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知道自己丢失的是什么,想明白之后,生涩的痛开始在他身体里不知疲倦地冲撞着。
卧室的窗户半敞,浅色的纱帘被掀起,屋子里满是夏天的气息。
窗外蝉鸣声还是那么吵,靳逸嘉却希望这样的夏天过得再慢一点。
少年将手臂横在眼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多狼狈啊,还是选择这样离开了。
第一个知道靳逸嘉转走的是他们班的班主任,神情颇为遗憾,问他要不要和同学们说一下这件事,准备个欢送会什么的。
靳逸嘉停顿了下,说不用了。
班主任见此,没再继续坚持。
第二个知道靳逸嘉要转学的是大般,以往中午吃饭吃得很香的他那天中午只打了一个菜,双手搁在桌沿,看上去比靳逸嘉那天还低落。
大般默不作声,靳逸嘉也没说话,也许是想起那天靳逸嘉消失那几天也没问出来原因,他想他缄口不言也有自己的隐私,于是慢慢理解对方的每一个抉择。
半天憋出来一句:“我要是去舟廷,你可得请我吃饭。”
靳逸嘉原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离开,结果没想到是这句,顿时有点好笑:“成,一定请你吃饭。”
得到对方看起来不像是画饼的承诺,大般看着自己餐盘里少的可怜的菜,又急急忙忙跑到窗口加了两个鸡腿。
少年则盯着餐盘右上角的橘子,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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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逸嘉没想到应纯班里的人这样少,他拿着橘子走到她们班门口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个人。
她同桌已经穿好衣服,似乎和她说了句什么,然后背着书包走到门口。
靳逸嘉看到她妈妈在门口等着她,两个人一直沿着走廊走远。
班里只剩下应纯一个人。
她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毕竟以往中午靳逸嘉没太见到过她这样,可他又没办法上去问。
站在门口踟蹰片刻,靳逸嘉转身回到自己班,碰上要出去的大般,随口问了句今天是不是有活动,因为他看着班里几乎没人。
“今天是篮球赛决赛,这会刚开场,据说舞蹈社的人也去了,我得下去看看。”
身边是大般路过掀起的风,靳逸嘉闻言点点头,回到位置上从书包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攥在手心,然后走出教室,一直来到隔壁班门口,走到应纯同桌的位置上,坐下。
窗户开着,微热的风吹着他的额发,靳逸嘉偏头看趴在桌子上的女孩,白皙的胳膊肘露在外面,整个人把头埋起来,浅浅呼吸带动上半身微微起伏。
肩胛骨突出,白色短袖校服勾勒出形状。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的,除了风是有声音的。
靳逸嘉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救了,这个时候心跳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他觉得自己自作主张坐在她身边的举动卑劣至极,可还没等他开始自我谴责,动作先行。
他默默把薄荷糖塞进应纯的笔袋里,然后将手里的橘子放在她书桌的右上角。
橘子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表皮甚至还有几道深色的划痕,上面是一截很短的梗,坠着一片油绿到发亮的叶子。
相比橘子本身,绿叶似乎更漂亮一点。
教室的空间足够大,靳逸嘉觉得自己能这样和她坐在一起已经足够满足,橘子脱离手中的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就快要离开了,他之前那么多次都想送的橘子怎么一次都没送出去,因为总是缺少勇气。
那这最后一次,就勇敢一下吧。
就勇敢,那么一小下吧。
想到这,靳逸嘉感觉胸腔中的某种情绪像是再也憋不住似的,在它还没上涌的时候就被少年死命扼住,他垂头看着女孩白色的衣角,忍住让眼眶不被潮湿浸染。
可是怎么办,还是有点忍不住了。
