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配!王遥的脸色当即沉下来,那太监察言观色,顿时噤声。
“爹爹,是怎么个打算呢?”孙锦舟语带试探,一面暗度他的表情:“再捱一段日子,行宫里越发潮热了,恐怕不宜养病。”
没到尘埃落定之后,话不敢说得露骨了,但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照皇帝的光景,必然拖不到皇嗣名正言顺‘降生’了,若能及时回到宫里,戒备更森严,秘不发丧总能瞒得久一点儿。
没有人会为李鸿的死报仇,但人人都可以告慰殇帝之名起兵征伐。
王遥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澡雪堂值守过的太监都一并走,再让刘玉松点十个嘴严的亲兵随行——锦舟,你也一道。”
刘玉松,即拱卫司指挥使,与副职刘玉桐乃是本家兄弟,二人皆因屡第不中,转投了王遥门下,弃文从武爬到如今的位置来。
孙锦舟没料到的是,王遥要他一块儿动身:“女眷们…”
“皇后娘娘好着呢!武婕妤安生养着胎,自然也不要去惊扰,将来诞下龙子,更是功垂千秋。”
功垂千秋,这是歌颂死人的词。及至于社稷无功的另外三个女人,更是连交代也不必有。
孙锦舟沉声应了个“是”,不再多言。
从行宫到皇城,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能跑上四十里,五六个时辰便能到达。奈何如今套了辆车,二马并驱,脚程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掌印大人日理万机,或逢急情来回奔波也是有的,改为乘车更是早该如此,多少能歇一时片刻。
上上下下无一人有异议。唯独仪贞情绪越发低落,连笛子也不练了——因为始终没有回音。
“陛下的心真狠呐!”她流着泪对冯嬷嬷说。
冯嬷嬷沉默不语。她明白,仪贞控诉的究竟是谁。
但至少仪贞能活着。无论谁胜谁败,仪贞可以好好活着。
皴染水墨门帘儿被煦风吹得老高,幽居的日子仿佛并不压抑,她略低了头出去,支使小宫人清洗新送来的鲜果子。
“娘娘别只往坏处想。”慧慧这才出声安慰道:“没有消息,兴许就是好消息。”
仪贞低低“嗯”一声,没了下文。
她如今流起泪来越发收放自如了,心里面也不难过,只是空空的。
她有些担心李鸿。不把计划全盘告诉她,是不想平白多拉一个人涉险,那么,此刻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各自又知晓几分呢?
他别是在孤军奋战吧?
这是四月的最后一日,已经过了冯嬷嬷口中的“六七天”。
咏絮阁外的把守似乎没有前几日那样严,她曾觑着空当在大门前来来回回地溜达,一圈没走完便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慧慧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打听得沐昭昭那儿一切如常:横竖贵妃素来就是深居简出的。
只是又消瘦了许多吧。将来再见面时,不知好不好交差。
仪贞终日无所事事,从天亮坐到天黑,就挪去床上,又从天黑躺到天亮。
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
守卫们轮班的时辰到了。屋子里头静得很,隔着老远的脚步声都能听见。
不,不是她耳力见长,是他们往屋里来了。
嬷嬷们都不在,只有她和慧慧。
仪贞站起身来,暗地里握紧了袖中的短刀——原是削果子的,被她偷昧下来,锋利得有限。
她本还想事成后,见一见母亲的。不知将来若化成一股烟,是否能飘得更远些,将远在边关的爹爹与大哥哥都看过,还要吓一吓二哥哥。
“吱——”原该顺畅无声的雕花门被响亮地推开,寒光烁烁的盔甲泠然而鸣,一切声音都在此情此景下放大了:“小臣刘玉桐,谨奉陛下之命,护送娘娘回宫。”
仪贞拉住慧慧的手,强自将人半挡住,一面低眸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侍卫。
刘玉桐这个名字似曾耳熟,却不知是敌是友。
来人明白自己须得取信于她,略一斟酌,接着道:“陛下还说,‘笛音呕哑难听,往后不要再吹了’。”
是了。满行宫里都听得见那乐声,但只有皇帝会将这等刻薄之语托人转述。
仪贞切齿一笑,点头道:“有劳大人。”
“娘娘?”慧慧尚还有些犹豫——这位刘大人,不知是哪一路的。
“我愿一信。”仪贞请他少待,同慧慧一道进内间穿戴严整:“即便是哄我去做人质,好歹能叫我见被要挟的人一面,是陛下也好,是爹爹他们也好。”
至少不叫她只身孤独地活着。
慧慧这时候才看见她藏起来的短刀,微芒一闪,又重新妥帖收好。
琼芳斋已经安排好了,刘玉桐侧耳听完属下的回禀,再转回头来,竟见皇后主仆都是一身骑装。
他诧异了一瞬,但也没出言阻拦:毕竟是将门之女,何须他指手画脚?
