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青城山黛玛【完结】
时间:2024-04-06 14:43:28

  然则这话有含沙射影之嫌,不能叫皇帝知晓——况且孙锦舟那厮从前就在他跟前上过她的眼药。
  “你今儿说,那四个婕妤家里的功劳,在你二哥哥跟前都不值一提?”
  皇帝行腔咬字不含半点儿锋芒,仪贞后脖子却是一紧:谁把话传到皇帝耳中的?他当没当真?此时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
  不成不成,等过了眼下这关,她得和皇帝有个约定,下回若是作戏给人看,必要先给暗号。此外,作戏时的一言一行,来日不可翻旧账。
  可眼下这关还没过呢。仪贞微一错牙关,“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攥住皇帝的衣裾便慷慨陈词:“陛下明鉴!妾绝无此等狂悖之语!分明是安婕妤夸耀自家功绩在先,讥讽妾及其余几位姊妹在后,妾不过本着中宫应尽之责,好言规劝了一两句而已,想必是安婕妤桀骜不驯,怀恨在心,居然颠倒黑白至此!风言风语,陛下万勿轻信啊!”
  安婕妤颠倒黑白的本事如何,暂且还没有定论,仪贞先被自己这点儿天赋惊喜住了——等有朝一日皇帝收复大权,广纳后宫时,自己靠狡辩保住一条小命应该不难吧?
  “皇后何须如此?”皇帝看不出是信或不信,不咸不淡地伸出一只手来,要拉她起身。
  许是在外头站久了,他的指尖很凉,仪贞则因为带着手筒,掌心还是暖的,无意识地略替他渥了渥,相触的瞬间略略拉长,颇像是她满心殷切不舍。
  皇帝将手抽出来时,什么话也没说,偏过脸去,视线停在一丛丛单薄的秋海棠上。
  他几回去咏絮阁,都没有留意过屋中摆着哪些花,今日听谢仪贞提起,倒想问一问金边瑞香,但依眼前的情形,显然很不合适。
  他抬起手,掌心朝内,冲她轻挥了挥:“皇后自便吧。”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
  仪贞几人再度蹲礼,回去路上俱是默默无言。
  回到阁中,支走了旁人,慧慧方道:“娘娘,陛下还是生气了吧。”
  珊珊亦悄悄点头,说:“其实…后宫里终究要添人的,咱们何必急在一时呢?”
  仪贞听得有意思,便存心要探珊珊的口风,侧首问她:“那…依你看该如何?”
  珊珊怔了怔,才说:“奴婢觉得几位嬷嬷说得有道理,娘娘与陛下少年结发,比谁都占着先机,即便要敲打新人,也大可以缓缓地来——像今儿一出,太严厉了,反而把陛下往她们那里推了。”
  对呀!她不闹腾,皇帝怎么有现成的由头去试那四个新人?
  仪贞暗想,果然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没有谁真是傻乎乎的,只看慧慧能不能滴水石穿,把这珊珊给彻底拉拢过来了。
  思及此处,仪贞不无懊悔地连连颔首,又低声说:“我也是一时冲动了,往后你们可多多提醒着我才好——还有一桩,是谁走漏了消息,你们俩务必暗暗地查,我这里容不下这么吃里扒外的东西!”
  是皇帝安插的,还是王遥安插的?抑或还有旁人,横竖她确实是不能断定,索性抛给珊珊,权当作对她的考验了。
  当晚,皇帝果然将新晋的婕妤召到了澡雪堂,不过,不是一位,是四位。
第21章 二十一
  身为一位不贤善妒的皇后,仪贞次日一大早就往澡雪堂去了。
  屋里悄然无声,屋外内侍把守。仪贞如常让那熟脸内侍去替她通传,片刻他去而复返,却是摇摇头:“陛下未起,娘娘请回吧。”
  未起?仪贞记得,皇帝向来比她觉浅许多,不知这会儿是劳心劳力了,还是不便见她。
  心里不免失落。没看着稀奇尚是其次,原先打算与皇帝约法三章的事也落了空。
  只能过后觑空再议了。仪贞默然返回,一面琢磨,皇帝是不是有意冷着自己呢?那往后要通什么气儿不是难上加难?
