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悠面色淡淡,只静静地听着。
顾氏又道:“太子殿下也当真是贤德,在边关四年立下多少军功,圣上在宴会上问及他要何赏赐时,他却一心只牵挂百姓民生,提出要将那京中香料短缺之急尽快处理好。”
本意是在说太子不居功自傲,大获朝臣赞许,但苏悠听完面色却是一变,问道:“太子殿下果真如此说的?”
顾氏对她这惊慌神情有些不解,却也点头道:“是呢,太子殿下这般谦逊,圣上也犹为赞许。”
苏悠却诧异的不是周沅不贪功,而是没想到的是周沅会忽然提起香典司的事。那日她与周沅在大仓遇见,与他说过掉换的香料材之事,甚至吴仁清被抓的时候他也是在场的,所以他绝对不是无意提起的!
而她担心的也正是此,太子寿辰宴上突然提出香典司的问题,那么圣上必然会派人去查,这么一来,便是彻底的打草惊蛇!
苏悠没作停留,只说尚有急事便起身要走。
刚至门口,郑婆又焦急来告诉她:“苏姑娘您院中那位妇人落了红,许是要早产了,快回去看看!”
苏悠怔了几息,三日的宁静,皆止于这一刻。
尽管心头已经焦急万分,可却不敢有半分慌神,她转身向顾氏求了府中大夫。
外头的大夫必然不及王侯权贵的府医,以防万一,必要时便可救命。
顾氏也知情况危机,当即应下,派两个大夫跟随前去。
苏悠的小宅子里此刻已经乱作一团了,许氏一落红肚子便开始阵痛起来,眼下躺在床上痛苦的□□着。香铺里的几个妇人一边照顾许氏,一边忙着去烧热水,准备待产事宜。
等到苏悠赶回来时,小枝在院子里大哭:“悠姐姐,娘亲流了好多血,晕过去了!”
先前在外面应急找来的大夫也急忙走到苏悠跟前:“苏姑娘,夫人精神不佳晕过去了,需得快速补气的药物!”
苏悠不敢耽误,着许妈迅速去拿些补品出来熬制,一面让宁远侯府的大夫进去看看情况。
原本诊断的结果都是一致的,只需将产妇唤醒,补好精气神便可以开始催产。可许氏醒了但状态很差,出血量也并未停止。
大夫看向苏悠道:“这开指未全,便出血不止,此等情况下,催产能生便可母子平安,若是拖延时间长,情况不佳,极有可能会大出血最后危及性命!”
苏悠听完呼吸都觉得紧了:“我该如何做?”
“去找太医!太医比我等有经验,若情况不佳,或许还能保住大人性命!”
此刻的房间已经安静下来了,许氏躺在床上十分的虚弱,面色惨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门外的话她都听见了,见苏悠进来,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抬起了一点手,却并未问及自己和孩子的情况,只是虚弱地问了一句:“苏姑娘……三郎他……能回来吗?”
苏悠蹲身握紧了她的手:“能,我一定让他平安来见你。”
许氏颤抖着抓紧苏悠的袖子,眼角的泪滑落而下:“苏姑娘,三郎……他过的很苦,我好想再见见他。”
又怎能不想呢,许氏什么都不说,只是将担心都藏在了心里,若不然也不会发生今日的情况。
苏悠见过许氏后一刻也不敢耽误,直奔青云楼。
刚至酉时,青云楼茶客渐散,苏悠寻了掌柜直言要找予良。
掌柜识得苏悠,见她神色慌张,心知是要紧事,便立马派人去通知,一边又问:“苏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
苏悠道:“麻烦你们了,我真的需要太医救命!”
在很久以前苏悠就知道青云楼是周沅,也知道里面的掌柜管事都是他身边的人,眼下除了周沅,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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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寻来时,予良正好在宫外当值办事,听见有人来禀说苏悠要求太医,也马不停蹄赶回了宫里。
东宫,周沅与内阁首辅陈遂年、京兆府的曲任平正在商议香典司近几月香料短缺一事。
那日寿辰宴之后,圣上便把香典司一事教给了太子处理,毕竟四年的军功换一个不太要紧的杂事,是君王求之不得的。
不过今日商议了一下午,正事没说几句,全是的题外话。
陈遂年泰然而坐,对太子之言并不放心上,只道:“殿下贤德乃百姓之福,只是香典司一事实在不足殿下劳心,臣一定亲自去处理,还请殿下宽心。”
一旁的曲仁平则态度暧昧,两方都不打算得罪,当了个缓和气氛的:“香典司年年都有短缺之季,殿下许久未回京想必不知。今年也确实比以往时限长了些,只需稍加安抚便可,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沅见两人态度如此,也不多诘问,但掐着关宫门的时辰才将人放走。
予良在一旁等的都被火燎了似的,见自家殿下终于停下来了,急回禀道:“殿下,苏姑娘找您,要寻太医救命!”
