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遂年要揽罪,却也让那已经死了的陈戟分了大半的锅。
“内阁日后应该谨慎处事,否则朕绝不留情。户部将各地香税酌情逐步递减至三成。”嘉惠帝沉声看向太子,“刚刚说万安沉香是怎么一回事?”
周沅道:“时下第一品级沉香是永安十二年推出的万安沉香,永安九年的进士吴仁清所荐。”
推出万安沉香这件事嘉惠帝是知道的,当时陈遂年向他回禀了,但万安地偏地方又小,遂没放在心上。
“既然我大朔有如此好品质的沉香自然不能埋没了,这个吴仁清现下在何地当职?”
当初舞弊的事情闹得那般大,嘉惠帝未曾明查连名字都不知道,只听谗言便定了罪。
周沅默然片刻,然后道:“此人在永安九年因舞弊之罪废黜了,在两月前因香税案死了。”
嘉惠帝也是一顿:“那倒是可惜了,好好抚慰其家眷吧,剩余的事都由太子去处理吧。”
虽然有了处理结果,却丝毫不提被贪污的银款去向了何处,便要将此盖过去。
赵郢真却一脸肃颜站了出来:“启禀圣上,香税贪污账目关系新政贪污案,银款去向可追朔至四年前,及当时的内阁首辅以及陈阁老。臣以为有错便改,刑罚分明,方治万世之吏,恳请圣上还那些无辜冤死之人清白,而不寒天下清流名士之心!”
嘉惠帝想揭过去,却也无奈,旁边的内侍假意提醒了他案上有呈上来的旧案文卷,嘉惠帝才要拿起看。
接着荣国公道:“启禀圣上,老臣昨日在燕郊家中得到了此信笺,信中提到日前在校场行刺之人乃是兵马司燕郊,受五殿下指使行刺六殿下。”
五皇子本就怒着,一听此言,当即骂道:“荣国公是老糊涂了!本宫何曾有指使过人行刺!”
荣国公说得决然:“若臣有半句虚言,任凭圣上处置!”
赵郢真也插了一句:“校场行刺太子,其罪当斩。”
大殿内气氛逐渐凝重,嘉惠帝将手中案卷当场甩下,心知这些人是没完没了了,肃然道:“到底怎么回事!”
便是这么问,却无一人敢上前替五皇子说话。
吏部侍郎秦舒缓缓从人群里,朝前重重一跪出:“臣也有一事要禀,昭仪去年怀有身孕,无端大病一场险些丧命,乃是燕贵妃身边的人毒害,还请圣上明查还小女一个公道!”
这一连串的指罪,五皇子冷笑连连,扫了一眼众人:“好啊!你们结党营私,诬陷本宫,此罪亦能让你们人头落地!”
数罪并讨,虽有针对嫌疑,但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陈遂年自己身上都压了一身罪,已经不敢轻易进言,只能示意五皇子别再冲动。
而那些曾经谄媚五皇子的人更如临大敌,惶惶不安。
最让嘉惠帝没有想到的是,连秦舒也会在此时突然站出来帮太子。
他是秦昭仪的父亲,不为任何皇子所用,如今却胆敢忤逆他成了太子的人!
整个朝殿内乱作一团,两方的人争持不下,唯有周沅孑然站在那,在这哄闹中,做了最后的定调。
“法令之行,当正直无私。身为皇子贪墨横行,弃百姓性命不顾,不惜手段残害兄足,其罪难恕。”
“身为内阁首辅不为朝政,只为名利贪污受贿,今又查明与奸佞谋害良臣,大乱朝堂纲纪,亦该凌迟处死。”
“凡两案涉及的官员,革职抄家,举家流放。”
周沅将腰弯得极深,原本还在争吵的清流们随他一起跪地请旨。
嘉惠帝坐在上方,被逼地有些头晕目眩……
傍晚的落日从西面照在殿门上,那残辉余影倾在殿中间,而銮座之上一片昏暗,嘉惠帝颓然坐在那,面容苍老而疲倦。
太监要掌灯,被他制止。
传旨而回的内侍跪在地上回禀:“涉及的官员革职抄办,即刻流放。太子殿下仁厚留了陈阁老一命,至于五皇子......”