  今时今日,她身边尚有个慧慧,虽未必露胆披诚,但至少不必苦心防备。皇帝身边如何?
  依他老人家的作派,怕是堪用之人有,堪托之人鲜吧。
  究竟许多话实在只可面谈,不可语传六耳。
  这样信步而行,再抬头时,面前俨然是琼芳斋的匾额。
  仪贞不是不识趣的人。心知肚明皇帝或许肯与自己扮一阵子蜜里调油,但对于这位真心以待的沐贵妃却是珍之重之,不愿让人打扰损伤她半分。
  沐昭昭对自己又多有提防,自己实在没道理进去戳人眼窝子。
  正要改道回府,好巧不巧,贵妃身边大宫女芝芝走了出来。
  于是少不得来向皇后行礼,仪贞也煞有介事地关怀道:“手里怎么捧着药罐子?可是贵妃小恙未愈?”
  芝芝道:“有劳皇后娘娘垂询。咱们娘娘前几日偶然受了凉,不是大症候,只须悉心调养一阵就是,故此昨儿个册封典礼告了假,请皇后见谅。”
  仪贞昨日听见贵妃告假时并没放在心上,甚至有些庆幸——当着沐昭昭这种温婉淑女的面儿,她还怕自己放不开手脚呢。
  这人不会以为自己是专程来找茬儿的吧?仪贞不知道,经过昨天的大显神威,自己在许多宫人眼里,已经是痴恋皇帝、满腔幽怨一点就着的形象了。
  就算她说自己是随便走走,这宫女也不会信的。
  来都来了,真不进去探望一下,又显得她这个皇后不慈了。
  仪贞别无选择,冲芝芝道:“按说贵妃须静养,我不当打扰,然而病中无聊便容易多思,有个人陪着闲话解解闷儿倒好些。”
  一面说着,一面就提着裙裾往台阶上走,芝芝哪里还敢阻拦?只好“不胜欢欣”地往里头迎了。
  沐昭昭没躺在床上,抱了个手炉在朝南的窗下看书。仪贞进了门便笑,对芝芝道:“我就说贵妃闲待着无聊吧!看书倒是项好消遣,就是忒伤眼睛。”
  沐贵妃不接这话头,端端正正地站起来,向她行了个大礼。
  仪贞连忙伸手去拦:“虽说平日里见得少,但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又是高位,何须这般多礼?”
  天知道,除了认怂耍赖的时候,她对着皇帝都只弯弯腿儿。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仪贞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见贤思齐了?
  她这么一分神的工夫,沐昭昭瞧在眼中又是别有用心。从前因为立场不同,她对这位皇后娘娘颇具戒心,哪怕是在皇帝成功招安以后,她仍不曾视其为自己人。
  而今想想,能够打动她改弦易辙的,会是什么缘故呢?
  沐昭昭本无意掺进这些纠葛里——欠的因果越多,越得不了自在——敌不过芝芝要知己知彼,每每都把宫里大小事端细说给她听。假使众人的猜测是真,现下平白多了四个境况相似的新人,皇后如何自处?
  皇帝昨夜将四人一同召见,又图的是什么?
