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婕妤会跳胡旋舞,可如今与臭汉脏唐不一样了,歌舞娱人是不入流的行当,换作有身份的男女时,必得关起门来自娱自乐。
惜乎宫里头没有真正的秘辛。身边的宫人内侍站班时一点儿动静也不发出,活像是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的桌子椅子一样,常叫受伺候的主子们忽略。但实际上,他们当然有眼睛有耳朵。
仪贞悄悄瞥了一旁剥橘子的芝芝一眼,不敢断定自己之前吐了皇帝一身的流言,能否瞒过这位琼芳斋百晓生。
沐昭昭却正不无诧异地盯着她,不知该说她吃醋都吃不到关键上,还是弄错了评鉴的对象:“这是陛下的笛音。”
“啊…呵呵。”仪贞慌忙找补:“那,有日子没耳福听陛下吹奏了,真是…”
话到此处,二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为何不吹笛?为了缅怀亡者。
仪贞在师从陈嬷嬷时,自然学过如何鉴赏音律,以至弦外之情、曲外之意,但仍可一言以蔽之:李鸿这个人,她琢磨不透。
此时他亲力亲为,与那四位婕妤周旋,她乐得躲懒。
她唯一好奇的是:这些假意恣睢,能够让他也忙里偷闲、暂缓一口气吗?
仪贞轻轻叹息一声,合计着等过了这阵风头,觑空请陛下来咏絮阁听听戏吧!沐贵妃若能赏脸就更好不过了,也算她这个拈酸皇后的分内之事。
至于二哥哥的婚事,初六那日旨意便从司礼监发出去了,由不得她再往里搅和。
其实凭着良心说,娶一位金枝玉叶进门,于男家而言有利无害,二哥哥实在与那位郡君不相投的话,好生将人养在家中就是了。
男子成家与立业差不多,一时选错了,兴许虚耗好些年头,但犹有幡然醒悟的余地;女子却不能,一朝出嫁,竟要定一世的荣辱。
她不过替那位二嫂嫂惋惜而已。
沐昭昭缄默一时,见仪贞同样不语,手里橘子倒剥出一张完完整整的橘络来,珍珠衫儿似的,偶然间生出的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及时刹住了,一同咽下去的,还有另外一桩流言:
据说彤史女官那儿,同样没有苏婕妤的进幸记录。
这消息不论真假,既有芝芝传到了自己耳中,那么必然有人会传到王遥耳中。沐昭昭猜不到,皇帝会如何应对。
届时若用得上这位皇后娘娘,她自然就知道了。自己很不该多嘴一句,难道能当作什么安慰吗?
第24章 二十四
正月里无所事事,日子漫长得不像样,好容易到了二月二春耕节,雨水也多了,草木也绿了,汤泉行宫瞧着便没有冬日里可喜了。
皇帝在王遥面前提过两回,该准备回銮的事宜了。然则王掌印着实分"身乏术——今年开春闱,初九日便是头一场,各地来的考生咸集京畿,保不齐鱼龙混杂的,倘或在这时候回宫,反倒怕有个什么闪失。
大局为重,如此只得作罢。
仪贞私下向几位嬷嬷念叨:“原还想仿照从前,办一办饮春宴呢!而今看来是赶不及了。”
这话说得她自己心惊:意图利用几位嬷嬷向王遥递话是一重,意图利用赵娘娘当年的情分又是一重。
何为近朱者赤,她真是越来越不负皇帝的教导了。
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轻易起不得,第二天,皇帝就来了。
噫!前些日打着沐贵妃的旗号都没能把他请来呢,真是稀客。
仪贞新得了一支玉笛,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每日都要拿在手中把玩一阵,此刻叫皇帝瞧见,不由得微愣。
“慧慧快去倒茶。”前些天从皇帝那儿讨来的好茶如今只剩瓶底一点儿了,恰够沏上一壶。
醇茶最该配果子。仪贞将玉笛收起来,洗了手,便接过宫人提来的攒盒,亲捧到皇帝面前高几上。
皇帝又瞥了那支笛子一眼,忍不住说:“玉笛用于赏玩还罢,真要吹奏的话,音窄了些。”
仪贞正捏了一颗芝麻象眼要往嘴里送,闻言欣然受教,点着头又问:“陛下的笛子是什么做的呢?那个听起来好,辽阔的也吹得,婉约的也吹得。”