仪贞冲他笑笑:“我与我的宫女儿共骑一匹,咱们快马加鞭,希望不会给大人拖后腿。”
慧慧挽着她的胳膊,用力吞了口唾沫,附和地点点头:自己好像成了在场唯一不会骑马的人。
刘玉桐答应下来——哪怕信马由缰,到底比乘车迅疾多了。
她没有逞能,没有生疏,陪嫁里压箱底的骑装当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仪贞策马飞驰,目光始终紧紧攫住前路,拱卫司的人分作两列,翼护在她左右。
就算他们此刻突然发难,她也未见得逃不出去。
大雨倾盆那一刻,他们闯进了宫门,长驱直入地向太极殿奔去。
仪贞心如鼓擂,脚下腾云一般,转眼就到了庄严雄伟的正殿中。
是梦吧,她猛然怀疑起来,身随意动,是梦里才有的自如。
在梦里,李鸿握着一柄陌生的长剑,极尽优雅地挽出一个剑花来,而后如破竹般向前刺去!
劚玉如泥的锋刃被一只手握住了,但那剑意已然遏止不住,冰雪颜色裹挟着蜿蜒血流,没入胸前金蟒中。
王遥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眼中的光泽分明在飞速流逝,却依旧透出一种瘆人的死寂:“奴才辅佐二主,自觉俯仰无愧,唯有一桩事,隐瞒了陛下,如今愧悔不已。”
他竭力喘息着,不肯服输地抬眼与执剑的人对上——皇帝的脸色不比他好几分,甚至因为强支病躯,透着狼狈的青红交加。
但那双多情凤目里,黑黰黰的眼珠儿动也不曾动,鲜红异常的嘴唇里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陛下为皇子时,后宫之中正嫡未明…”王遥的声音显著地弱下去了,嘶哑着,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赵娘娘深受皇恩,惹来许多嫉妒中伤,甚至散出流言来,称陛下并非赵娘娘亲生…奴才肃清不力,竟使陛下与娘娘隔膜多年,更至阴阳相隔——其实,娘娘怀陛下九死一生,待陛下呕心沥血,您怎么可能不是娘娘亲生骨肉呢?”
方才那一剑正中要害,他居然挣扎了这么久不肯赴死,真是拼尽所有,要将这一番话说给李鸿听。
孰料皇帝依旧神色冷淡,漫然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虽死无妨的笑意刹那间从王遥脸上被撕破,露出狰狞本相来:“你怎么敢知道!你怎么敢…”
“噗。”皇帝无意再看他的垂死之态,拔了剑,一时寻不着手帕,索性引着袖口,慢慢擦拭起了剑上的淋漓鲜血。
结束了。多年前便开始的壮志雄心、慷慨激昂,都在今日结束了。
安心长眠吧。
伴随着不绝如缕的水流声,他踉跄地步下阶陛,而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脸上带着几道剐伤,身穿沾着泥浆的骑服,因为体力不支,蜷着双腿歪倒在金砖上,露出烂朽的靴面。
那是他的皇后。
仪贞手脚并用地,赶到他身边,仰起面孔来,本想笑说一声道贺,但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没能做到。
殿外踏靴声飒飒,浑身是血的左军都督府佥事安道广抢在刘玉桐前头,“扑通”一下跪进槛内来,顿首不止:“微臣救驾来迟,求陛下降罪。”
皇帝木然扯了扯唇角:“去吧。孙锦舟会引着你。”
仪贞尚未听出这话里还藏着多少布局,只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位大腹便便的安大人望去,他费力奔跑的模样,像是去迎接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鸿就这么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很快就不是他的皇后了。
第29章 二十九
“陛下…”仪贞望见了他眼里的晦暗不明, 除了该是时候为谢家求一条后路外,她不知还要作何解。
她端正了跪姿,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恳切道:“妾愿将凤位还给昭昭。”
皇帝没作声。她紧张地等了片刻, 再度撩起眼皮一觑:他像是累极了, 立时便可以睡去。
时机转瞬即逝, 仪贞赶忙接着道:“家父年事渐高, 妾再替其乞骸骨, 求陛下成全。”
皇帝浓重的眼睫猛地压在下睑, 须臾,他重睁开眼, 满布的血丝并未得到缓解。
他依旧吝于开口, 绕开她,抬腿就走。
仪贞茫然又跪了片刻,孙锦舟返来了。喜气盈盈地搀她起身, 又吩咐人抬来轿辇,送她回猗兰殿沐浴歇息。
仪贞任由他安排, 临走时忍不住问:“慧慧呢?”