  旧事纷繁,沐昭昭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吩咐芝芝倒茶,又向仪贞道:“娘娘莫要见怪,我一向贪清静,端茶倒水的也怠懒支使她们,没能养出待客的好规矩,却实在不是有意慢待。”
  仪贞大感受宠若惊——沐昭昭的态度称不上热情,但女官出身的,谈吐仪态没得挑,且和她们这些宫外头长大的不同,原就是着意往谦柔和顺上调"教的。只要不是与之交恶的人,相处起来自然如沐春风。
  自己确实不曾与沐贵妃交恶,往常贵妃单是不理会自己罢了。
  大约是身子不适时易觉孤独,意外见她来探望,看法自然会有改变了。
  仪贞投桃报李,说:“这话正是。就譬如品茶,旁人伺候着并不比自烹自斟风雅,或能如此消磨半日,最是惬意——只不过,我瞧贵妃袅娜娇怯,恐怕冬日里不宜多饮绿茶,若真爱这个口味,不妨兑些牛乳,可以平一平寒性。”
  沐贵妃只是一笑——她不知就里,自己从前吃过几次乳饼,回回都要闹肚子疼。
  “皇后娘娘抬举我了,如不弃嫌,唤我昭昭就是。”
  话说得亲热,攀交的意图却不热络。仪贞点头头,依言唤句“昭昭”,当然不说什么让她直呼自己闺名的话。
  多个点头之交自是比一辈子冰炭不投强,可太上赶着了,又显得居心叵测一般。
  二人闲谈了一阵,吃了半盏茶,仪贞便起身告辞,又叮嘱她好生休息,这才从琼芳斋出来。
  往后有了个串门的去处,这一趟也算意外收获。
  原路返回途中,有一条岔道,尽头不是宫室,而是一处红梅林,林中有个供人歇息的九分亭,取的是“未肯十分红”的典故。
  仪贞本与慧慧商议着再往澡雪堂去一次,忽然听见亭子那头传来说笑声,一时纳罕,便停下了脚步。
  正说话的那个声口也耳熟,仪贞仔细一想,是安婕妤:
  “陛下既然问了,苏姐姐拦着我作甚?横竖咱们占着理,当面对质也不怕的!”
  被点名的苏婕妤还未开口,另一人先嗤了一声,冷嘲热讽道:“她是皇后你是妾妃,还当面对质呢!好比那民告官,任他谁是谁非,打你二十杀威棍都是轻的。”
  这把嗓子陌生些,昨日没怎么开口的两人里,淳婕妤年少寡言,不像是乖张的——那便是爱站干岸的武婕妤了。
  果然,专管打圆场的苏婕妤温温吞吞道:“武姐姐说的很是。何况以我愚见,陛下虽然温文尔雅,但绝非耳软心活、甘心受人蒙骗的。古人有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呢?”
  仪贞听到此节,不敢苟同:皇帝不好糊弄是真的,温文尔雅是何以见得?这些小姑娘识人,比她当年还不如。
  正腹诽着,冷不防淳婕妤扬声唤道:“皇后娘娘!”
  在场众人除她以外,俱是尴尬异常,该行的礼行过,便鸦雀无声地僵站着。
  仪贞到底比她们经历得多些,很快就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这话说得很好。”
  她不怕承认自己全听见了——她又没有躲躲藏藏,就挺直了腰杆儿站那里听的。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四人这会儿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神情各异。
  仪贞仍没打算放过她们:“淳婕妤戴这红宝耳坠子真是相得益彰,是陛下赏的吧?”
  淳婕妤想让她在大伙儿面前丢脸,她就让她也当回出头鸟。
  皇帝昨晚将她们四个一道召去的,自然人人都有赏赐,不知其余三个得了什么,仪贞只能认出这最打眼的红宝石,民间再没有如此尺寸。
  但要她来分配的话,淳婕妤戴这个不如安婕妤合适,淳婕妤看着太小了,还没有那股美目盼兮、神采飞扬的劲儿,点缀些珍珠白玉之类的倒更可人。
  不知皇帝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又打什么算盘呢。
  淳婕妤仿佛唯恐她又醋海生波,轻轻答了个“是”,低着头,小巧圆润的下颌半掩在毛绒绒的立领里,不再有下文。
  仪贞也不忍多为难她了。从四人的话里得知皇帝此番使用的还是绥抚怀柔那一套,她心中有了数,澡雪堂也不必再去了。