“笛子么,终归是竹制的最佳。”皇帝略将她打量一二:“先利其器是对的,不过究竟意境如何,吹笛人的功底更要紧…”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吹捧道:“陛下的造诣、胸襟岂是凡俗之辈能望其项背的?我不贪进,无非自娱自乐而已,若能学得陛下一二分皮毛,就是大造化了。”
怪道她忽然想起了学吹笛,是要他教她吗?皇帝的神情有些微的不自然——这要求提的不是时候,不知要等到何时……
竟全没想过断然拒绝。
他皱了皱眉,说:“随你吧。你既然闲着无事,不妨与几位婕妤作伴,别总去扰着贵妃。”
说着抬起右手来,将左边的袖口捋了捋,方才端起几上的茶杯,慢饮了一口。
这动作由他做起来,不仅自然,且非常娴雅优美,仪贞欣赏了片刻,随后才琢磨起来,他又打算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笑,故作善解人意道:“几位婕妤新入宫,伴驾的时候多,难得闲下来,我怎好去讨嫌?或者陛下给个明示,往后您要见哪位,我就去其他三人那儿。”
这是打听起他的试探结果来了。皇帝目光微沉,想起苏婕妤无人时偷偷透给他的话。
四个女人进宫不止是王遥许诺给她们家族的荣耀,她们身上还担负着一项重任:承宠有孕,诞下储君——不论手段。
原来做个傀儡皇帝还不是天底下最屈辱的事儿,他们要他做配种的牲畜。
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谢仪贞不必知道。
皇帝将茶杯轻轻抵在唇边,垂下眼皮细嗅这香雾,以此掩盖必定狰狞的眸色。
余光却瞧见几上的攒盒忽然悄悄转动起来。原来大圆盒中果点样式繁多,拢共有十来种,每一样的数目便不算多了。仪贞不留神将那芝麻象眼吃了快一半,颇觉不好意思,自以为趁着皇帝不觉,将攒盒调了方向。
皇帝扫了一眼自己面前满满当当的玫瑰搽穰卷子,简直气笑了。
他无法明白,这些年在宫里枕戈以待,并不能将她磋磨成另一种模样。
缺心少肺,真是她的护身符。
也好。他不禁喟叹一声,可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
又重新审视了一回攒盒,他撩起眼皮,目光如炬地投向那张浑然不觉的脸:“朕似乎记得,你说你吃了芝麻要起疹子。”
什么时候?她说过这话?仪贞脑子转得飞快,眼珠儿却动也不敢动——真想不起来了,该怎么描补呢?
“皇后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皇帝似笑非笑的,心说就她这撒谎的水准,该庆幸识时务得早,没有一直跟他拧着来。
桩桩件件,好歹有他记着。
“岂敢岂敢。”圆不回来了,索性装傻充愣吧!仪贞迎上皇帝的眼光:“陛下还没告诉我,今儿打算驾幸哪儿呀?”
哼。皇帝抿了抿唇,笑意淡下来:“朕去瞧瞧武婕妤。”
苏婕妤的话也不可全信,不过依着次序,他该去武婕妤那儿了。
即便抛开棋子的身份来说,武婕妤的言谈举止亦甚是可厌,唯一的长处大约是有胆量。
皇帝刚坐下来,就隐约嗅见一阵异香,来源自然不是他手边的香茗。
他因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时末了。”
难怪这么开门见山。他抬眼,不加遮掩地端详含羞带怯立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娓娓说着自己这盏茶她费了怎样的工夫、花了怎样的心思。
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不必非来讨他的欢心。
皇帝很想开口给她指一条明路,但周身腾起的热意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王遥这一手着实有些穷途末路了的意味,他站起身来,觉得该走了。
“陛下!”但破釜沉舟的人,是决计不肯回头将他们丢弃的东西捡回来的,武婕妤的脸上始终带着巧笑倩兮:“天色晚了,陛下不留下来吗?”
