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种俏丽颜色与我确实不相称,想来想去,还是你穿着最好看。贵妃要是不嫌弃,我即刻叫她们搬出来,做件夹的,这时令穿正合适。”
“多谢娘娘想着。”沐昭昭道:“不过我的春衣已经很够穿了,况且新衣虽好,到底不如旧的亲肤,还请娘娘谅解我这一点怪癖吧。”
“常言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贵妃这儿,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了。”仪贞便也不多勉强,笑了笑,又扯起了别的话头。
看来她这不速之客,轻易是不打算挪窝儿了,沐昭昭别无他法,只好听之任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待到了天黑下来。沐昭昭的晚膳历来用的清减,常常是一杯茶或者一小碗素汤,配着一两块儿点心足矣,更有时候没甚胃口,不吃也就混过去了。
这会儿因为仪贞在,少不得让芝芝去吩咐厨房生火,正经做些菜肴来。
仪贞听见了,惊异道:“贵妃已然纤袅至此,还要以瘦极为美吗?”她当然明白沐昭昭的不思茶饭并不是为了姿容更出众,然而交浅不宜言深,她还能怎样劝解呢?
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可念想实现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难道便可以被删繁就简、缩减为无悲无喜的弹指之间吗?
少顷宫人来请她们入席,仪贞同沐昭昭从连廊走过,夜来春尚寒,风露携飞红飘扬而至,仪贞不禁停伫下来,目睹着它们隐入盏盏宫灯中。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她随口念道,随即先一步朝前走去。
不如取怜眼前人?沐昭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懂她怎会有这般误解。
二人前后进了饭厅,沐昭昭请仪贞在主位入座,自己则在下首作陪——因为是寻常晚膳,不讲究排场,摆的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连汤水并果点不过九样而已。
仪贞又向慧慧芝芝等人道:“我与贵妃不必你们侍膳,都下去吧。”
慧慧便领着众人蹲礼应“是”,却行出去。
仪贞看了一眼被带上的菱花门,借着外面的灯火,可以看见三五人影绰绰。
“我与陛下对坐时,常常是临窗相谈的。”
沐昭昭会意,只不过琼芳斋与咏絮阁的布局不同,这节气下还不适宜窗下闲坐——没有景致可看,且易迎风,旁人一眼便能窥出其中的刻意。
她等着仪贞挟了第一筷蜜林檎,品尝后搁下了筷子,方才轻声道:“芝芝曾听尚服局宫女说,月前赶制了两身湖蓝直裰出来,尺寸一大一小——娘娘午后特意提起衣料来,指的便是这一桩事儿吧。”
本朝的直裰男女皆宜,但女子衫裙种类繁多,爱俏的掐金绣银、争奇斗艳都不够,并不很时兴简朴无华的直裰。唯有士子们常穿,是一种已取得功名的象征。
仪贞与她对视一眼,说:“我不知道此事。只不过陛下有吩咐,要我来陪着你罢了。”
“陪着我?”沐昭昭心里一动,转而笑了起来:“陛下的用心,我怎敢辜负?夜里走动不便,娘娘若不弃嫌,姑且在琼芳斋屈尊一晚吧?容我伺候娘娘就寝。”
只是,今夜未必能有一场好眠。
仪贞躺在原本属于沐昭昭的床上。皇后的地位比贵妃尊贵,故此沐昭昭自然要让出位于主殿里的寝间。
被褥都是新的,床帐是重换过的,连薰香也是仪贞一贯喜欢的味道,但她仍旧有一种陌生感。
或许因为这里的床是檀木的。她不喜欢檀木的味道,太沉郁了,她辨不透。
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寝衣,裹在被中辗转反侧,忽然想起沐昭昭“衣不如旧”的见地,而今只深以为然。
跟慧慧一道上夜的琼芳斋宫女便提议道:“奴婢去取‘雨霖铃’来为皇后娘娘安眠吧。”
慧慧因问:“那是何物?”
宫女解释道:“就是用蒲苇编织的空心小丸,里面填些沙粒、竹叶、茶末之类的,细绳穿起来悬挂在横木上,因为极轻,一丝儿微风都能摆动起来,发出‘沙沙’响声,好比那诗句里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听得人心里舒缓了,便好睡了。”
“好妙的心思!”慧慧笑赞道:“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怎么不说与大家伙儿,讨个巧宗呢?”