余下的话内侍没敢说,嘉惠帝却不难猜到,自己那争强好胜的儿子,怎么可能甘愿就蕃。
“由他闹着吧,闹着,好过于死在他手里。”
嘉惠帝被搀扶着起身,终是想起了一人,他问:“苏悠如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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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出事前苏景修是内阁次辅,如今他沉冤得雪,嘉惠帝重新赐了一座府邸。
只是这圣旨她接了,却不曾在她的手里,而是给了苏老夫人。
内侍将她带进了宫,让她进了那銮殿。
偌大的朝殿里,空旷寂荡。嘉惠帝夜里眼睛看不见太远,内侍擎着烛台陪在一侧,缓缓下了步阶。
嘉惠帝默然打量着她。
跪在那的少女不卑不亢,背脊挺直,极为清丽婉柔的一张面容,便是站在这銮殿里也瞧不见半分柔弱,反而有一种清姿卓绝之态。
“你便是苏悠?”
“回圣上,民女便是苏悠。”
沉默一阵,嘉惠帝忽然沉脸:“朕已经给你爹翻了案,为何不谢恩?”
苏悠未抬头,顿好了好几息,才回:“谢圣上恩德。”
“呵呵。”笑她虚情假意,言不由衷。
嘉惠帝还要往前走,内侍举步要跟上,他摆了摆手。
“你很聪明,只可惜有时候聪明并非是一件好事,一个女子敢利用太子扰乱朝堂,朕便该杀了你。”
第50章 第五十章
嘉惠帝并非对苏悠一无所知, 从陈戟被抓,他便派人去探查过苏悠。更知道太子对她还有留念,此番费尽心思地翻案夺权, 兴许就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苏悠。
如同四年前一样, 苏景修一死, 太子便疯魔了一般,夺权立派,甚至差点逼宫篡位。
今时今日与当初也并无不同。
“或许朕当初就不该赐你们婚事。”
不赐婚,兴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嘉惠帝看着面前的女子:“眼下他身为太子, 大朔的储君, 朕就更不该容忍你活着。”
嘉惠帝坐在朝殿里挣扎了一天, 看着这个还属于他的御座,却早已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先太子的死对他来说是沉痛的打击,若如今五皇子再保不住, 世人又该如何嘲笑他这个父君的无能。
他做出退让只为护着五皇子,可若将来这个君王之位只能是周沅, 那他从现在开始就该掌握好他的一切。
身为帝王若被儿女情干扰左右, 那这个人便不该存在。何况苏悠还敢参与朝堂政事,私自参与查案。
苏悠也缓缓直起了身:“若圣上这般说,民女也有一事不明,大朔律法至上, 恣意贪墨罔顾百姓性命的五皇子, 敢问圣上怎么又轻易就饶恕了呢?”
“父亲曾说为官有权就有责,用权便要受监督,做了违法害民之事便不能被饶恕, 可眼下皇室宗亲却在律法之上。圣上要治民女扰乱朝堂之罪,敢问圣上, 民女所做的哪一件事是触犯了大朔的律法,坏了大朔的纲纪?”
“到底是圣上觉得民女利用太子殿下扰乱了法纪,还是圣上根本不在乎众臣贤良的冤死,不想翻案呢?”
嘉惠帝自然不会承认,他以这个“忠孝贤明”帝君的名号,力保五皇子与陈阁老,却不知世人早已看透了这个偏心自私,被蒙蔽了双眼的君王。
嘉惠帝挪动了几步身子,佝偻着缓缓回头,眼睑下是一片阴冷:“你此番言语如此大胆,当真不怕朕立刻就赐你死罪!”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内侍急忙上前去搀扶。
8⒈四⑻一6九63苏悠跪地笔直,不惧,继续道:“民女从未利用过太子殿下,只是父亲蒙罪冤死,想替他求得一个清白。”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不求别人能信,但从嘉惠帝口中说出来,苏悠只觉得为大朔能有如此的君王感到默哀。
“圣上您注意龙体,奴才让太医来瞧瞧……”嘉惠帝今日独自在这朝殿上待了一整天,滴水未进,内侍在旁边劝着,一脸担忧。
嘉惠帝推开内侍,看向苏悠:“你敢与朕这般说话,朕倒想知道,你要如何说服朕不杀你。”
苏悠答得毫不犹豫:“传扬叶氏香方,兴邦济世。”
知道苏悠嘉惠帝笑她:“区区香方,就能兴邦济世?”
“圣上低估了这区区香方。大朔盛行焚香用香,所合制的香方都是千年文化所积淀下来的,品鉴香类、应和酬唱,雅室熏香,调服香药诸多用处,无论贵族百姓皆离不开它。试问这样合制好的香方推行出大朔,如何不是兴邦济世。”
“民女有数百年传下来的叶氏香方,叶氏香铺开张后有不少外番人慕名而来,并表示十分喜爱。大朔制香技艺,香具工艺,香品类型都十分成熟,放眼诸多外番,可有我大朔的香文化之盛?他们产香料却不懂香方,何不将香方推广出去?”
