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贺裤兜起了寒凉,躲开了白骨的双目,“你们可知白雪阳师傅的事?”他的声音又柔了些。
女人们围到他身边,当他是姐妹,叽叽喳喳起来。
“雪阳师傅好像也是被丢掉的妾,好像是因为长得太高大。”
“不对,好像是被丢掉的女儿,因为嫁不出去。”
“还伤心过度,一夜白发。”
“一开始传的白骨魔头就是雪阳师傅,后来白骨来了,说白骨这名字威风能吓坏人,就自己叫了去。”
“反正最知道她的就是阿萍了。”
几声起,几声落,乌兰贺已是拧干了半小堆衣服。他学着小姑娘擦手伸进脖子里,手冻着,脑子听得也疼了。没成想这些女人也不知雪阳师傅,那白雪阳哪是什么妾和女儿,他是个阉人。
可最知道他的阿萍下山了。
“这事儿真怪,你们都害怕男人,那阿萍还下山,她不怕男人?”乌兰贺喉咙装得有些疼了。
可无人能答。
他抬头时见白骨沉着眼,在她的冷容下,他竟然感觉出她的伤愁。
“白骨,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乌兰贺道。
乌兰贺越来越不懂自己了,他很在意她是喜是悲,在意就目光难离。就这么来回看她,等洗完了全村的衣服已是下午。
山间枝影遮日,白骨在前走着,乌兰贺终于不用装了,他一路仍在揣摩,“我猜你师傅是个大太监,阿萍拿了你师傅的东西,去找小太监了。”
白骨踏着杂草,越行头也越低。这些事于她太过陌生,她唯一明白的就是,乌兰贺的声音又变了。
“太监就是你刚才那样吗?我师傅从来不那样说话。”
乌兰贺清了清嗓子,“我是看她们害怕男人,装的,不然让她们觉得我是坏人。”
她随手拍打着路边草,身影就似孤落人,“世间好怪啊。什么叫男人,什么叫太监,师傅就说山下都是坏人,不要我下山。”
是时候找回男人的尊严了,应该立刻马上解释下,乌兰贺急步上前。哎,等会儿,那她师傅和这些村里人为何不解释?
“你师傅也挺怪的,她为什么说山下都是坏人?”乌兰贺试探问道。
白骨脚步渐缓,与乌兰贺说了件旧事。
一日,白骨戴着面具偷偷去山脚,撞见有人丢小妾。那人还想杀了小妾,见她连滚带爬跑了。她回去就问师傅,“小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每天都有人丢小妾和她们的孩子?为什么还有人要杀她们?”
她师傅告诉她,小妾就是山下人养在宅子里,可以送人,可以买,可以卖,可以换,等她们生了孩子,有的就没用了。
白骨想了很久,用了世上最歹毒的想法去想,才想到山下人把小妾当成宠物。
乌兰贺如鲠在喉,“所以你师傅说你说的对?”
“我师傅朝我点头。虽然我不明白山下人为什么这样,但若不是宠物,还会是什么?”
乌兰贺随她而行,脑子却炸开了锅。
要说事实吗?纠正白骨,找回男人的尊严?十二岁的娘亲,那稚嫩的声音回荡在耳旁,乌兰贺实在无法开口。
小妾是人被丢掉,和小妾是宠物被丢掉,哪种看起来人不那么坏?她师傅是太监,见惯了恶,都选了后者。
在质疑和徘徊之中,乌兰贺走上前,“对,小妾的确是宠物。我……我是和你一样的人,生病了。”他狠不下心打破白骨的以为。
“我知道你生病了,我一定要练最快的刀法,找到最好的割疾术。”白骨手劈过杂草,眨眼就削平了它。
乌兰贺慌忙叫停,“别练了。”
两三下,白骨一步微止。
乌兰贺亦戛然步止。白骨怎么哄?
须臾的迟疑后,他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的意思是慢慢练,越急越不好。”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嘴,苍天啊,他是真掉自个儿挖的坑里了。
她突然转身,他腰间一紧。
不知那是什么缘故,乌兰贺就被她揽腰抓过。他眼瞧九节鞭甩出,更不知甩到了什么,反正他眼前就是白骨。
“低头。”白骨道。
“什么?”乌兰贺不知该不该照做。
“蹲下。”
“啊?”
