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悠觉得,如此反复无常倒有些不像他了。
可四年时间,足以冲淡一切感情,她又凭什么要求周沅能心平气和与她说话呢?
苏悠头埋在被窝里,说不难受是假的,毕竟曾经是那样好的人。
她与周沅是在宫外的文会宴上结识,彼时还是三皇子的他,一向是被人称为温雅贤德,诸位皇子之楷模,可苏悠第一次见到他时却不是这样。
白玉槐花坠挂在羽叶之下,他静坐槐树下许久,偶有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也无动于衷,便似院落闲散的坐定士子,洁白淡雅,与世无争。
或许是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周沅回过头,挑眉笑道:“姑娘若要看,何不大方些上前来看。”
苏悠羞红了脸,忙解释道:“是我先来此处的,公子无端闯入才是坏了我的赏景的雅致。”
“是吗?若姑娘真在赏景,在下来时怎么没有听见姑娘阻止呢?”
“......”
苏悠被堵的哑了口,但却并不认输,她走上前,大大方方的就坐在了他的对面。
可刚坐下,她就后悔了。
那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温润翩翩,一双眸子清冽锐利,盯着她让那原本到嘴边反驳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然后她就承认了:“我方才确实看你了,但却是并无其它的意思,就与这槐树一样,单纯的觉得好看而已。嗯,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和这树一样!”
对面的人瞧着她发笑:“姑娘这形容,倒还挺新颖。”
然后又道:“外头那般热闹为何不去?”
苏悠垂了眸:“便是太热闹,我才不去。”
倒也不是不喜,而是她感觉自己有些融入不进去,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
她看向周沅也问:“那你呢?”
“嗯,与你一样。”
说话时,他目光注视远处,一瓣槐花缓缓落在他的头顶,苏悠盯着那花,目光不由得又看向了他的脸。
皮肤光洁白皙,眉目深邃,无甚温雅之态反倒无端生出些阴郁。
控制不住的盯出了神,便又再次被抓包,而这次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狡辩,他便倾身上前,面颊绯红,满襟酒气:“姑娘一向这般大胆,看见喜欢的,就挪不开眼了吗?”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苏悠能清晰的数清他的睫毛,也看见他瞳孔里的自己。
慌得她屏住了呼吸,一时不敢动作。
她心想,这人长得好看却是个登徒子,或许也是经常这样对姑娘家。
可下一瞬,他却只是将自己头发上的花瓣轻轻拨下,然后坐了回去:“失礼了。”
宴会是在赵六郎府上举办的,临走散席时不凑巧的下起了大雨,来接苏悠的马车没能及时赶到,她便坐在偏厅里等。
巧得,周沅也在。
许是酒散了,又或是现下的厅堂里有人来往,他目光沉静了许多,见她也在,只是微微点头,没再多言。
两人就这么干坐了半个时辰,让原本想鼓起胆子问姓名的苏悠又生了怯。
她其实就只是想问问名字,不知道也不是很在意的。
可偏偏在临走时,他突然问了一句:“不知重阳那日的宴会苏姑娘可会来?”
苏悠意外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回头,因为刚好赵六郎从廊檐下走过来了,总不能让人看见自己有多么不矜持,随便参加个宴会就与陌生男子约好下一次见面,这实在让她抹不开面,于是她原本想回答的话也生生咽了回去。
后来的重阳宴是在御成街的会仙楼,苏悠没去。
上次的宴会是她爹强硬要求她去的,说她成日待在家都要闷傻了才去与京城里贵家公子姑娘们聚一聚,而重阳宴是大宴,聚在一起的人更多。她还是不喜欢那种场合,而且让她为了一个不熟悉只是好看的男子就去参加宴会,太轻浮了些。
而且那日她刚信期来了,也不太方便出去,便一直窝在房间里。
苏景修还在时因与苏景行性子不和,并没有住在苏府,而是另买了一处小宅院。重阳那日许妈刚好出门采买东西,留了她一人在家,她父亲书房里看画,肚子忽然疼到起不了身,好似万箭穿腹,几欲晕厥过去。
她忍着疼想回房,可堪堪踏至门口,就见她爹与周沅至院子里走来,好死不死的,她也刚好没抗住,眼一晕便倒了。
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便是当朝的皇子,也是爹一直颇为赞扬的那个皇子。
自那以后,她便经常能在家中见到周沅,如同第一次见一样,他也是只坐在那默默瞧着她,等到爹走开了,他便说:“苏姑娘像花儿,叫人移不开眼。”
再后来,他便像圣上请了婚,又来府中与苏景修提亲。
那时他说:“恭喜苏姑娘如愿以偿。”
苏悠笑问他:“你这般笃定我就一定能嫁给你吗?就算我答应了,可日后的事谁又说的定呢?”