期末试卷讲完的那天下午,学校安排同学自由活动,靳逸嘉是下午五点的机票,两点半的时候,他给应纯发消息,问她能不能帮自己一个忙,去花店取一束花。
对方说可以。
而半个小时以前,他就在那家花店,问老板娘有没有花语是“再见”的花。
见惯了来问“热恋”、“纯洁”、“浪漫”这类的字眼,她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再见”的,愣了两秒看向角落里卖不出去的六月菊,指着那个说这就是。
靳逸嘉挑了六月菊和其他几种,让女人帮忙包扎一下,一会儿会有人来取。
等他走回停在学校旁边的车时,司机问他现在要不要走,他说,等一会吧。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夏天的雨总是猝不及防,仿佛也在配合这一场突然宣告的离别。
靳逸嘉坐进车里没多久,雨就已经开始下,他的心跳特别快,眼神也很焦急望向车外,突然懊恼要是女孩没带伞淋湿衣服,回头万一感冒了要怎么办。
饱受煎熬的情绪泡着他,直到手机里传来对方的消息——
【我取到了,你在哪?】
他回:【校门口。】
发完这句,靳逸嘉抖着指尖打开窗户,尘土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看见撑着伞跑来的女孩。
四目相对,他看见应纯的裤腿已经被打湿,额发也有几缕站在脸庞上。
他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脑海里连续的片段也被细密的雨丝一点点切割分开,成碎片状划过他的脑海。
靳逸嘉不敢多看一眼,升上车窗,打字给女孩发消息——
【花束是送给你的。】
他看见应纯低头拿出手机,看到他那条消息,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等她再抬眼的时候,靳逸嘉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他心里想的是。
对不起。
之后,他的手机不管换没换,照片里始终有一个锁上的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没有被其他人打开过。
-
回到舟廷,钟秋瑜安排靳逸嘉就读于附中,是在全国都榜上有名的优质高中,不过能在这里就读的主要原因是靳逸嘉的好成绩。
当时靳逸嘉中考成绩下来的时候,附中就给钟秋瑜打过电话,不过那个时候靳逸嘉已经离开舟廷去了别的学校,如今转回来,附中的老师也表示欢迎,毕竟马上高三,这个苗子好好培养,应该能取得很不错的成绩。
于是靳逸嘉开始无缝衔接去到附中进行暑假补课,实验班的学生是根据每次考试排序的,属于流动班级,所以大家几乎没什么心思八卦和关心别的事,每个人都铆着劲学习,第一次考试,靳逸嘉的成绩仍旧可以保持在实验班。
学校老师看见他的成绩在办公室夸了好半天,说附中又要出个好苗子。
实验班的同学勤奋的不再少数,只不过勤奋的人多了,成绩的参差拼的就是专注的效率有多少。
靳逸嘉属于那种不是最勤奋的,但是学习效率极高,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自己学习的部分,因此刚来实验班的时候,压力没有很大。
他抽空联系大般,每两周会往他那寄两箱橘子,一箱是给他吃的,一箱是让他帮忙送到应纯那,但不要让她知道是谁送的。
大般大概理解靳逸嘉送橘子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遗憾告诉靳逸嘉一件事。
高三上学期根据成绩排名,应纯被分到文科实验班,和大般分开。
靳逸嘉没想到会发生这件事,半晌回他一句:每周请你吃一顿烧烤,我给你点外卖。
大般:这不是烧烤不烧烤的问题。
靳逸嘉:每周两顿。
大般:你买的橘子怎么还没到?我明天就要送。
靳逸嘉:“……”
那边逗乐似的发来条消息:和你开玩笑的,不用请我烧烤,一箱橘子就够了。为了哥们,做点事也没什么。
两周之后,大般和靳逸嘉说这事我不干了。
了解前因后果之后,靳逸嘉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大般为了能去应纯他们班悄无声息送橘子,联系上了前篮球队成员张帆,每天中午主动来他们班找他一起吃饭,于是次数多了,身边同学都以为他俩有情况,张帆得知之后脸气得涨红,说再也不要和大般一起吃午饭了。
还没送完橘子,大般不能和张帆闹掰,自然有苦说不出,连连和张帆保证好几遍自己没那意思,才修复这段脆弱的友谊。