原本还在书案前翻阅案卷的人听闻此言,手一松,眉宇一紧:“谁要太医?”
“苏姑娘,说是有人难产急需太医!”
周沅没有耽误, “拿孤的手谕去太医院。”
昨日吴仁清家中失火,一早便传到了东宫,予良今日出宫也是去查及此事,眼下听见吴仁清的妻子命在旦夕苏悠又为其奔波,周沅也搁下手中的事,命人备马车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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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太医被予良带到了苏悠的院子里。许氏情况没有好转,宁远侯府的大夫束手无策,见太医来了便似看见救星一般,赶紧禀了情况,希望能帮许氏度过这鬼门关。
苏悠的心也绷的紧紧的,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却见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
她颤了颤,转了身。
许妈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大门外忽然有人来寻,那人神色急匆匆说是京兆府衙副使遣来的,让去探监吴仁清了。
“苏姑娘,张大人还在府衙等着您。”
许氏这有太医在,而吴仁清的情况却未可知,苏悠没有纠结直接跟着人出去了。等赶至府衙,却并未将人往牢房带,而是领到了吏舍处。
除了张裕徳,周沅也在。
苏悠倒不意外,走上前施了礼,张裕德便道:“人还有意识,但恐怕撑不了多久,且进去罢。”
苏悠眸色一黯:“张大人此话是何意?”
张裕徳叹了一口气:“吴仁清叫冤不肯服法,牢房里的几人也不知轻重,给用了刑。伤口溃烂,牢房里又鼠蚁窜行……倒是请了大夫,可也是无力回天。”
擅自用刑,不知轻重,多么欲盖弥彰的字眼,便是死在狱中恐怕都是咎由自取。
苏悠沉着步子往前。
吏舍的房门被“吱呀”推开,昏暗的灯火处,那骨瘦嶙峋的背影缓缓转过了身,胳膊无力而垂显然是被卸断了,便只弯了弯腰:“苏姑娘。”
苏悠停在那,忽觉腿不能动。
不过半个月,吴仁清形如枯槁,囚服下的伤口狰狞不堪,散发着阵阵恶腐之气,唯剩那眸子尚存有清明。
他不敢挪步,也抬手示意苏悠别再往前:“多谢苏姑娘收留拙荆与枝儿,姑娘之恩吴某这辈子是无法偿还了。”
苏悠没有隐瞒:“小枝很好,只是夫人早产,太医正在救治。”
吴仁清哽了声:“是我愧对她们。”
苏悠看向他身上的那些伤,问道:“他们为何要对你用刑?”
吴仁清干笑了两声:“吴某逃不过的,从十年前那场会试开始,便注定了有今日的结局!”
苏悠却觉不公:“可你不该是如此结局。万安沉香的推出,让万安乡民有了能活下去的出路,圣上赏赐之时,你便该一展抱负,而不是继续委身市井。”
“吴某知道苏姑娘是聪明之人。”吴仁清默了默,忽然问,“你可知当年苏大人是为何被陷害?”
苏悠捏紧了指节,哑了口。
“吴某不才幸得苏大人器重,他将吴某的香航经济论献与御案,虽顺利的得以施行,却顺利的太过简单了,而忽视了那新政推出背后是利益的斗争。苏大人不是不明白,是明知如此,也立身直行!航海通商之道是大朔经邦之大略,将来兴邦济世,国祚延绵,埋身于此也无愧于心!只可惜圣上老了,耽于政权,不信贤臣,尽信那些擅揣摩圣意的谄媚之言!”
“党同伐异,是他们在那造的海船之上动了手脚致使数百人沉溺于海,更是他们监守自盗将那百万贯的钱财纳入囊中,最后却让苏大人替他们背负罪名!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好的,可圣上难道会不知吗?”
自古君王最擅制衡之术,朝堂之间的党权斗争不可能参不透,只是偏向的是他手中的权柄。
吴仁清那满腔的愤怒到最后只化作两声讥笑:“最后利用自己亲儿子之手清除了威胁,可是那又怎样呢?香典司以权谋私贪污腐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是几十年的盘根错节,早已烂进了根里!”
