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等的就是这个一家人都在的场合。
“娘最近早朝,万事可都正常么?”
顾夫人正有一箩筐的不满。闻言屏退了侍从人等, 才面色不快地低声抱怨:“如今我们太常寺的差事是没法做了。宁王忽然跳出来监国, 本来就很多事务不明, 举手投足都得我们一遍一遍上奏,成天耽误得多少工夫?内廷又传出来消息, 道是皇上已改诏,要我们筹备典礼,准备着宁王登基。在那之前,却又有个典礼,给崔贵君封后?礼部说不出个所以然,宗正司也不给个准话,乱七八糟没个头绪,给我烦得。”
“我今天进宫所见,也是一片表面安宁,实则人心浮动。”顾影沉着脸道,“现如今外边都传言宁王逼宫改诏,我想着咱们家这处境尴尬,就跟宁王保持点距离的好。可是咱们家这位活宝——”
“大姐公报私仇。”顾坤闻言,撅着嘴不高兴。
“你还有理?”顾主夫这下也不再护着儿郎了,“当初爹问你为何回家,你道是妻主忙着,你闲来无事。如今一看,真是年幼无知靠你不住!你妻主如今做的是什么事,究竟忙些什么,你娘你姐就指望你给个准话了,你却两眼一闭,一概不知。到时候若真是变了天,全家遭殃,你就抄着手看热闹吧!”
儿郎嫁得门第虽高,却不能帮衬妻女的仕途,反倒是危险的拖累,顾主夫又是怕又是急,肠子都悔青了。
顾影寒着脸,道:“如今尘埃不定,外头风言风语,什么话都有。说好听的宁王是侍疾伴驾,为皇上分忧;有嘴碎的,连篡位夺权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了。你得考虑,你这妻主在风波里要怎么收场,收场之后,你宁王一家要落得什么名声。”
“公道自在人心!”顾坤急得很,偏偏他确实不知道内情,竟然被全家围攻无处辩驳,“殿下她……她……温存善良,连杀鸡都看不得,她能造反?好歹也算是一门亲戚,你们怎么能相信外人?这其中定有误会!”
顾夫人瞥了儿郎一眼,叹息道:“你爹方才说的对,咱们家原本还能有个主心骨,而如今你在家安住,娘和你姐姐仿佛耳聋眼瞎。早知如此,把你嫁给清流人家,安安稳稳倒合适些。”
顾影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
她原本想着,陈清关系,晓以利害,把顾坤说动了,进宫去做个内外策应。但毕竟在戏文里合作了这么多次,心里总有一丝不忍,怕他真的搅合进去,吃亏伤心。
“坤儿。”她语气放柔,伸手去拍了拍顾坤的手背。
顾坤就把手拿开,放到桌下去,低着头不吭声。
被全家数落没用,心里当然委屈。又想着慕白岚独占宁王夜夜笙歌,自己却冷衾孤枕,只能被动地等宁王施舍恩泽,就更委屈了。
以前他是娇宠无限的千金小公子,如今娘家和妻家都容不下他。
顾影无奈地一笑,抬眼和顾家二老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道:“咱们家不是迂腐酸丁,你也不用打着给宁王扛牌坊的主意。朝里的事我和娘会想法子周旋,你夹在中间可能不好做。不如让宁王放了你出府,别趟这浑水了,行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顾坤彻底恼了,“殿下是好人!”
“可是她如今干了说不清的事,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殿下她一向是忠心的,从来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平日里也没有过错,凭什么休我?要说还是那慕白岚有问题,都是他在王府一手遮天,把我从殿下身边排挤开,让殿下只听他一个人的。若殿下现在当真做了傻事,那也是被这妖精蛊惑的!抄家灭族的短命货!”
顾主夫气得拍了他几巴掌:“活祖宗!你说归说,气归气,就不能小声些!”
“好了好了,我也看出来了。”顾影被对面女主角的光环闪瞎了眼,“你呢,对宁王死心塌地,又没有那份心眼。不如这样,你也别露出什么,依然跟宁王好生地谈情说爱,说不定安抚到她,也能让她少走点歪路。娘亲你想办法问问杨家,杨皇后现今是怎么个意思。”
“丹阳侯杨家?”
“嗯。您不觉得奇怪吗?杨皇后莫名地销声匿迹,外边又疯传崔家阿光要封后,丹阳侯竟毫无作为忍气吞声?”