皇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偏首问她道:“你的父亲,出自并州武氏?”
“正是。”既然敢走这一步,武婕妤当然无惧后患:“父亲乃是旁支所出,自来不曾沾过祖宗余荫,凭着犬马之劳才有的今日。”
好一个犬马之劳,只不知是做了谁的犬马。皇帝不打算反驳她,接着道:“那么五服内的呢?你有多少堂兄弟、堂姊妹?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染上了绯色,越发艳绝,凤眼里也泛起水光,自持不再,唯剩下言语,还强撑着干戚以舞。
武婕妤知道,自己赢定了。
她扬一扬嘴角,答道:“妾有九位堂兄,五位堂姐,一位堂妹。”
倚门而立的人实在是强弩之末了,竭力仰着头,双肘往后抵着,沉默如玉山将崩。
武婕妤缓缓走过去,意图搀扶住他:“陛下…”
不料眨眼间,天翻地覆,局势掉了个个儿——武婕妤被重重按倒在地,一双手死命掐住了脖颈,离昏厥过去只有一线之隔。
皇帝依旧满面春色、不能自已,但眉眼间的阴鸷已毕露无遗,哑声道:“朕现在掐死你,不外两条路走。一是你的武家和你的掌印大人认为一个你无关痛痒,又不是没有更好的填来;二是他们大动干戈,当即要废了朕,以命抵命给你报仇,然后呢,武王二家共掌天下,男的做王侯,女的做公主,干干净净,皆大欢喜。”
他像闲话旁人平生似的,嗤笑了一声:“朕未必能活,至于你,必死无疑!”
无须武婕妤回答,他愈发收拢了十指,心意已决。
“不!”将死之人却不肯认命,不知拼尽了多大的气力,终于将千钧之重的手臂抬了起来,壅塞在喉头的嘶吼不过低如蚊声。
皇帝眉头紧锁,聊胜于无地松了半丝儿力道:“遗言?朕不会替你…”
“陛下,妾知罪了…”
真有意思。皇帝从前都不知道,为臣为妾,真谛原来在此。
他“嗯”一声:“知道了。”
武婕妤刚从鬼门关挣出来,哪还经得起再捏一次?登时涕泗横流,胡乱挥动起两只手,求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一回,又生怕挨着碰着他多了,再惹恼他几分。
没多会儿,一张脸青中透白,较伥鬼只缺两枚獠牙。武婕妤竭力张着嘴,做出一个“将功折罪”的口型。
这般狼狈不堪,比自己也不遑多让了。皇帝总算稍出了口恶气,兼之确实体力不支,便借势撒开了她那条紫胀的脖颈。
没了支撑,他复又靠在一旁的椅腿上,喘匀了气,抬手按住椅面儿,咬牙一撑,稳稳坐了上去。
织金妆花缎贴里一擞,再看不出半分窘迫。他恢复了惯常好整以暇的神态,伸手一比,示意武婕妤上前来。
不得不说,皇帝是摆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方才那一句一句的逼迫煽动,其中厉害武婕妤不是没有反复掂量过,然而事前筹划的万无一失,尚不能令武婕妤笃定,她背后的人一定会保全她。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揣测的东西。
她跪在了皇帝跟着,俯首帖耳地等候他的发落。
皇帝微微俯身,拔走了她头上寿字金簪:“手帕给朕。”
武婕妤不敢稍有迟疑,忙不迭地取出袖中月白绸帕,双手奉上。
皇帝没接,略嫌圆钝的簪脚在手腕上比了比,选好位置,以力为刃,狠狠划了下去。
点点猩红落在明净绸面上,武婕妤身为弃子的颓丧渐渐退去了,翻涌而来的,是身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羞愤难当——她怎会曾以为这是件可以争荣夸耀的美差?