孙锦舟温和一笑:“一路上连急带惊, 折腾倒了——娘娘放心,睡一觉就好。”
仪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轿帘放下来,外头的雨声都隔绝了,天地愈发渺远。
她着实是困狠了, 宫人们替她洗头的时候,甚至惬意到径直仰靠着颈托睡了过去。
几个宫人怕她着凉, 动作麻利地伺候她拾掇干净,含笑柔声唤醒她, 请她到床上安置。
仪贞小憩片刻已觉足够,神清气爽地摆摆手,让她们为她穿上燕居的衣裙,简单梳一个垂髻。
对着镜子时才觉察到脸上的几丝剐痕,颇觉奇怪——回来这一路虽经过两三处树林,但也不记得蹭着了什么枝杈,这是哪里来的?
再想想自己方才就是顶着那么一副尊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怪不得他看都不看一眼。
仪贞以己度人,完全不觉得这般推测有何不对。
她看了看给自己梳头的鹅蛋脸宫人,白净细腻的脸上有几粒雀斑,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连忙屈膝道:“奴婢甘棠。”又率着屋中一众宫女齐齐行下大礼:“奴婢等伺候娘娘,必将尽忠竭力,不敢稍有二心,若有违此誓,不得善终!”
仪贞怔怔听着这斩钉截铁的异口同声,险些以为她们要拥戴自己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般。
片刻,她轻轻笑起来:“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咱们平常过日子,倒没有许多须得肝脑涂地的机会,只是将心比心,且看长久吧!”
这位甘棠想来就是现今领头的大宫女了。仪贞又问正给自己脸上伤口涂香膏的这一个:“你呢?”
这么近的距离,直接冲着主子的脸说话是很冒犯的,宫女略退后半步,将手中膏盒稳稳放好了,方蹲福道:“奴婢蒲桃。”
甘棠、蒲桃,倒尽是她爱吃的果子。仪贞想起一事来:“咱们的小库房如今谁管着呢?”
甘棠欠身道:“暂且由奴婢打理。”
“酒窖里有一坛荔枝酒,替我取出来吧!”仪贞分派道:“再差人去陛下那里讨个示下,可否允我求见。”
甘棠应了,不消再开口,便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跟在她后头一道告退出去。
少时,那小丫头回来了,说:“陛下这时候不得空,请娘娘酉时末刻再往含象殿去。”
仪贞点了点头,自己走到衣橱前,挑选待会儿要穿的衣裳,借此打发光阴。
临近晌午,慧慧回来了。
仪贞直到此时,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上前拉了她的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
慧慧经过一早上的休养,精神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换了身颜色衣裳,看上去容光焕发。
她如常地支使猗兰殿中的宫人们布菜摆饭,对她们截然不同的面孔毫不迟疑,自己则跟随仪贞走到一旁,陪着说话。
“安婕妤让家里接回去了,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往后宫里就没这么个人儿;武婕妤乐意留下,拱卫司接贵妃走的时候,自己缠着贵妃要一道。”慧慧明白仪贞记挂什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晓的都说出来:
“苏婕妤和淳婕妤不急,因为还下着雨,怕路上艰难,宁愿在行宫里多留几天。如今有异心的宫人内侍都抓完了,孙锦舟怕伺候的人手不足,请她们二位委屈些,住在一处做个伴儿,彼此好照应,把珊珊也暂且留在那儿。”
彼此照应是一层,彼此对证又是一层。终究大臣们与宦官不同,宦官们依附皇权,得意时固然煊煊赫赫,势倾朝野,失意时却也最容易剿灭,一如无根的藤木,拼着擢筋剥肤之痛撕扯开,再将烈火烧来,便可摧枯拉朽。
苏家与淳家,是盘根错节在朝中的两棵大树,是留是伐,还要看皇帝如何权衡。
仪贞迁思回虑,猛然一拍脑门儿,“唉呀!”一声。
慧慧没料到她对自己都下重手,阻拦不及,忙着问:“娘娘疼不疼?赶紧叫太医来瞧瞧…”
仪贞拦下她,连声说“不必”,解释道:“我不是疼了才叫的。”
得亏嬷嬷们不在——她心下一黯,又兀自摇了摇头。
她在皇帝面前自作主张,替爹爹兄长交出了兵权,原本是要表现谢家的忠心的。
太监不过是家奴,该杀便杀了,这只是重振家业的开端。
文要有贤臣,武要有勇将,方是支撑起万里山河的脊梁。
皇帝眼下最缺乏的,便是这可堪重担的脊梁。
谢家不在皇帝的考量中,再忝居高位,于人于己皆为妨碍,不如急流勇退、避贤者路。
然而皇帝似乎并不是这样领会的——只怪她彼时词不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