“可不是!”那宫女亦附和道:“奴婢这就去偏殿取来吧。”
“等等!”仪贞听完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这才出声阻拦:“贵妃该睡下了,何苦又过去惊动她?不过听你俩絮叨,真把我念困了,可见有时候窸窸窣窣是比静静悄悄更催人入梦…”
她适时地掩口打了个哈欠,侧过身朝里头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果然听见“沙沙”声,应是真的下雨了。
仪贞没睁开眼,意图挽留住那稍纵即逝的睡意,但随即,慧慧她们冲进内室,罕见地伸手拍了拍她,急着请她醒来:
皇帝不见了。
这叫什么话?仪贞糊里糊涂地坐起来,一面自己系着大衣裳,一面问:“是谁说的?什么时候发觉的?各处都去找了吗?”
“寿太监亲自来琼芳斋回禀贵妃娘娘的。说陛下早起驾临一夜明时,便将伺候的人都斥退了,只同苏婕妤两个人待着,如今苏婕妤也是不知去向。”慧慧蹲在地上给她穿鞋,话音尚维持沉着,手里却泄露了慌张,半晌总穿不好:“满行宫都找疯了,内侍们正和外头的侍卫大人商议着,要连夜赶回禁中去讨王掌印的主意——可没个有分量的人儿,万一叩不开宫门…”
寿太监正经大名叫彭咀华,有一回领什么东西,小内侍代为记名时不慎把口字旁写成了示字旁,怕传到正主耳朵里见罪于他,急中生智道:“哪就这样糊涂!这位爷爷说不定和彭祖沾着亲,神仙把着笔叫我这样写的哩!”
阿谀奉承得有趣,后来连王遥都知道了,偶然心情不错时,也打趣叫过“寿太监”。
王遥不在皇帝跟前时,行宫中的事宜一概由他总领。
以这位一贯的作派,仪贞不难揣测,甫一不见皇帝踪影时,他就将消息传向了宫中。
王遥忌惮皇帝会借春闱之际发难,盖因读书人是最天真最好煽动的。
天南地北而来的清白之子,尚未真正踏入宦海中、未就缚于幽深无形的名利巨网里,或许会是皇帝振臂一呼的唯一应和者。
第26章 二十六
从汤泉行宫回到皇城的大道小径上, 应当都有王遥的人把守,或明或暗而已,绝不能教皇帝私自回到城中。
但他们大抵是高估了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在经过兴许整整大半天的一无所获后, 不得不从头再来, 试图从仪贞及沐昭昭等女人嘴里挖出些什么。
仪贞无奈地叹口气:都说了, 不要高估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她真真切切是一无所知。
寿太监听说比王遥略长几岁, 模样却老态得多了, 皱巴巴的一张脸, 偏又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 躬身而立的时候,亦显出一种倨傲之态来。
他正劝说仪贞以国母的名义, 去叩开宫门。
“这话很在理。”仪贞诚恳地点点头:“可是…我没有凤印啊!”
“这样要紧的东西, 娘娘怎么能够等闲搁置呢?”仪贞不信这老东西不知晓实情,非要装模作样地训斥她:“娘娘虽年轻,但既已母仪天下, 自该知道轻重,圣躬但凡稍有闪失, 不独我等, 娘娘同样有灭顶之灾啊!”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仪贞暗说,往日里被李鸿顶着一张漂亮脸蛋阴阳怪气倒惯了,这老货横眉竖目的嘴脸可真恶心人!
她觑了旁边神情晦暗的沐昭昭一眼,抬手重重一拍桌面:“陛下失踪,自然是你们伺候的人该死!真要问罪, 只该拿苏婕妤问罪才对。你倒有成算,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自诩虚长掌印几岁, 也可以做我的长辈了?”
先把对王遥不敬的罪名扣给他,再拿手帕捂着脸哭, 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睡好,只能到这个份儿上了。
“罢了罢了。”冷眼旁观的沐昭昭这会儿才出面来做好人:“寿公公焦心如焚,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还请娘娘体谅他一时失言吧。”真闹得太狠,就拖延不了太长时间了。
皇帝必然有皇帝的打算,且并没有遇险。否则这些阉党正如了愿,哪还会急赤白脸地来寻她们的麻烦,一把火连人带屋子烧了干净。
仪贞得了台阶,也就见好即收,擦了擦眼睛,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侍卫们领头的是谁?他的官印也不管用吗?”
“拱卫司由刘玉桐大人调令,刘大人秩正四品,这官印在京畿里没准儿比护城河底的石头还多。”
仪贞算了算,拱卫司里正四品是个副职,真正的长官应为正三品的指挥使。寿太监故意含糊其辞,那么这人多半是不在行宫。
若是因自己的缘故告假,或者干脆玩忽职守了,寿太监不会替他遮掩,剩下的可能便是,他为王遥效力。
至于刘玉桐,只能说他不是王遥的心腹而已。
她心里有了计较,面上还是焦躁不安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寿公公不像与咱们一道出主意的,倒像专程来考较我的。”
“奴才惶恐!”寿太监脸上一点儿不见惶恐:“皇后娘娘,您是主子,是奴才们的主心骨,咱们能如何,不全仰仗娘娘定夺吗?”