乌兰贺膝盖被白骨一踢,他不得不跪下。
此刻视线正对着她的衣襟,乌兰贺脸立刻烫了。
是啊,男人太坏了,连他也逃不过。乌兰贺啊乌兰贺,你的色心简直丧心病狂。他骂着自己,拼命把目光移开。
可他又见了她下颌线,她的下巴,她的朱唇实然离他很近。她身上像散出无数道钩子,钩住了他的目光,又钩着他的人不由自主得要靠近。
“小黑,有人跟着我们。”
寒意从脊背处直接透来,乌兰贺的色心掉到了底处,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冷风哗然而过,一身白影从乌兰贺头顶横飞而去。抬头时,白骨面具映入乌兰贺眼中。
与初来虎头山时所遇一样,可此人绝非那日所遇,乌兰贺确信于此。
乌兰贺被白骨拎起,人在白骨身后划了半道圆弧。站稳时,惊慌未定,白骨已追了上去。
三道银针飞来,扰乱了白骨的行迹,她躲闪后白袍就已无踪影。
细针入木,深浅不一。乌兰贺拔出一根扎得浅的,那是三寸之长。
“天,那方夫人竟然装成你,她定然认识你!”乌兰贺奔向白骨,白骨面具和三寸银针不停闪现眼前。忽而,他想到了什么,他急忙从兜里拿出了另一根针,“不对不对,这事更不对。”
乌兰贺举着两个针,一根是那白袍魔头刚才放出的,一根是褪了血水的,两针都是白花花的。
“你师傅尸体上的针若随尸体久陈,怎会与新的一样?”乌兰贺想到的古怪处就是这儿。
白骨与他相视而望,亦是惊然。
“上当了,”乌兰贺懊悔不已,“那验尸的老婆娘就是方夫人。谁都不肯上虎头山,就一个青楼的老妇敢上,我还当人行侠仗义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师傅都已经死了。”白骨的声音起起落落,人显然恍惚。
是那老妇说尸体有恙,她就再次割下师傅身上的一块肉,挖出了三寸长的针。
若那针是那老妇验尸时打入,若那老妇就是方夫人,那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戏耍和羞辱。
乌兰贺谨慎看了她一眼,“也许在她那儿,人死了不代表恩怨结束。她先杀你师傅,下一步就是你。你想,她能扮个青楼老妇跟我们上虎头山,就是盯着我们了。她离开山洞又扮做你,定然别有阴谋。”
白骨凝眉难舒,“什么阴谋?她若以我的名义作恶,那也是山下人所做常事。”
“那哪说得清楚,你都不知以前有没有得罪她。何况人变态起来,连变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风一道道吹来,空气中出现了血腥味,白骨嗅到了,她转头跑向另一头。
乌兰贺跟在她身后,她走得很快,拨开交错的树叶,乌兰贺随着她走,但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她跟着血腥气味往前,哇哇的啼哭声传来。
白骨冲了过去,声音就在层叠的树枝下。
“白骨,你小心点。”乌兰贺随手捡了根树枝,递给白骨。
白骨慢慢拨开堆叠的树枝,埋在下面的是个婴儿,婴儿趴在一个女人怀里哭着,可那女人已经死了。
尸体躺在杂乱的野草之地,面容平静。白骨心口翻腾着什么,但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乌兰贺踩着杂草闭着眼,先把孩子抱了起来。
“你可得冷静,不然得晕了过去。”乌兰贺着实担心她,她又犯呆了。
“她是虎头山上的女人,生崽后被人丢来的。”白骨认出了女人,声音显得沙哑低沉。
“冷静,冷静。”乌兰贺巅着孩子,又望着白骨。
白骨深呼吸了几下,平静下来后蹲下查了尸体,“刚死没多久,被内力震破了内脏,杀她之人武功高强。”
“不会也是方夫人吧,我们刚才就看到了她。”
“她扮成我,专门来杀虎头山的女人?”白骨环看了四周,在女人的尸体边没有一点脚印,草丛被夷为平地,树枝全部震落,这就是功力震及之处。
“白骨,你看那儿。”乌兰贺发现了异样。
第10章 白袍魔头
离女人的尸体东南一里处,有只缠着佛珠的人手。