  年关近在眼前,行宫里有的忙活。有名无实的皇帝与皇后虽然只是傀儡,但也恰如大宴上的看席——饤①而不食,不可或缺。
  仪贞爱看厨房大师傅做糖仙糖斗。三十夜里的天地人团圆宴规制极高,不是她那咏絮阁小厨房承接得起的,她还特意每日坐着暖轿,到御膳房去观摩。蔗糖熬炼成糖浆,一部分拌上芝麻、核桃仁、青红丝,这是拿来做舞狮子或者蛟龙闹海的,要花斑斑才好看;余下不拌杂果儿的,则做琼楼金阙、仙境亭台,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大师傅鬼斧神工,看得仪贞赞叹不已,末了糖浆还绰绰有余,仪贞说:“你再做个糖猴儿吧。”
  仙宫玉宇只可远观,糖猴儿她瞧着和街面上吆喝叫卖的倒没多少差别。
  轿子里头暖和,怕糖猴儿化了,便插在顶盖上,很有小时候逛庙市灯市回家,满载而归的那种感觉。
  不同的是,如今轿帘打开,等着她的不是喜气盈盈的大将军府,而是张灯结彩的麟德殿。
  宫眷与命妇贵女们在酉时三刻入席,皇帝则先赐宴朝臣勋贵后,方才到锦春殿来。
  暮色四合时,御驾至。仪贞率众内外命妇下座,依序在殿门外行礼恭迎。
  皇帝着衮服,戴十二旒冕,从玉辂上下来,紧随其后的便是王遥,穿的御赐蟒服——不是今上所赐,是先帝所赐,这样的赐服,仪贞见他穿过的就有三件。
  让这么一个身穿长辈赐服的太监来服侍,不得不说是件如芒在背的事,仪贞连面前的好酒都有些喝不下去,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
  “辅国将军家的女儿是哪一个?”二人对饮过,皇帝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仪贞一愣,放眼朝下方望去,辅国将军在宗室里算不得显贵,不过因为代代单传,尚没有被归为旁支,到了与他们平辈儿的这一代,就只有一个独女了。
  “喏,这会儿正拿着手帕掩饰呵欠的那个。”不是仪贞不厚道,而是进宫来的贵女们都谨记安分随时的规矩,衣饰妆扮上没有人存心标新立异,实在找不出旁的特征了。
  皇帝漫然一瞥,旋即收回目光来,冲仪贞笑得揶揄:“恭喜,那便是你未来的二嫂嫂了。”
第22章 二十二
  仪贞杏眼圆瞪,险些当场跳起来,强自压低了嗓音,急急追问道:“旨意已经下了吗?”
  皇帝笑得愈发明媚如春:“你猜,这是朕能够左右的吗?”
  仪贞顿时哑然,垂下眼睫来,新斟满的酒杯里芳醴潋滟,满天星辰都揉碎在里头似的,她举起杯,慢啜这绵长醉梦。
  这是第二次。她不争不闹的样子少见,竟比平素的涎皮赖脸可恶千倍万倍。皇帝打心底里不愿意看,但目光却自作主张,烙在她身上不肯移开,不知要灼烧出个什么样的结果。
  “陛下与皇后娘娘说什么体己话呢?难道有什么乐子要撇下咱们偷偷去不成?”敢这么插嘴的,除了安婕妤,再不作别个想。盖因进宫一旬,独她又得了皇帝两回召见,自然说话底气都与旁人不同了。
  皇帝笑起来:“年年除夕,总是赏灯看百戏放炮仗这一套,哪里有新鲜的?你若有好点子,倒可以说出来。”
  安婕妤不无得色地瞟了仪贞一眼,撒娇似的向皇帝道:“妾在家里的时候,常和姊妹鬟儿赶围棋,颇为得趣——只是上不了大雅之堂,陛下不要笑话妾才是。”
  她自己都未必察觉到了自己那丝弦外之音,皇帝却立即会意:皇后擅弈,不知是谁告诉了她的。
  “一样是消遣取乐,分什么俗与雅?”他随口敷衍一句,偏头去看仪贞,后者“咔咔”嗑着瓜子,两只大眼睛在皇帝与安婕妤之间转了个来回,恰与皇帝撞在一处,便弯起一泓笑意来。
  皇帝顿时别开了脸,心里头泛起一股复杂滋味儿,品不明白是恨是恼。
  “陛下,教坊司请钦点曲目。”王遥从底下内侍手中接了戏单,两手托举到皇帝跟前,曼声禀道:“今年共排十二折。除《庆年五鬼闹钟馗》、《争玉板八仙过滨海》、《黄眉翁赐福上延年》、《众群仙庆赏蟠桃会》老四样外,另有六折新编戏,如《韩信泜水斩陈余》、《汉高祖诈游云梦》《狂鼓史渔阳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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