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能说啊。”玄幽只是不擅长和人交往,不擅长绕弯子说话而已,别人的意图还是能懂的。
于是也不在意,点了点头:“那行。今天气运就挺好,早做法早下山。我让徒侄儿她们去准备一下,你也准备着走吧。”
待紫微观事毕,众人紧赶慢赶,也是晚上才回宫。
玄幽迫不及待,先去看了皇上的病。望闻问切一番,也知道自己在礼貌上顾不周全,眼巴巴地看着阿光问:“我能在这儿说吗?”
皇上经过聚气,精神比从前好得多。早就听大国师说过,观中有这么一位累世修行的活神仙,但没想到阿光能请动她,就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就在这说吧。”
玄幽道:“陛下这病,我见过先例。”
皇上眼睛都亮了:“可能治愈?”
玄幽脸上也有些笑意:“与其说是病,不如该说恭喜。我道门修行高深的前辈,若出现这个脉象,很快就会羽化登仙了。”
皇上的笑容僵在脸上。
偏偏玄幽更开心了:“我师傅羽化时便是这般,后来广发贺帖,请各山门同道都来我们观里论道吃斋,可热闹了。”
阿光有点后悔让她在御前瞎说大实话了。
因为无情仙在他耳边解释道:“是这样的,她们道士炼丹服食,时间久了也会重金属中毒,所以……”
所以?
刚才又是望气又是开坛的,搞了一整天不可思议之事,现在怎么又回归到“赛因斯先生”(科学)管的范畴里来了?
无情仙是太想赢过对面的戏神仙,以至于把所有资料设定家底都倒了个干净吧!
“唉,最近朕总是幻想还能痊愈,还能夺回掌控朝堂的权力,看来是做不到了。”皇上有些伤感。
阿光正愁没有契机把顾影推到台前,此时便不顾什么后宫干政的忌讳,急忙接话:“陛下,外臣之中也有许多是忠心可靠的。陛下未曾发病时交待下去办的事,大家还都在办,只是如今,中间隔着一个宁王,反响传不回您的耳朵里来。”
“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皇上被提醒到了,“你传朕的口谕,去顾家问问,顾影赈灾回来没有?有没有消息说何时回?要是她在京里,现在就让她来。朕才不管这个时候她是又去泡花楼了还是又听琴吃酒了,拎也要给朕拎回宫里来!”
阿光听得一笑:“陛下这话,可让臣侍怎么传啊?”
不过依然叫来值守的舍人,给了宫牌,让她们即刻宣顾影来。
皇上或许是觉得最近时日无多,又常见阿光在这里,不时地就感怀过去。见他送走了舍人,从外殿转回,自家倚在床头望着帐顶,幽幽地道:“都这么多年了……”
阿光装做不懂:“什么?陛下?”
皇上也不说破他,继续道:“她虽和朕置气,但后来做差事依然是尽心尽力,总是没有误过。”
她转头看着阿光道:“似你这样……你这样的……她当时怎么就舍得放手?”
阿光心里一惊:“这话题没完了?”
他在脑海中叫了几声“无情仙”,并无人应,便有些明白:“皇上这话,来自对面的戏神仙!她要从我和顾影的言行里挑出刺来,用我们的关系做文章!”
想通了这节,他反而安定下来。
因为,这就是他和顾影想要看到的。
用各种情感扰乱对面的戏神仙,让慕白岚患得患失,让宁王沉溺在私事和两个侧室相争的温柔乡中,而己方要趁此机会多关注政局,将大权拿回来。
他乐得周旋。
“陛下,良禽择木,良驹择主。似您这样的英主肯纳臣侍,是臣侍的恩遇和荣耀。她自知不如陛下,当然没脸面苦苦纠结。”
“这话可不对。”皇上淡然一笑,“你打量朕不知道?”
“陛下,知道什么?”