外番使臣来朝,确实有许多人钟爱大朔的香文化,也会以之回礼,但却从未想过要将香方推广出去。
“倘若能推广出去,必然也能带动大朔的经济,甚至可能盛于丝绸,民女对叶氏香方有极大的信心,定能给大朔带来贡献。”
嘉惠帝沉着脸:“这些话是你爹教你的?”
苏悠没有否认:“父亲的想法圣上也是认同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推行新政,如今既然已经查明父亲是被冤枉的,那么新政又为何不能重新推行呢?”
嘉惠帝没接话,只道:“你与其他女子确实不一样。”
他招手叫内侍跟上,烛火照在苏悠的头顶,嘉惠帝睨了她半晌。
到底是想起了苏景修,对苏悠也生了些愧疚不忍:“朕可以不杀你,但朕绝对不允许你再靠近太子,你的出现只会让他深陷困境,将来有可能误了朝政大事。”
苏悠反驳,“圣上何以见得女子便会误了家国大事?前朝有长公主监国摄政,亦有女子从军上阵杀敌,便足以说明女子也能助力朝堂社稷!圣上何至于认为女子什么都不做,也是错呢?”
“呵!”
嘉惠帝虽然年过五十,但到底是掌天下生杀大权,威仪不减,居高临下地望着,便叫人后脊生了寒意。
苏悠依旧不死心:“倘若民女能将叶氏香方传扬出去,新政推行成功,能给大朔带来经年利益,圣上是否能收回刚才的那句话?”
“凭你?”嘉惠帝笑了两声。
不得不说,他此刻倒有些欣赏苏悠的胆识。她的言谈举止并非一般女子能比,甚至胜过不少下层当事的官吏。
嘉惠帝不再看她,被搀扶着往外走:“若你真做得到,朕也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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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悠在那銮殿里只待了小半个时辰,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将她送至宫门口。
“圣上平反了苏大人的冤案,苏姑娘便应该回苏家,只要苏姑娘愿意,圣上会在朝中给您挑选一位值得托付的良人。”
嘉惠帝没有将圣旨给她,便是有意打压她,希望她回苏家得苏家管教,不要再接近太子,想不该想的。
苏悠问:“那如果我拒绝呢?”
小太监又回:“苏姑娘不该拒绝,那朝中之事,女子怎么能去参与呢?”
嘉惠帝的意思是,没有苏景修无人能将新政推下去,他随口应了苏悠,也只是想安抚她让她消停,省得到时候太子得知,又是一阵闹腾。
苏悠或许真的有才能,但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完成的事情。
周沅已经在应承门候着,小太监行了礼,又看了一眼苏悠,希望她能遵守给嘉惠帝的承诺。
苏悠面无异色,也向周沅行了礼。
“孤送你回去。”周沅先往马车边走。
“不麻烦殿下了,我可以自己回去。”苏悠拒绝了。
周沅看了身前的人一眼,回了头,二话不说便将人半推上自己的马车。然后毫不顾忌地提溜着肩膀手翻转几遍,仔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今日下朝后他忙着处理朝政与案子,并无一刻得闲,刚从勤政殿出来便知苏悠被带进了朝殿。
他信不不过嘉惠帝,从刚才来的一路上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想再等了,待这几日事情都处理好,他便去请旨将人娶进宫。
苏悠坐在那一言不发,也不抗拒他拉着自己的手,只是那么盯着他。
她这安静异常的模样反倒让周沅忽然紧张了起来,是真的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我没事。”苏悠反抓住了他的手,“你呢?”
周沅挑眉。
“陈阁老摘冠贬庶,五皇子被禁,圣上明显是在袒护他,日后或将报复,你该如何? ”
今日圣旨一下,顾氏便派人来给她报喜,虽然知道嘉惠帝必然会护着五皇子,却怎么想不到竟然只是禁足思过。
若是从前,周沅定不会这种关键时候给自己留下祸患,但眼下苏悠有些不确定了,他能替六皇子挡下那一刀,如今又甘心将犯了十恶之罪的五皇子只禁足思过,且半年后还能就番。
“此事你不用操心。”
周沅未松开她的手,“孤不会让人伤害你。”
苏悠顿了一下:“所以殿下当真是为了我,才甘心如此吗?”是在担心嘉惠帝不放过她?
苏悠觉得周沅此刻有些失了理智,若此时不将五皇子的羽翼彻底折断,将来便又是新一轮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