周沅顿了一下:“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
第12章 真相
过往回忆起来,好似隔了一世,让苏悠觉得曾经那些都只是梦幻泡影,清醒后只能将那一切藏于心。
天刚掀起点鱼肚白,苏悠用完斋膳便要下山回城,妙惠师父将她送到门口:“小施主的马车就在山脚下等着,早早赶路吧。”
马车是昨日雇好的,苏悠没多想,谢过妙惠师父就下了山。可到了山脚下,那停着的却并不是昨日的马车。
予良在马车头坐着,见苏悠来了,上前一揖:“苏姑娘。”
苏悠没敢上去,远远福身便绕身走开,予良忙喊:“苏姑娘在这郊林雇马车回城不安全,快上马车吧。”
苏悠谢过:“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她以为周沅昨夜就走了,没曾想还在这。
予良看出她的为难:“苏姑娘,我们殿下已经回去了,这马车是特意留下的。而且都这个时辰了,你雇来的马车要来也早该来了。”
许妈眺着远处,纳闷了一句:“倒是奇了怪,这车夫一向是不会迟的,今日竟晚了半个时辰了。”
怕她不答应,予良还小声的添了一句:“殿下说苏姑娘不用多想,换作旁人他也会如此。”
苏悠没说话,不想去纠结这些。只知道若走路回城约莫到天黑才能到,她没有那体力,加上还要赶回去开铺子,最后还是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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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香铺时,许氏和小枝也已经到了。尽管苏悠担心许氏快临盆了不宜到处走动,但她仍旧坚持要来。
铺子查抄吴仁清被捕没有让许氏倒下,也没有让她郁郁寡欢。她得知自己要开香铺,便带着小枝和铺子里其他的妇人来求她,希望自己能给她一份活计,不至于流落街头。
似乎是已经做好吴仁清不会再回来的准备了。
但其实许氏不开口,苏悠也是会帮的,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许氏远比她想象的坚毅聪慧,不仅有调香天赋,甚至还能冷静地告知她,当初推引出万安沉香时,就已经有朝中官员暗中贪污了,只是吴仁清深知告发会祸及家人,故不敢轻言。
苏悠这才想起吴仁清被捕那日,陈戟无端端地对小枝说“回去告诉你娘,若不安分,便是同罪”,原来这其中竟是含有威胁之意。
苏悠担心母女俩的安危,便让她们都搬到自己的宅子里,许氏原是同意的,可今日一来却道要走。
察觉到许氏面色不对劲,便追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许氏尚是满脸的后怕:“昨日夜里家中遭人放火,我担心是他们是来杀之灭口,若非我留了个心眼,恐怕都不能来见苏姑娘了。
缓了缓神,又福身谢道:“今日我来是与苏姑娘告别的,眼下他们已经寻到家里来了,我不能再连累苏姑娘了。”
许氏很感激苏悠愿意收留她们,但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了她,决心要离开。
苏悠没想到自己所担忧的事当真发生了,扶起许氏,尽量劝住她:“孤儿寡母你能去哪呢?他们既然要灭口,又怎么轻易放过你们。若你留在我这,他们不敢轻易动手,可你们一旦离开,岂不是给了他们机会。”
许氏一脸难色:“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退一步讲,你寻到了地方藏起来,可你肚子里的孩子和小枝怎么办?他们都还小,躲躲藏藏的你们三人又该如何度日?”
没有钱怎么都活不下去,何况他们若想找人,藏在哪里都无济于事。
“吴大哥还在狱中,倘若他回来见不到你们了,又该如何?”
话落,许氏缓缓抬头看向苏悠,泪盈于框:“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旁得苏悠不敢保证,但也不想让许氏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只要能查明真相,便能回来。”
许氏闻言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苏悠将她扶坐下:“你现在应该做便是留下来,好好照顾自己平安生下孩子,旁得暂时不需要去想。”
“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有希望。”
稳定了许氏,苏悠却是一脸寒色。
从昨日的放火灭口来看,足以说明吴仁清入狱的事便并非是私抬香料价格,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知晓了他们中的贪污证据才会被抓。
可按许氏说的,吴仁清发现朝堂官员贪污香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若香典司的人知道应该一早就有动作了,为何一直等到现在呢?
苏悠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们贪污之事露出了马脚,所以准备扫除一切不利证据。
可要真是这样,吴仁清的处境必然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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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铺今日依旧有很多人,但苏悠没有在铺子里多待,向许氏问了其他被查抄铺子的人,便出门去了。
近来香典司大肆查抄香铺本就存疑,吴仁清私抬物价的罪名都是莫须有的,难保其他人就不是如此。
苏悠觉得,若寻常的查抄案子刑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诸多铺子都是被栽赃诬陷,总能让刑部,大理寺,甚至都察院彻查香典司。
被查抄的铺子有大半都是在东街,苏悠按照许氏给的住址寻到了第一家被查抄铺子的家人,此家人姓郑,原也是外来经商的,在汴京经商也有十几年之久,
苏悠敲门询问,来开门的是一妇人。
“姑娘找谁?”
