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一凉,日记本上的锁,被人撬掉了。
“林逢,原来你们是两情相悦啊!”
侯子彦嬉皮笑脸地站在她面前,惹得教室里的同学全都看了过来。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林逢当即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侯子彦这个住校生,趁着自己昨晚回家,偷偷把她的抽屉翻了一遍,拿走了日记本。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胆肥,为了看一眼里面写了什么,竟把本子上的锁都撬开了。
“班长成绩那么好,恐怕我怎么也追不上,该怎么办呀——”
侯子彦捏起嗓子,阴阳怪气地背着日记本里的话,惹得周围的同学吃吃地笑。
林逢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一个高中生计较,可眼下情形如此,她心里本就有些压不下去的火,立即窜了起来。
“好看吗。”
侯子彦一愣,似乎没想到林逢这个素来怯懦害羞的人,居然敢面不改色地直视自己,质问自己。
“我问你,好看吗。”
“……好看啊,当然好看了!”侯子彦拔高声音,却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哪里好看?”
侯子彦的神色僵了僵,完全没想到林逢居然如此大胆,还要让自己对她的日记做阅读理解。
“不知道哪里好看是吧?”林逢一脸淡定,拿起日记本翻开,“不如我来告诉你,哪里好看。”
周围的同学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等侯子彦回应,便连声催着林逢快说。
林逢清了清嗓子,指着本子上的一个句子,念道:“今天跟班长说话了,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是来自广袤无垠的太空,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抬头盯着侯子彦:“这个句子使用了一种修辞手法,是什么?”
侯子彦一脸懵:“修辞手法?林逢,你上语文课呢!”
不等林逢开口,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嫌弃的声音:“通感呀!侯子彦,这你都不知道?语文课白上了?”
侯子彦的脸霎时一僵,咬牙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通感?我刚才是故意不说……”
“是,侯子彦你这么聪明,一般的修辞肯定难不倒你。”林逢笑得一脸和善。“那你听听这个。”
她低头看着日记本,飞快念起来:“没想到今天叫班长名字的时候,居然错喊成了‘吴言’。唉,跟他说话的时候,我还真是有些无言。”
这句话一出口,看热闹的同学露出疑惑的神色,窃窃私语了一阵,却没理出什么头绪。
刚才质问侯子彦的那位,高声道:“林逢,这句话里没什么修辞吧?”
“当然有了。”林逢目光笃定,“这句话用的是飞白。”
“飞白不是一种书法风格吗?东汉蔡邕的飞白书啊!”
林逢点了点头:“没错,飞白源自书法艺术,写字时,笔画中有露白的部分,看上去有种飞动的感觉。但是在修辞手法里,飞白的意思却不大一样。”她慢条斯理,“侯子彦,《红楼梦》你读过吧?”
侯子彦不知道书法里的飞白,也没读过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当下被问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盯着她。
“看来是没读过了。”林逢扫了一眼围观的同学,“有谁读过《红楼梦》?”
一名瘦弱的女生小心地举起手:“我,我看过。”
“很好,那你记不记得史湘云曾经喊过贾宝玉什么,后来又被林黛玉故意笑了两句?”
女生低头想了想,迟疑道:“爱哥哥?”
“没错!”林逢高声道,“所谓飞白,就是‘明知有错,故意仿作’,用来调笑增趣的。我在日记里这么写,一是为了自嘲,二是为了熟练运用这种修辞手法,将来写作文的时候万一用得上呢。”
她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侯子彦:“侯子彦,分班考的时候,你语文几分啊?”她又故意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但我想,当着同学们的面,你应该也不好意思说,毕竟在语文课上,你没少挨陈老师的骂呀。”
侯子彦的脸青了一下,很快犟嘴道:“语文有什么重要的,我们都是中国人,会说中文不就行了……”
“是!语文当然不重要了。”林逢抢过他的话,“不过是高考的时候,跟数学英语一样,只要区区150分罢了。”
她露出一个特别善解人意的笑:“对侯子彦你来说,就算是不考语文,也能上清华北大吧?”
侯子彦气急败坏,大声喊道:“林逢你开学就谈恋爱,还有理了!”
“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林逢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合上日记本,举在半空摇了摇,“这里面只有我对班长的崇拜,他成绩那么好,崇拜他很正常啊。”
“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前两天我明明听见你说自己喜欢他——”侯子彦满眼乱扫,看见贺雄,飞一样跑过去,把他拉到林逢面前,“黑熊也听见了,你别想赖掉!”
