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是正饥寒交迫嘛!但愿皇帝看在她驰奔二百余里、追随有功,再给她一次分辩的机会。
此时风正潮平,仪贞惴惴多日的心也放回来了,重新推敲出一番较为入耳的说辞,记在腹中。
随后对被她强摁着坐下的慧慧一招手,贴耳悄声道:“我多年不曾骑马,今早把腿根都磨破了,想着你不是更甚?把这药给你干净留着的,你快去用上吧。”
慧慧抿嘴一笑,也不说别的,道谢接了。
在行宫里住得久了,又被禁足将近一旬,而今回到猗兰殿来,反倒觉得处处眼生起来,直到下半晌,方才好些。
大概也有境况不同了的缘故吧。仪贞有些感慨,甚至有一股急于与皇帝分享的冲动。
她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旋即亲手抱着那坛荔枝酒,步履轻盈地往含象殿去了。
离酉末还有一刻钟。孙锦舟迎上来说,皇帝正在后头的拾翠馆里,皇后只管过去就是。
他如今像是补了王遥的位置。仪贞不喜欢这种念头,硬生生地把它按了回去。
百余步的一路上没有看到宫人或内侍,拾翠馆门前亦然。可能是被挥退了,或者,大都获罪了。
仪贞自己推开面前的菱花门,迈步进去,蜜金色的夕照随之流淌进静谧的馆中,惊动了御案前支颐浅眠的人。
皇帝只睡着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但连绵不绝的梦境仿佛横贯了大燕二百年:先祖的荣光、臣子的寄意、黎民的厚望…这些盛大堂皇的东西在梦里有着硕大无朋的影子,影子是灰淡且扭曲的。
但醒来之后便知道,都是子虚乌有的泡影,不分宏大与卑渺。
他好像赢了,但他身边空无一人。
除了谢仪贞,还肯与他讨价还价。
他要摆好善贾而沽的姿态。
仪贞将怀中酒壶搁在一旁,行了个万福,说:“旧年得的荔枝酒,这是最后一壶了,特意送来请陛下同饮。”
年年都有各色果酒新酿,所谓旧年,指的是姚家流放岭南,借着进贡荔枝酒与他传递消息的时候。
那时谢仪贞与他常常大半年也碰不着一次面,更不曾谈起一字半句,故此王遥竟未生过疑心。
确乎不可再得了。
皇帝不为所动:“没有杯子。”
仪贞下意识要叫人去取,紧接着想起来,皇帝不让伺候的人留在近处。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挽了袖子,弯腰去将那酒壶上的绸布扒拉出来,放到一边后,又再度理好袖口,整衣肃容,挺直了脊背,捧稳了酒壶,慢慢在砖地倾倒一圈:
“敬英烈。”
寂然无声的拾翠馆里,陈年酒香缓缓弥散。
俄顷,那酒壶被塞了过来——皇帝居然毫无所觉,自己何时从御案后起身,站在了这简陋的奠坛前。
“念一念他们的名字吧,陛下。”仪贞提醒说:“除了左仆射和姚二公子,我都不知道。”
他念不出口。皇帝将酒壶抵在唇边,仰头痛饮。
“唉!”仪贞的声调就扬了这么一瞬,立即压了回来,攥着皇帝胳膊的手却不肯撒开半分:“…给我留点儿。”
借酒浇愁是件很不上算的事儿。仪贞不想眼睁睁看着皇帝这般,再者,她还想尝尝已经所剩无几的果醅。
当年的荔枝酒她通常浅啜一杯,陶然微醺足矣——陈年的酒呢?半壶能有几杯?
皇帝万念纷杂,扫愁帚①难扫,偶一偏首,却是啼笑皆非:很久以前,他听闻皇后善饮,惜乎道听途说,不该当真。
第30章 三十
“谢仪贞…你真的很让人恼火。”
拾翠馆里没有正经床铺, 仅有一张供人小憩的黑漆嵌螺钿弥勒榻。皇帝别无他法,只得抱着醉醺醺的人往上面挪,又因为上次的遭遇, 怕她再吐自己一身, 特意拿了张大手帕, 做了个围嘴样子, 连嘴唇带下巴颏儿一齐给她兜住。
仪贞却嫌这玩意儿妨着她喘气了, 皱着眉挣出一只手来, 一把扯开, 动作狠了,又觉自己在皇帝怀里窝着不稳当, 顺势一弯胳膊, 勾紧了近在咫尺的脖颈。
“谢仪贞,你再这么不庄重…”出了宫谁肯信他俩清清白白,一辈子带着前皇后的烙记过活吧!