“抱歉大娘,我来是想问问关于香典司抄铺子的事。”
苏悠直奔来意,那妇人一听,却是面色惊惶,推开苏悠就要关门:“没什么好说的,他爹已经进去了,为何不给我们留活路!”
苏悠用手去挡门,欲要问清楚:“查抄累不及家人,大娘此话何意?”
妇人关门利索,避而不答。
苏悠察觉不对,隔着门直言道:“既然是被香典司诬陷,为何要藏着不说?”
里头的妇人明显有些哭腔:“姑娘你走吧,此事与你无关。”
许是门口的声音有些大,院子里传来一阵咳嗽,一道清朗的男音由远而近:“娘,他们又来了吗!如此贪赃枉法之徒,今日是豁出我这条命,我也要揭穿他们!”
妇人急忙道:“没有,是问路的!你身子没好,怎么起来了......”
苏悠手悬在那,没再敲门。
她又寻了第二家,倒是开门了,只可惜对方不过是趁机侵吞家产的亲戚,对铺子查抄的缘由一概不知,甚至还捧着香典司。
接着第三家,第四家.....也都是谈及色变,言语冲撞,丝毫不想提及。
苏悠没再问下去,毫无疑问,他们不敢说。
吴仁清是因为知晓他们香典司有贪污,但这些人不像是知道的。
根据许氏说的,苏悠猜测这些人都曾因香料以次充好香税增高不肯妥协,才会被香典司诬陷查抄,否则她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要去针对他们。
可若真是这样,恐怕没有人会愿意一起举证香典司贪污,而那些被关押的人很可能永远都出不来 。
就像当初父亲一样,到死都只能背负这罪名。
苏悠心中难平,实在不甘于此,待冷静下来时,忽是想起京兆府的副使张裕德。
香典司虽在六部之外有定罪拿人的权力,但实际拿的人都被关押在了京兆府。
张裕德为人苏悠尚不清楚,但他那日的话她却一直记得。只要想办法说通张裕德让自己去见一见吴清仁,让他将实情说出来,或许自己便能帮助他揭露香典司的罪恶。
日暮渐沉,苏悠算着京兆府散值的时间来等张裕德,等他的轿子过了几条巷才敢将人拦住。
张裕德见是苏悠,倒也没有怪罪,只问:“苏姑娘来找老夫所为何事?”
苏悠弯腰作了一个深揖:“请大人恕罪,民女有事相求。”
她没有和盘托出,只说吴仁清有可能是被冤枉了,许氏身怀六甲因此郁郁成结,想要看他在里面是否安好,也好宽心待产。
张裕德听完,沉吟片刻:“苏姑娘如何知道吴仁清是被冤枉的?”
苏悠有些意外他第一反应是先问他吴仁清为何是被冤枉的,答:“大人有所不知,吴仁清是万安出来的商贾,是为万安老百姓的提供活计的人,且每年灾银捐款他都会参加,试问这样的人如何会为了一点小利就让自己身陷囹圄抛家弃子呢?”
张裕德道:“话虽如此,可那账本与案卷老夫前些日子看过,却是证据确凿,算不得冤枉。”
然后又有些为难:“香典司的案子虽京兆府也是从旁协助,但牢房有刑狱司监管,老夫也无法插手的。”
“民女知道大人为难,可也只是见一见便好,知道他无恙转告其家人,求一个安心,并不无他意。”
“这......”
见苏悠这般请求,张裕德到底也是有些不忍。
吴仁清此人他也是认识的,当年他一篇《航海道经济论》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只可惜被举报科场舞弊,后因誓死不认,在京兆府刑狱寺待了整整一个月。经年一转他竟是从了商,眼下又犯罪进了大狱,难免让唏嘘不已。
遂叹了一口气,道:“老夫可以试试,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
第13章 无力
苏悠回香铺后并没有把今日的事告诉许氏,事情尚无转折,提前告诉也只是徒增忧心罢了。
只是耐心的等了三日,却并没有等来张裕徳的回话。
苏悠有想过香典司有可能会对吴仁清用刑逼供 ,可明面上他犯的不是什么大罪,不会明目张胆的下狠手逼供至死。
但眼下,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苏悠心神不宁了一整天,到了下午,顾氏派人来请她过宁远侯府,说是圣上寿辰宴后昭仪娘娘如愿得了盛宠,特地来赏赐的。
苏悠去了宁远侯府接了赏赐,又被顾氏留下说话,先是问及了香铺的事情,然后顺着便说到了宫里:“前日寿辰宴上,圣上因太子殿下寻来《江山图》龙颜大悦,丝毫没有因为是临摹赝品而震怒。太子殿下也并未贪功,将那日你们闹得误会如实说了一遍,圣上听完后直夸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