“朕不做牲畜。”
第25章 二十五
“啪!”新添一笔的内起居注被孙锦舟信手一掷, 底下毕恭毕敬的彤史女官连忙伸手去搂,险些失了仪态。
“当真人不可貌相,竟是武婕妤有这个造化。”王遥话虽这么说, 脸上却并未显出什么喜色。
“二月初八, 好日子呀。”孙锦舟笑着凑趣儿道:“慧能六祖诞日、释迦摩尼出家日, 祠山大帝生辰, 都在这天。”
话音一转:“不过, 陛下动了好大肝火, 起来就往苏婕妤那儿去了。赏赐也都送到一夜明了。”
初进幸的嫔御, 历来常获赏赐,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皇帝此举, 是铁了心要落武婕妤的脸面。
王遥不以为意——那药性虽猛, 但真要是这般嫌弃,还能被逼迫着就范不成?无非是气性上过不去,深恶受了自己算计而已。
眼下木已成舟, 一切尽在掌握。王遥挥退了彤史,语调淡淡的:“知会武泽桓一声, 暂且将差事交出去, 告一阵子病吧。”
孙锦舟应了个“是”,明白他是让武家避避风头、以待来日,便又道:“武家支叶硕茂,儿子将他家三亲六戚都警醒警醒,万万不能在这褃节儿下授人把柄。”
王遥听这口风即知他有私仇要报, 倒也没拦着,只道:“你办事自然有分寸。如今最要紧的, 还是明儿这头一场殿试,我瞧着, 陛下关切得很呢!”
前阵子三天两头请了陈太傅去讲文章,哪里是为了让屏风后的苏婕妤旁听?分明是要在这次春闱中捣鬼。
陈江陵这个人,尚算识时知务的,当作大佛高高供着就是了。王遥是不会重用这么个西风落叶之辈的,科考大事更不能教他沾半个手指头。
主考同考皆是自己人,大家同气连枝,断没有彼此攻讦的可能。
他定要看看,皇帝能罗织出什么罪状来!
除了澡雪堂及咏絮阁,其他妃嫔那里的风吹草动也不能轻忽。午后,行宫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又往琼芳斋去了。
沐昭昭如今虽不再提防仪贞了,但也没有十分的耐心来敷衍她。替她斟上一杯茶,便道:“难得晴暖,娘娘怎么不去逛逛各处景致,陪我在这儿白坐着?”
仪贞不以为忤,笑说:“一个人闲逛又有什么意思?贵妃若有雅兴,咱们倒可以一道。”
“娘娘抬爱了。”沐昭昭显然把这话当作客套,回上一句后,便垂眸专心品茶。
仪贞正是猜得她不会答应,方才有那么一句相邀的,然而此刻见她果真心如止水,又不由得暗暗惋惜。
对于那些青梅竹马的旧事,皇帝始终是吝于为外人道的。仪贞从前觉得,他与沐昭昭之间应当是两情相悦,碍于王遥这个心腹大患未除,不能太露钟情,使得深爱之人成为众矢之的。
可事到如今,仪贞不得不认为,皇帝恐怕在单相思。
沐昭昭真正爱慕过的人,多半是姚洵。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缘由,令一个妙龄佳人总是衣饰素净呢?
仪贞蹙眉一瞬,旋即又展颜道:“织锦局今年新贡上来的料子里有两种新花样儿,一种湖蓝地落花流水纹的,听说前些天全叫陛下送到一夜明去了,还有一种嫩柳黄地银玉兰的,幸而我预先就招呼过,留了两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