他本意是讥讽两句撒撒火, 话说到一半,忽然醍醐灌顶:不对, 他从来没有承诺过她什么。
这桩婚配打一开始就是你不情我不愿, 他不喜欢她,她也没打算来讨他的好。两个人被迫绑在一根绳儿上,都是为了活命,而今始作俑者命丧黄泉,他与她自然就一拍两散, 各归其位。
可他若是不呢?
什么心照不宣的默契,他跟谢仪贞哪有什么默契。
“我不!”被安放在榻上的人似是听见了他腹内的盘算, 嘟囔着抗议。
皇帝不由得心中一紧,旋即才意识到, 她又要把脸贴在围子中心的大理石上取凉意,又要怪周边嵌的螺钿硌人,跟一样死物闹起脾气来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插在仪贞的脸颊和围子之间,她这下舒心了,闭着眼睛在他掌中蹭了蹭。
皇帝猝不及防,不假思索地反击一着,用力拍在她脸上,姗姗而来的理智这才泛起后悔来。
他盼着仪贞睡沉点儿,不要醒来,但她这个人生来就是和他唱反调的,此时索性翻身躺正了,两只蜜酒润过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不知怎么,皇帝在她坦率的注目里感到一阵难堪。
他断水绝粮多日,高热不退,存心把自己置于四面楚歌之地,才赚来爱女心切的安道广领军援救,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安婕妤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他的所有苦心孤诣,全是不磊落不漂亮的旁门左道。他利用人心,这个他从不相信的东西。
杀王遥的不是他,是姚洵的执念。那柄剑使他短暂地像个君子,但剑势收尽后,他还是那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他唯一一次低头依靠在赵太后的膝上,是为了请求她以死成全他的大计。
祾恩门击杀失败,王遥为赵太后上谥庄毅。
他疯起来的嘴脸很丑陋,他的仇敌全都看在眼里。
李鸿将手掌按在仪贞眼皮上:“不许看。”
为什么?掌下的眼睫不服气地颤动着。喝醉了的人,自然不介怀他人是否还仪态端方,徒留一片古道热肠,有心安慰道:“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
仪贞若是清醒时,绝不会有这样唐突的话。
但此刻她遵从了自己寡人有疾的本性,为了证明出口的赞美源于真心,她甚至抬手去抚眼前人的面容。
额头很光洁朗阔,顺着下来是高挺的鼻梁,鼻尖有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循势而下,她描绘的指尖可以正正落在唇珠上……
还有眼睛没描到,毫不见外的手却被捉住了:“你在相马?”
问话的人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仪贞不明白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略有不满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可妄议!”
这是撒起酒疯了。
“谢仪贞,你看看我是谁!”
说话这位其实有一把很能惹人心旌神摇的嗓子,可惜脾气太差了,暴殄天物。
仪贞眯着眼,认认真真把他端详一通:“我知道…不能说名字的。”说着说着又想翻脸:“你总是存心拿我错处!”
这样听着,又不至于糊涂到认不得人。
说不定单是忘了上下"体统,话倒全是真心话。
李鸿始终紧紧拧着眉,对她怒目而视。然则这跟对牛弹琴差不多,她不在意。
骂了没反应,打么——打女人有什么意思?
他也实在心神俱疲了。算计了这么多日子,除了心头大患,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明儿开始,真要开始鸡起五更了。
不该腾空儿见她的,正经事说不了几句,就开始胡乱折腾人——何况那是她的正经事,该心急的是她,自己有什么可忙的?
他越想越恨,放肆够了的人这时候又心安理得地闭眼打算养神,看得他恶向胆边生,俯身下去,想也不想地在她唇上狠命咬了一口。
“我嘴在哪儿嗑着了…”仪贞愁眉苦脸地坐在膳桌前,瞅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小厨房有苏杭厨子,早膳进了一道咸浆来,她挺想尝尝鲜的;还有芝麻象眼和果焙寿字糕,都合她的口味。
但她如今略一张嘴都疼得两眼泛泪花,哪还能吃咸的热的?
皇帝没用几筷,便端过香茶来漱口,动作闲雅地拭了拭嘴角,不咸不淡地说:“以你的心智,喝醉了拿嘴唇子下酒,倒是情理之中。”
仪贞眼不错地瞅着他,虽然从他神情里瞅不出任何端倪,但她就是不信!