他缓缓走向窗前,满目悲凉,自嘲起了从前:“不满苏姑娘,我没有苏大人贤良大义。十年寒窗以为能施展抱负,却在得知无端卷入会试舞弊再不能入仕以后,曾几度想了此残生,可每每想起阿岩和小枝,想起苏大人,想起万安的百姓,我便连死的勇气也没有了。”
苏悠想起了许氏之言,亦对自己刚刚问出口的话,感到无比沉痛,无力。
吴仁清转了身,看向那双眸,太熟悉那其中的不甘权势的执着,也仿佛瞧见了她将来的遍体鳞伤。
可他仍旧道:“原谅吴某自私,叶氏香方乃是几百年的古典香方,还请苏姑娘务必要广为传扬,让那些以此为生的百姓不至于没了出路。”
末了,拖身躺回竹床上,双眼望着窗外,气息奄奄。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是我负了阿岩……”
第14章 第十四章
苏悠的心似千斤石压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万安山高水远,虽是大朔境地可那处气候恶劣百姓穷困,属于放养之地,而吴仁清是唯一从那走出来的学子,承载着万安百姓的希望和期盼,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乃至生命奉献给万安。可权利的刀剑无眼,一个莫须有的舞弊便将他十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压垮他的并非是那肩头巨担,是对朝堂权利之争的无可奈何,对君王背离当初那“式敷民德,永肩一心”的绝望。
她本以为自己或许还有一丝机会救吴仁清,可到头来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救不了。
门口一直候着的张裕徳与周沅都还未走,吴仁清的话让人触动悲愤,也让人无可奈何。
张裕徳上前:“苏姑娘节哀,吴仁清暂时交由京兆府吧,等案子审完便能处理身后事。”
苏悠掠过两人径直往外走:“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张大人,这案子还能结吗?”
是非颠倒都只是权利游戏,结了案子,那清白又该何处寻。
张裕德一时忏愧无言。
周沅跟着苏悠一道走,行至她身前道:“吴仁清之事与你无关。”
大抵是想起了先前她对小枝说的话,怕她心有愧疚。
苏悠未抬头,也无心说些什么:“多谢殿下。”
周沅道:“香典司一案,孤会处理。”
苏悠停了步子:“殿下如何处理?”
面前的人也侧眸看着她:“你不信孤。”
“不敢。”苏悠直言:“只是殿下不知,便是殿下在圣上寿辰宴提出此事,才会令他们提前对吴仁清用了刑。殿下亦不知吴仁清是为何被抓,他们又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周沅目色淡淡掠过苏悠,竟是不知那日宴会上的消息竟然也传到了她的耳中,眉宇一沉:“哦,那你知道?”
从方才吴仁清口中的那些话他得知,苏悠与吴仁清的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止只是认识,所以他也猜测苏悠定然知晓不少吴仁清之事。”
苏悠却不答,只往外走去。
月色幽微,两人并行着走到了巷子拐角处的马车旁,周沅还在等她回答:“孤问你话。”
苏悠侧过身看向周沅,盯了几息,忽然道:“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帮你找出证据线索,而你只需将还吴仁清之人绳之于法。”
周沅蹙眉瞧了她一眼,:不再理她,抬腿就要跨上马车。
苏悠喊住他:“殿下是不敢?”
周沅懒得理她:“此事无须你掺和进来。”
从她问出那句话他就知道她脑袋里打了什么主意。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证人,而这些恰好又是殿下所需,所以这笔交易无论如何都是殿下赢。”苏悠顿了顿,疑惑道,“哦,或许殿下是放不下过去,在担心民女?”
周沅刚迈上马凳的腿又撤了回来,冷笑一声:“苏姑娘还挺自作多情。”
见他终于肯回头听自己说,苏悠作了一个深揖:“香典司一案对殿下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只要将人证物证找出来,再要将这些呈报都察院,必然会将暗中的一部蠹虫给拽出来。”
香典司腐烂到底,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除清,而周沅又是太子,那些人在暗处且势力众多,恐怕早已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防备,如此反而行事不便,且拖延时间。
周沅听完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朝堂之事错综复杂血腥无影,也会随时丧命,你不怕死?”
苏悠一脸正色:“可贪污受贿谋害无辜难道就不重要吗?”
“那也用不着你来帮忙。”
“我可以……”
周沅打断她,脸色沉得可怕,眉宇间亦多了几分戾色:“你以为仅凭今夜吴仁清之言便能治了他们的罪?还是说仅以你在大仓内发现的香料材掉包,便能治谁的罪?”
苏悠反驳道:“只要殿下答应,我自会去寻有力的证据!”
话落,周沅抓起她的手,拿起那东宫太子的威严,告知她其中厉害:“朝堂不亚于战场,垒砌的白骨不知几何,且贪污受贿、内政斗争自古皆有,你若一意孤行便只能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悠看着他,没有回话。
四年前爹无故冤死,今日吴仁清也为此丧命,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而周沅如今是太子,圣上又将香典司的事交给他,她也没得选择,至少能以自己香铺掌柜的便携身份去查找罪证。
更重要的是今日能为了毁灭证据,他日就能暗害许氏甚至其他威胁到其利益的人都会一一加害,她并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思量了很久。
周沅见她仍是执着,放开了她手,转身回了马车。
冷冷扔下一句:“孤不会答应,你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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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悠回去时,亥时刚至,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妇人们喜极而泣,几位大夫也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太医从里走出来:“母子平安。”
许氏的命保住了,孩子也平安落地,苏悠心里也是无比高兴的,可迈向房间却是步步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