林逢却毫不在意:“我什么说过?是你误会了吧?侯子彦,我那不叫喜欢,只是崇拜而已。班长成绩那么好,我很羡慕,忍不住多关注了他一些也很正常啊。”
吵架这种事,有时候讲究的不是谁更有理——情绪上头了,哪里能冷静地讲道理?——而是看谁更淡定自若,三言两语就把对方逼急。
林逢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多少有些强词夺理,但这没关系,吵架么,气势很重要,毕竟眼下这么多同学看着呢,不是谁发疯谁就能赢的。
她淡淡地扔出这些话,侯子彦果然气得不行,拉着贺雄大喊起来:“你不是也听见了吗!说话啊!”
贺雄正要开口,林逢忽然瞥了他一眼,指尖点着日记本:“贺雄,我听说你对法律很感兴趣。有个事我不太清楚,想请教请教你。偷偷拿走别人的日记,还故意拆开看了,对于这种行为,法律上是怎么说的?”
贺雄立即拦住还在喊叫的侯子彦,赔笑道:“林逢,不好意思啊,这日记本是侯子彦……捡到的……他也是想把本子还给原主,这才拆开看了看。我向你保证,他没看太多,就几页!”
“林逢你什么意思啊!威胁我啊!”侯子彦一把推开贺雄,却被身边的几个男生拦住。
贺雄一下摔在地上,却顾不上疼,急忙喊道:“猴子你玩够了没!你侵犯别人隐私了知道吗!严重的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侯子彦气极反笑,扭头冲着他:“怎么,这日记你就没看过?装什么好人!”
贺雄不理他,飞快爬起来,三两步跑到林逢面前,笑得满脸诚恳:“林逢对不起啊,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已经气糊涂了,刚才那些话都是胡说的,我替他跟你道歉!林逢,你人美心善,就别跟他计较了行吗?”
--------------------
“我存在在我的存在。”——梁静茹《崇拜》
第9章 第 9 章
=======================
一番话让林逢大开眼界。
这个贺雄,小小年纪,脸皮竟比城墙还厚,明明日记是他们一起看的,现在出了事,却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林逢实在听不下去,拿起日记本喊了句“让开”,围观的同学顿时退到两侧。她快步走出教室,穿过长廊,上了景观平台。
黄昏的风,冷得催人清醒。
林逢把日记摆在平台边防止掉落的矮墙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翻。那些稚嫩又小心翼翼的话,都是她曾经深深在意吴落言的证明。
所以关于他的记忆,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起呢。
林逢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求是桥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吴落言的地方。
她记得那天台风将至,杭州下了很大的雨,她刚完成入校前的分班考,撑着伞上了求是桥,往校门口走。大风在校园里胡乱地吹,她一时没抓稳,手中的伞就这么翻了下去,跌进桥下的人工湖。
倾盆大雨瞬间把她浇得透湿,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书包顶在脑袋上挡雨的时候,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把伞。
那是一把黑色的男士伞,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错愕地看见那人跑进雨中,几秒后又回头冲她喊:“同学,我叫吴落言,开学后记得把伞还我!”
大雨中的背影和名字,就这么住进她心里。
后来的后来,她无数次在回忆里重现当日的画面,都会默默地怪自己太笨,居然会因为舍不得包里那点开学后根本用不上的复习资料,没能抓住顶着书包跑回家的机会,反而被吴落言钻了空子。
她苦笑了一下,合上日记本。
其实一开始,她也说不上对吴落言这个人有多上心,不过是存了感激的意思。可知道那人是年级前三后,她天性里的慕强就像是一股执念,时不时地催着她关注吴落言。
有些喜欢始于容颜,有些喜欢始于依赖。
而她的喜欢,却始于满心真切的崇拜。
这份心思,自然是要深藏的。可时至今日,看着这本被人撬开的日记,她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对吴落言的喜欢,是不是早就被他发现,所以他才会故意来招惹自己,寻个开心。
林逢按下翻涌的心绪。
多思无益,从前自己对吴落言那么上心,实在太蠢,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对自己好点。
她伸手到口袋里一摸,顿时有些丧气。
刚才出来得太急,居然忘了拿包零食来吃。
哎,失策。
她转过身靠着矮墙,脑袋仰着,伸出墙外,僵直了一天的肩颈立马松快不少。
“读个高中天天坐着,早晚要得颈椎病,还是得放松放松才好……啊!”