被朋友怀疑是同还不够,大般痛失在高中的择偶权,回去当天就给靳逸嘉发消息,让他每周给自己点两顿烧烤。
哥们为了你,高中幸福都搭上了。
大般气鼓鼓想,两顿烧烤都不够。
再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宰靳逸嘉一顿。
答应大般要求的靳逸嘉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见应纯发朋友圈了,于是便从好友列表里搜索她,点开对方的朋友圈,发现是一条横线。
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游走,靳逸嘉强装镇定点开转账,没有显示应纯的名字。
他试探着发一条消息过去,红色的感叹号格外刺目。
他再不想相信也得相信——
应纯把他删了。
靳小狗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直接断崖式坠到低谷,他想不明白原因,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那天自己坐在车里看她去取花,让她难过了还是生气了。
可现在,他又没办法去问。
于是这件事一直梗在心里,形成一根拔不动的刺。
几天之后,靳逸嘉又想明白了,这样被删掉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还保留着他们之前的对话,他就可以一直给她发消息。
哪怕对方看不见。
所以,他在对话框里郑重打下四个字,发过去。
虽然还是拒收状态,但好歹,他发出去了——
【我喜欢你。】
这一刻,靳逸嘉竟然有点庆幸,幸好她删掉自己,才看不到这句话。
不然他还真没有勇气,主动说出这句话。
自欺欺人的想法像是一剂药效很快的止痛剂,靳逸嘉开始在废弃的聊天窗口不知疲倦给她发消息。
无数条拒收显示,无数次发送失败。
像是他的一个出口。
高三上学期寒假,靳逸嘉和家里说要参加南清大学的冬令营再次回到宛樟。
实际上他根本没想取得什么成绩,单纯只想回来看看。
他想和应纯一起参加高考。
所以在信里,他说自己要去澈南大学,他自己有把握可以考上,问她想考哪。
第二个月,应纯在回信里写她不想留在宛樟上大学,如果可以,她也想去澈大,问他要不要一起做校友。
靳逸嘉心跳如擂鼓,一笔一画写——
【加油,祝你梦想成真。】
他没直接回复,隐藏好自己的马甲。
冬令营结束已经是除夕前一天,大般找他算之前的账,被他用一桌子烧烤弄得没一点脾气。
也是在那个冬天,靳逸嘉再次见到应纯。
她不太快乐,一个人在楼下坐了很久。
应纯一定不会想到,那么冷的天,竟然有人会站在风里陪了她很久。
靳逸嘉请小孩吃糖,让他们带应纯一起放烟花。
办完这件事,他难得没有多停留,转身离开,第二天就买了回宛樟的机票。
他怕再多停留一秒,自己都会忍不住冲到她面前,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他真的忍不住。
当天晚上,他又点开那个翻上去都是他被拒收消息的对话窗口,和她说除夕快乐。
和她分开之后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高考最后一天,大般把最后一个橘子放在应纯的储物柜里,然后这件维持了不到一年的送橘子事件彻底结束,毕业联欢那天,靳逸嘉又买了机票回宛樟,那天晚上和大般在街口吃了一晚上烧烤。
大般醉酒后迷迷糊糊问他,要不要去见她一面,靳逸嘉嘴上说着不要,结果第二天就跑到三中门口,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往外走的人。
没过多久他就等到女孩,叶嘉恩挽着应纯的手,问她要去哪所大学。
戴着鸭舌帽跟在她们身后的靳逸嘉耳朵瞬间竖起来。
听到她说四个字,澈南大学。
那一刻,他突然松了口气。
还好有空白这个马甲在,不然真的得不到与她有关的一点消息。
上了大学之后,靳逸嘉预想中的和应纯在大学碰面几乎没有实现。
应纯在信里告诉他自己被澈大录取的时候,问他要不要线下见个面,靳逸嘉斟酌着在信中没有写这部分的回答,默认的拒绝。
不用多说,女孩也大抵知道靳逸嘉不太想见面,于是再也没提这方面的事情。
信件的内容越来越公式化,两个人好像真的成为单纯的笔友,闭口不谈的内容成为两个人共同的默契。
靳逸嘉和大般仍旧有联系,他有时候还是会拜托对方看能不能了解到应纯的近况。
得知她和一个男人走的很近的时候,靳逸嘉难得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