顾夫人苦中作乐笑了出来:“绕来绕去,为的竟是阿光。”
顾影倒不忌讳:“少年韵事不足惜,只是牵挂习惯了,舍不得他为难。”
昔日小儿女那一场分离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的事。顾夫人心里刺痛,伸手去拍了拍顾影的肩。
顾坤想到她那往事,顿觉自己这点挫折微不足道。于是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讨好:“姐,我进宫去后,也会帮你打探的。”
“哎?都这么看着我看什么?”顾影笑了笑,“吃饭吃饭,明天起可有不少事要忙了。唉,你们看说了半天话,菜都凉了。”
她是真饿了,也是真想开了。
阿光在戏文里苦了好几辈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做皇后做太后的,偏偏遇上这出对台戏。她就该本着君臣之分,尽心辅佐,两人共享荣光才像话。跟这个目标一比,那些私人的情爱确实不算什么,大不了回到后台多待一阵子,好好补偿一下。
可在戏文里的其她人看来,这就是满腔风流化作一声轻叹,令人着实惋惜。
京城之外的紫微观,供奉着本朝国师灵虚真人,也担当着承天启人的职责。凡有社稷大事,都需要在观中卜算天数,预测吉凶。
阿光来此,名义上是为皇上的病体祈福,实际上是别有用意。
在外人看来,这是崔贵君迫不及待想要封后,于是来卜问一番。其实,是无情仙向阿光透露,她在这紫微观里留了一手,必须他顺势来一趟才行。
平时,紫微观中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前来拜谒,人来人往的。阿光要来,观中便要清道、扫门、封山,将闲杂人等一概隔绝在外。
“清修之地,也屈服于人间权势。所谓国教,不过是君王手中权柄上的宝石,徒有个神秘的意头罢了。我连这世界是怎么构建的都一清二楚,也知道要如何努力,才能带动戏文中的运数,改变角色的结局。那么这所谓卜卦,无非是对她人的安慰,于我又有何神秘可言?”
阿光心中默默地想着,脚步沉稳缓慢,走过山门。
他却不知,在他想到这些的时候,紫微观后山深处的小屋里,正有一个打坐修行的道人忽然心血来潮,再也坐不住蒲团,于是捂着胸口张开双眼,怔怔自语。
“天数……”
那道人调息片刻,心绪稍稍平复,望向窗外。
在旁人眼中,青山,道观,白云,一切如旧。可在她的眼里,可以看到从山门那里缓缓升起一团云翳,不浓厚,却很稳定,内中隐隐透出五色光辉。
“先天之气!”她瞠目结舌,“这就是吾师所说的先天之气!竟然真的有……来者是何人?”
她也不顾自己多日不曾梳洗,随便披上件破道袍,蓬头赤脚就冲出了屋。
观主原本吩咐过,今日除必要接待的几位道长,其余人等皆不能随意走动,以免惊扰贵人大驾。所以那道人一路也没遇上徒子徒孙,竟不受阻碍地飞奔,径自望着气,直闯进灵宫正殿。
观主见她忽然出现,吓了一跳。
“师叔祖?你怎么来了?”
那道人也不答话,两眼里没有别人,只有那位穿着华贵,背对着自己的郎君。她本也不是世俗之人,不拘世俗之礼,伸手就要往那郎君的肩膀上拍。
手还未至,却只见他没有回头,口气中带着熟稔:“原来是玄幽道长。”
接着,这郎君转过脸来,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巧啊,又见面了。”
玄幽确定,此人的相貌她以前从未见过,可是心里莫名觉得应该是认识的。她为这样的感觉大吃一惊:“你……你怎么……”
观主也慌了神:“师叔祖!你们认得?你们如何能认得?”
无量天尊啊!她这个人修行浅薄,凡尘不净,这才被众人推举为观主打理庶务的,实在望不透这些高人!
她只是觉得,玄幽师叔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羁世俗,甚至是世人眼里惊世骇俗的事,才会让一个后宫郎官说出这种开场白来!
第160章 良禽择木
(有作话请一定要看)
殊不知, 在外人看来,崔贵君这高深莫测的微笑,急死了虚空中的无情仙。
“哎呀!阿光你怎么这样!说了别笑!神秘!保持神秘!”