此时东方渐白,雨早已止了,外头有脚步声来回走动,合上门的正殿里则只有他们三个。
究竟还是不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
寿太监口吻中的威胁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仪贞极识时务地软了声口:“寿公公在宫中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陛下志向何在,我实在无从妄测啊!”说着自嘲一笑,扬起的唇角不无幽怨:“否则,我又怎会被留在此处?”
沐昭昭听得暗怔,转眼见寿太监又望向自己:“皇后娘娘伤怀过度,奴才只好斗胆请教贵妃了。”
沐昭昭冷下脸来:“陛下近日爱做何消遣、爱往何处去、言语中可提及过什么打算、彼时伺候在旁的还有哪些人…这里头哪一桩不值得细细盘问,却来问我这多日未见过圣颜的!”
寿太监只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不比皇后乃是谢大将军之女,须得稍加礼待,登时怪叫一声,竟高高扬起手掌来。
“住手!”门口一声巨响,皇帝破门而入,看清屋中局面后,怒极反笑:“彭咀华,你果然活够了寿数。”
呼!仪贞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昂然起身,只消一根手指,便把大势已去的寿太监推倒在地。
拿手帕好生擦擦指头,正欲回过头问候一下沐贵妃,仪贞突然福至心灵,踅身向皇帝道:“陛下彻夜未归,想必淋了雨吧?我让小厨房熬些热汤来,给陛下祛寒,也给贵妃压压惊。”
皇帝倒不急,拦住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哭的。”仪贞言简意赅,又顺手把住他挡在自己跟前的胳膊,将他暗暗往沐昭昭那边推了推,教他赶紧去温言软语一回,宽慰宽慰。
“你慌什么?”皇帝皱眉,到底被打了岔,扬声向外头道:“把这忤逆犯上的奴才捆出去。”
两个亲军打扮的垂首进来,麻利将寿太监绑好拖走了。
仪贞的目光便顺着那二人一捆的背影往外投去,琼芳斋的小院里还是老样子,仿佛从昨夜到破晓时的异变都是她的一场梦魇。
“苏婕妤呢?”仪贞回过神来,不禁关心道。
“昨晚太累,回一夜明补觉去了。”
这、这…仪贞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沐昭昭。
沐昭昭不知是被寿太监吓着了还是气着了,竟像没听见皇帝说什么似的。
“啧。”皇帝一见仪贞那副德性就犯头疼,不悦道:“行宫极北有一叠桥,桥那头是一个未经修饰的石洞,朕觉得难得天然,便过去游览了一番,不巧天又落起雨来,桥下涨了水,不宜立即折返,就在石洞里过了一夜。皇后,这个缘故你还满意吗?”
她有什么可不满的呀。仪贞嘀咕一声。
这话王遥必定是不信的。然则他的几乎全部人马都安插在了回皇宫这一路上,与皇帝口中所言恰恰南辕北辙,故而无从考证。
仪贞与沐昭昭都安然无恙,皇帝同她们谈过了正事,便道:“朕回澡雪堂。”
唉,这就走了?仪贞一瞅沐昭昭,又一想所谓“雨霖铃”,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
大事虽然要紧,但终身大事也属于大事嘛——险些忘了,沐贵妃已经与他互托终身了,还白饶一个自己。
皇帝自有皇帝福咯。
仪贞强求不来,索性"事了拂衣去,起身向沐昭昭道:“提心吊胆了一晚,贵妃也歇下养养精神吧,我就不多扰了。”
沐昭昭依礼送她出琼芳斋。石子小路的缝隙里尚有积水未干,沐昭昭格外熨帖地双手搀扶着仪贞走完这一段,临上软舆前,她忽然用只供一人听见的声音道:“娘娘,用情过深,徒增忧苦耳。”
怎会有如此堪破红尘之语?仪贞眉头不展,直到回了咏絮阁,热水沐浴过,裹上绸衣,陷进熟悉的沉木香床深处,依旧长吁短叹。
过了一两日,听嬷嬷说起,寿太监以及另几个内侍都以冲撞皇后的罪名被处死了。
至于苏婕妤,仪贞确实见过她穿那身湖蓝直裰,垂髻上簪了两支佛手花簪,很有一股书卷气。
皇帝与王遥的这一场交锋,好像就此而止了。
四月二十一,皇城中殿试毕。次日,王遥快马赶来行宫,向皇帝禀告一甲中状元、榜眼、探花各落谁家,二甲、三甲又有若干,各拟授何官职。
皇帝心不在焉听着,末了只说:“既然是掌印亲取的,各自德行学问如何,掌印最清楚不过,必能人尽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