白骨拨开林间杂草,乌兰贺在后面,护着婴孩的头,莫叫他看了去。
草丛里那里躺着屎尿臭的死人,手缠佛珠,呈握拳之状,脸上皮已经没了,满脸糊着血,玉石袈裟与土相融。
乌兰贺当即闭目不敢动,他被这血肉模糊的死人脸吓到,“这也太变态了,杀人剥人脸皮。”
“他没头发,是佛。”白骨道。
白骨口中的佛就是和尚,可什么和尚能死这儿?乌兰贺壮着胆看了眼,凭着袈裟他认了出来,“这是金佛寺的方丈。”
“头回有人来丢佛,”白骨仔细一看,尸首除了面容尽毁,伤情与另一侧的女人差不多,“他也被内力震破了内脏。”
“我知道了,刚才遇到的魔头扮成你,是为杀这方丈。”
孩子在怀里哭,乌兰贺拍了拍他,回头看了看孩子死去的娘亲。
乌兰贺目光沉在那儿,想起了自己早死的娘亲。可那连面都没见过,想也不知想什么,就逼迫自己抽离,喉咙口涌的着难受劲也咽下,“她杀了方丈又来虎头山抛尸,被这孩子的母亲撞见。孩子小所以他没动手,杀了他娘亲。”
“还有一种可能。血腥味加上小崽的哭声会引来野兽,野兽会将尸体彻底啃食干净。”
乌兰贺双唇微抖,牙齿死死咬下,“这就不是人。”
正是气愤至极,山林之中车马声鼎沸。
谁会来虎头山?阵仗还这么大。乌兰贺就没见过山下人明目张胆跑来,除了他自己。
白骨跟着过去,乌兰贺却拉过她,“你可不是山大王,出去人不会卖你面子。”
“我是想看清楚她们。”
乌兰贺这才放开了白骨,跟着她走了会儿,停在一棵大树后。
透过枝丫,他们先看到一群推着车的苦力。一步一车辙,车上堆满了金石。在后有鞭打声,还有呵斥声,“快点别偷懒,王上下个月就要看到金佛。”
人群向前而过,一群骑马的兵将出现,他们正扬鞭赶苦力。
“她们要干什么?”白骨难以理解。
“听他们说的,好像是当今王上要在虎头山建金佛。”
在虎头山,世间的魔头处,怎会建金佛?
队伍洋洋洒洒走了一路,又有穿着盔甲骑马的将军,与他同行的有周子颢,方员外和方夫人。
“明白了,丞相家搞的,方家钱庄出的钱,将军是京城来的,这是丞相用这事讨好天皇老子,”乌兰贺说着冷笑,“我爹说世上最离谱的事是让我当庄主,他还是死太早。”
人人喊虎头山有魔头,却要在魔头处建金佛,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离谱的事。
乌兰贺正讽笑世间荒唐,身边红影一动。
他正抱着孩子,为了拽住她,乌兰贺伸手拦腰直揽过她。他用身子堵在她身前,相隔近在咫尺,他还在祈祷孩子千万别哭。
白骨露出凶态,“这么多人在虎头山,虎头山的女人没处躲了。”
“天皇老子要办的事,你一人如何阻止。”
他挡在前面,她一掐他双臂,反身把他推到树上。
白骨的手劲很大,按下乌兰贺的肩,叫他双膝一曲,比她矮了一个头。她双眼低望,抬起手,又像摸狗那样。
乌兰贺本能朝后一躲,她怎么总这样,难道只会用这种方式?
“小黑,听话。”
就那刻,乌兰贺把头凑了过去。怎么回事?她这样,难道他也要迎上去。中邪了?
邪门的更来了,白骨让宠物听话,就靠压住他的视线。宠物是宠物,乌兰贺哪做得了宠物。
她这样目光不离,就像温火煮着乌兰贺。二月天还寒,他就如临四月春盛时。有些热又不太热,血液被慢慢温着,淌过全身。乌兰贺仰起了头,目光如同刻刀雕琢过她。
她穿着他买的衣裳,鲜红明彩映白肌,渲着乌发更丽,明目清若水光。她穿红衣服可真好看,下回,他再多买点,还要再买点红色的首饰。
咦,小黑眼神是什么意思?白骨手微停,细细斟酌,然乌兰贺头又蹭了过去。好怪啊,白骨以为驯服了宠物,却好像看到了进攻的野兽,可他明明在让她摸头啊。
是在耍脾气吗?
于是乎,她当他是宠物的逆反,不停摸他脑袋。而他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俶尔,阵阵悲诵声穿入林间。
乌兰贺头上的手垂落,她眉头紧皱,本强硬的眼珠动了动,“这是什么?”
难道她在害怕?她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