“不行, 保持不了!”阿光内心都快笑得倒下去了,面上能维持这种僵硬的微笑,已经是忍到了极限。
他分享过顾影的记忆,当然知道玄幽在上一出戏文里是什么模样。但无情仙告诉他, 一定要装神弄鬼, 把玄幽震慑住, 才好为己方所用。他想来好笑,本来也就是一笑而过, 但无情仙总不让他笑,他笑意反倒越来越浓。
“我如今没有办法完全接管你的身体, 你随着我说一遍。”无情仙直接阻止无效,只得强行转移话题。
阿光随着指示,便向玄幽道:“本宫虽在俗世,但自幼与道门有缘。于终南山学艺之时, 曾一梦三日,见得许多光怪陆离的过去与未来, 并承蒙仙人授我片语天机。在此梦中, 也曾见过道长一面, 故此与道长相识。”
观主在一旁听得这话滴水不漏,暗暗咋舌:“怎么宫里竟会有这等得道之人?难道外边传言不足信?难道杨皇后没落, 崔贵君起兴, 乃是因为天数到了?”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殿下,可否……”
她小心地望着阿光, 只见阿光伸手先请玄幽。一群宫差眼观鼻,鼻观心,整个大殿里诡异地安静着。她也只好屏着呼吸在前边带路,一直将贵人引到收拾好的丹房之内。
阿光正打算把这事传得越开越好,于是将门户大开,自己端坐在主位,请玄幽坐了客位,这才收敛情绪,拿出他该有的高贵姿态,道:“不瞒道长,我此来紫微观,非是寻大国师,而是专程来找您。”
玄幽是个孤儿,还不会讲话时,便被人扔在这紫微观门前,被前任大国师算到有师徒因果,亲手去捡了回来。她学说话便学念咒,学写字便学抄经,游戏便是结印画符,小小年纪常有惊人之语。
她从小做梦便没闲着,总是梦见自己前生也是道人,精通医术道法,还很擅长吹奏乐器。也偶尔梦见一位仙人,教她望气之法,给她看些过去未来之事。
如今她虽然才二十几岁,功力便已远远超过了灵虚大国师。看在她的辈分和修为上,全观都敬服她这位师叔祖。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高手的寂寞,即便修为通天,也无处与人说讲,只得常年闭门潜修不问世事。
没想到,今日遇见同有仙缘之人,还说是专程来找她的。玄幽兴奋地睁大双眼:“施主要和我了结什么因缘?”
阿光道:“我深知修仙的法门玄妙,一直很想弘扬道法。但如今我未能在命运的正位上,其名不正,其言不顺。所以,我缺道长助我一臂之力。”
玄幽稽首道:“贫道今日望见施主先天之气,并非人间富贵之缘,而是累世修行之缘。若将眼光放长远,人间这一座正位,也不是施主的归宿,不如早日归回道门,修一个正果,岂不逍遥?”
阿光觉得这般痴狂于道术本身的玄幽,比从前戏文中那个为虎作伥的家伙可爱多了,也有几分亲近的意思:“人有缘法,也有劫数。这一遭乃是我必经之劫,遁走无用,只有面对了。”
玄幽伸出手来要掐诀推演,阿光抬手制止:“道长不可!”
“为何不能算?”
“非是不能,而是无定数,算不出结果来。”阿光目光坚定,“我梦中的仙人与我提到这一劫,最近我所经历的事,桩桩件件都对应了渡劫的征兆,想来渡劫契机也快到了。我自己思忖,觉得若有道长相助,渡劫或许更顺利,所以前来紫微观,请道长下山一走。”
“好!这便走吧!”
“道长莫急。我既然来观中,还要为皇上的病体祈福……”
“这有何难,待我一观。”
玄幽把头发随意往耳后一别,出房门立在开阔处,往东南方望了望,又进来道:“皇宫顶上的红云确实要散了,皇上这病快到头了,痊愈不了了。虽然你有道缘,但没有修行,也是凡人之躯,祈福只不过是自家唠叨些没用的话,不祈它也罢。”
阿光真没想到,玄幽这个戏文里的配角,竟然能一个非修仙的世界里修行到这个地步。原先还有些轻视之心,如今全都收了起来:“道长若会望气,应该能看出我的气和皇宫的关系……”
“你们,关系不大。”玄幽不善和人交往,想到什么就直说,“我刚才说了,皇宫那里是人间气,你是先天气。若不是你锦衣华服、前呼后拥地坐在这,我还真看不出你和皇宫有关联。你不属于那,不过想想,你关键的劫数在那,确实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有些为难,抓了抓头发,看了看阿光。
“我听师姐说过,你们宫里的事都离不得皇上办,可能确实挺为难的。要不这样,我给你起个坛,聚一下气。不过我先说好,这作用……”
“道长!”阿光及时喝止,“玄幽道长修为高深,肯出手解困真是再好不过,就这么做吧!”
虽然他心里有数,但若这么大咧咧任其宣扬皇上没救了,那宁王还真敢明天就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