她的手腕不知被谁用力一扯,生生把她从放松肩颈的舒适感里揪了出来。
就这么被迫站直。
她回过神,总算看清那人,沉下脸道:“吴落言你到底想干嘛!”
吴落言的眉头深深皱紧,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极力压制着什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开口道:“被人看了日记,就这么想不开?”
“啊?”林逢满头雾水,“我没有想不开……”
她明明想得很开啊!
但吴落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仍旧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是,日记非常私密,现在的你当然会觉得,里面内容被人看见,是一件天大的事。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对你的人生而言,这些都不过是一瞬间的难受。说不定将来的你,还会笑现在的自己太过在意别人的目光,做什么都瞻前顾后,不够大胆。”
一开始,林逢还想反驳两句,但见他语速飞快,根本不给自己插嘴的机会,干脆安静地站着,听他把话说完。
“侯子彦本来就是喜欢挑事惹事的人,你没必要把他放在心上,将来高中毕业,就更见不到他了。我知道你在班上没什么朋友,出了事也没人能帮你一把。但你也不应该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这么危险的举动……”
吴落言顿了顿:“……怎么不说话?”
“说完了?”林逢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能不能先放开?”
吴落言不回答,眼神里有些犹豫。
林逢突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吴落言手上的力道紧了些:“难道不是吗?”
“你……”林逢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从这里跳下去?没理由啊!”
吴落言的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你的日记被人看了,所以……”
“所以我想不开,要趁着夜黑风高,纵身一跃?”林逢翻了个白眼,“班长,你的想象力有点过于丰富了。”
“可是你刚才整个人都倒在墙上,要不是我及时把你拉回来,你就要掉下去了。”
他的语气里透出着急,几丝让人猜不透的生气,从那双深眸里溢出来,即使在暗夜渐起时分,林逢也看得清清楚楚。
难道又是什么新招数?
林逢连忙别过头去:“我只是靠着墙而已,肩膀疼,想放松一下。”
吴落言这才松开她的手:“原来是这样,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林逢无奈地甩着发酸的手腕,叉腰道:“吴落言,你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呢!这里是二楼哎,我跳下去,不但死不了,搞不好还得落个半身不遂,我图什么呀?”
吴落言却走到一边,不过几个呼吸,就恢复了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不是就好。”
林逢凑上前,正要奚落他两句,忽然发现他的额间出了些汗。
像是急匆匆跑过来一样。
“你……”
刚开了口,林逢却犹豫起来,“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心想自己总不能直接问他,吴落言你是不是很紧张我?
他肯定会说不是呀!
毕竟他不是真的紧张自己……不是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逢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吃惊。
从目前已知的结果和条件判断,好像除了这个,其他的解释似乎都很难合理化。
所以……吴落言是真的在紧张自己吗?
林逢不知道,但她知道学术界有一句话,叫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班长,刚才你不在教室吧?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日记被侯子彦偷看了?”
吴落言的面容隐在暗处:“我回教室的时候听说了。”
“听说……不过一句传闻而已,你也信?”
林逢上前一步,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他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我是班长,班上的同学出了事,自然要问一问。”吴落言走到矮墙前,迎着夜风站在那里,不给林逢观察自己的机会。“你刚才说肩膀疼,长期伏案低头造成的肩颈酸痛,可以通过打羽毛球来缓解。”
“这样啊……”
林逢喃喃道,心想反正自己还有二十几天,不愁找不出真相,也便不再强求当下的证明。
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6点多了,我先回去准备晚自习。”
“你,你等一下。”吴落言忽然叫住她,“离晚自习还有20分钟,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林逢惊讶地凑上前:“怎么,今天的作业里,还有你这个学神都解不出来的题?”
“高中作业不难。”吴落言转过身来,“是别的。”
“你说。”林逢双手插兜,斜靠在矮墙边,仰头看他。
吴落言缓缓道:“如果一个实验,你在做之前就已经知道,失败的几率很有可能会高达99%,你还会去做么?”
“会。”林逢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听说,在科学研究里,80%的实验,都会以失败告终。但是科研人员还是会去做,你猜是为什么?”
吴落言定定地望着她,眼眸有如深邃夜空:“因为失败也是一种结果。而且,一个实验在没有完成之前,谁都不能断言,它会不会有1%的成功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