她是醉了,又不是傻了。零星还记着捂她嘴的手帕、硌人的榻围子,以及皇帝突然凑到她跟前的脸…
就因为她曾吐过一回,他就这么千防万防的,略觉得不对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按着她脑袋往里撇,生怕晚一步溅着他了,害她磕在又冷又硬的围子上。
仪贞有点不乐意,但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能赖他什么不是呢?只好眼含幽怨地又睇了睇他。
不会记起来了吧?皇帝脸上古井无波,内里难免发虚,说实在的,他后悔了。
在他看来,趁人之危不可鄙,一厢情愿可鄙。
情"爱两个字是色令智昏的遮羞布,他只觉得令人作呕。
但是——他又严苛地评价起了谢仪贞这张脸——不需要他严苛,再是绝色,这会儿嘴角肿起老高的模样都好看不起来。
他咬她做什么呢?这是哪门子惩治?
皇帝拒绝承认内心深处的惶然,宁肯抹去这一行为的存在。
他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口:“待会儿让太医开些消肿镇痛的药就是,你早点儿回去吧!”
他捋了袖口?仪贞理所当然地要反着听这话,嘴上答应得干脆,一面决定不挪窝儿。
刚过了五更不久,还早得很。待皇帝走了,仪贞又靠在弥勒榻上眯了一会儿,醒来发觉慧慧来了。
“太医院送了消肿止痛的药丸药粉来,说是陛下吩咐的。”慧慧听这话似有深意,仪贞又左等右等都没有回来,连忙带上东西,匆匆赶来了。
如今一瞧,仪贞确实需要上药,只不过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罢了。
当着慧慧的面儿,仪贞不会控诉皇帝的不是,只笼统地说:“磕到了。”
慧慧知情识趣,并不多问。打来温水替她润了润唇,手势轻缓地给她涂上一层药粉。
药里面应当有冰片、麝香等物,凉丝丝的,肿与痛都立时缓解了不少,仪贞又有精神头和慧慧说话了:
“甘棠她们呢?你同她们相处了大半日,觉得如何?”原本昨儿来含象殿,就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偏生话不投机,后来又喝了酒。
“娘娘放心,她们都很踏实本分,往后不会争权夺势起来,扰了娘娘的清净安生。”
相伴多年的人,说话确实要大胆些。慧慧明白仪贞心里所想,不单是怕她们不老实,更多的是怕自己会失去立锥之地。
她这样为自己挂心,要不要把自己跟孙锦舟的事儿和盘托出呢?慧慧犹豫一瞬,想起几位嬷嬷的殷鉴不远,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皇帝自有主张吧。眼下容忍了孙锦舟,是看他还有几分用处,故而对他俩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将来如何,且等将来吧。
“孙秉笔不会和慧慧有什么交情吧?”皇帝在掌灯时分回到拾翠馆,就看见仪贞举着一支蜡烛,正满屋子忙活。
他有点意外她还在,但并不讨厌。按捺着心底升起的那点儿莫名情绪,讥笑道:“朕以为要等他俩有了孩子你才会知道。”
“孙秉笔能生孩子?”仪贞瞪圆了眼,顿时把自己方才的疑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帝被她堵得半晌不愿意开口,自己动手脱了外袍、摘了冠带,换上便服,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赖着不走?”
仪贞大感委屈:“是陛下你捋的袖口啊,左手的。”
完了,早起他不该贬低谢仪贞的心智的,这会儿一语成谶了。
他将毕生耐心都动用起来,教刚满月孩子似的谆谆善诱道:“王遥已经死了。秉笔两个字,你记得它的本意就好。”
仪贞知道自己这是真触着了他的逆鳞,大气都不敢再出,低眉顺眼地凑近两步,搭着手给他系衣带。
无关暧昧,全是讨好。皇帝索性撒开手,任凭她把这举动做得和男女之事一点儿边不沾。
“我看过阿娘给爹爹系衣带。”她确实很有心得,自吹自擂道:“武将么,难免经常被人视作莽夫,粗枝大叶的不甚讲究,那是他们不知道我阿娘有多揪细——这带子要系得牢靠,又要解着趁手,美观上也要顾及到,疙疙瘩瘩的不仅难看,穿的人也不舒坦呀。”
她这种时候,嘴巴又不怎么招人烦了。
皇帝看着她乐在其中,下唇角那儿已经不肿了,仅留下一线深红的痕迹。
但凡她对镜细瞧,就明白那无疑是个咬痕。
皇帝心底的烦躁不安再次卷土重来,他退后一步,生硬道:“好了,你回去吧!”
第31章 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 正是要务巨万的时候,她再不多赖一会儿,越发连跟皇帝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