赞声、鞭炮声不绝于耳,仪贞原想去看看热闹的,奈何要忠于自己嫉恨交织的态度,唯能窝在咏絮阁里来回踱步,落在其余人眼里,倒正合上了困兽犹斗的处境。
这时候正经事儿告一段落了,她优哉游哉地吃了两个乳酪细沙卷儿,小饮几口从皇帝那里赚来的好茶,准备往汤泉边上赏花儿去。
秋海棠又开了一茬,只是毕竟已在隆冬穷阴,瓣上色泽不如前几回鲜妍秾丽,片片杏黄,顶尖才有一抹退红。
大概是望帝悲啼的最后一腔血了吧。
她回身唤慧慧,将金剪收起来,不欲采摘,却听不远处宫人行礼道万福:皇帝来了。
仪贞慧慧珊珊也连忙屈膝相迎,皇帝走到跟前,目光先扫过仪贞头上簪花,生怕她糟蹋了自己这片花圃似的。
仪贞当然要辩护自己的清白,起身抚了抚发髻,说:“这是咏絮阁栽的金边瑞香,因为挪进屋的日子早,所以如今开得还很可喜。陛下瞧着若是好,我叫人给您也送几盆去?”
皇帝并未领会到她那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不知怎的,竟有些拙口钝辞,旋即才不无羞恼地驳回话头:“前一刻还在拈酸吃醋,转头就跑出来撒欢儿,你自己觉着合适吗?”
仪贞狡赖道:“正因为心里头不得劲,才要到清净地方来散散心嘛。”咂摸了一下,又试探着问:“您是要用这汤泉?那我这就告退…”
皇帝沉着脸不言声。被迫纳了几个出自王党的女人,他内里自然不痛快,但这些年因时制宜、兵来将挡的,早也习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眼下自己是要做什么。
“站住!”脱口而出的话替他做了决定,皇帝定了定心,斜眼瞥向仪贞:“朕准许你告退了吗?”
“妾不敢!”这是又要呛起来了?仪贞屏气敛息地躬了躬身:“全凭陛下吩咐。”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刁难刁难几位婕妤,尽可能不让她们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仪贞觉得,这就是她的全部力所能及了。
归根究底,不是她们四个要挟着王遥将她们送进宫来当娘娘,是王遥伙同着她们的家族,送她们进来当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