“知道你不愿放弃,扬言若手持龙泉,当劈了朕这昏王。”皇上自嘲一笑,“朕那时也告诉自己良禽择木的道理,于是不出面,不做声,是因为母皇圣旨已下,你就必须进王府来,属于朕。当朕知道她为了躲你,索性躲到秦楼楚馆中去,害你伤心痛苦才答应退婚的时候,朕曾想,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婚约,女子之情爱也不过如此。”
阿光对这戏文的设定无奈了,只得垂着眼听。
“后来,你在王府过生辰,朕赐了你龙泉宝剑。说来好笑,你将它拔了出来的时候,朕还有点担心你践行诺言,真用它砍了朕。
“可是你好像都忘了自己说过那些话。朕又不确定了,觉得你既然能抛开她,也可能不把朕放在心上。于是,你每年生辰,朕都赐剑给你,看你究竟心意如何。
“一直到你为朕演兵,朕才明白,从前把你看得小了。后来你总说朕对你的宠幸和赏赐都太多了些,你却不知,那原本是欠你的。”
皇上说得情不自禁,将他的手拿起握在手里:“崔郎,朕如今也和顾卿当年那样,到了不得不放弃你的时候,才明白她当年的心。那个年纪,那个情分,那个关头,做出那种选择——难啊。”
“陛下……”
皇上认真地望进他的双眼。
“崔郎,朕无望了。
“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次,倒不如保全了你,接续上你们的旧情意。
“朕放你随她去,可好?”
第161章 反将一军
“陛下!”
阿光糊里糊涂听了半天, 此一句忽然如同晴天霹雳,让他明白了对面戏神仙的意思。当机立断,霍然起身抽出手去, 胸口起伏不定,冷汗都流了下来。
他只记得这戏文里的两对主角,却忘记在戏文环境之中,皇上才是拥有权力的人。
她能抢人, 能放人, 能杀人。
“陛下, 这位崔施主,不会跟谁走的。”
看了半天戏, 一直被两人忽略的玄幽忽然插话。
皇上眼中闪过不明的神采:“此话怎讲?”
“若说我怎么算的,陛下可能不懂。但据我推算, 他此生情分极少,就算陛下不娶,他也嫁不出去。陛下娶得到他,这个属于强行结缘, 时间也很短暂,在他的命里影响不大, 甚至连情劫都算不上的。”
玄幽刚才也是看皇上讲故事, 对阿光感到好奇, 就算了算。
她能算到这位崔施主在最近三世之内都无姻缘,但说出来太惊世骇俗, 就挑这一世的说了。
不过, 说起来这位崔施主, 也是怪哉。不知是巧合还是劫数,他这三世的命运都是年纪轻轻便失偶了。但这里是皇宫大内, 若她说出来,岂不是在说这崔施主把皇上克死了?
那他也不用渡劫了,且等十八年后又是一个美人儿吧。
这点道理,玄幽还是明白的。
阿光暗暗庆幸,玄幽确实是本领通天,又不懂世故。若不是她解围,今天这一关只怕不好过。
皇上见他满脸凝重,自家倒是轻轻一笑,似真似假地道:“崔郎怎么这幅模样?朕不过看你连日侍奉得累了,说笑几句给你提提神。”
阿光仿佛这才缓过神来,气得口不择言:“臣侍多谢陛下的体谅!可陛下也不要诳我,若不是一向有嫌隙,如何能将这话‘说笑’出来!那陛下从前待臣侍的好,都是试探吗?臣侍竟然还以为这是陛下的宠爱和信任,颇为自得。如今戳破真相,让人好生寒心!”
皇上从来尊贵,递出去的台阶被他拂了,自然不悦:“那你这是责怪朕了?”
“对!恕臣侍不伺候了!”
阿光依然毫不服软,竟然吼了一句,便拂袖而去。剩下玄幽和皇上四目相对,不知所措。
“吵起来了?真的吵了?”
慕白岚双眼发亮,问自己的贴身宫侍。
宫侍眼睛都弯了起来:“一切如侧侍君所料!虽然我们的人没有听清,但最后崔贵君负气从养荣殿离开,那是假不了的。”
慕白岚胸有成竹:“皇上疑心他,也就会疑心顾影。怪就怪这对不老实的旧情人,在宫里还敢眉来眼去,必定会露出马脚,被我抓住。如今杨皇后圈禁,崔贵君失德,外臣中也有不少人投效了咱们殿下。这可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拈起盘子里新作的点心,不经意似的问:“对了,咱们殿下在做什么呢?这么晚了也不见回来。”
宫侍有些为难,却又不得不说实话:“殿下,在顾侧君那里。”
慕白岚顿时胸口堵得慌:“算了算了,偶尔也……毕竟她们古代女子……我还是得大度一些,不能管得太紧。”
想了想,又觉得不能便宜了顾坤,于是嘱咐道:“你去跟养荣殿的眼线联络,让她们再注意一下顾影和皇上之间的气氛,最好想法子待在寝宫里伺候,听听她们到底说些什么。若是皇上当真有了猜忌,那就立刻去找咱们殿下,报告给她。”
宫侍讪讪地问:“那样的话,时间会很晚了吧?若是打扰了殿下休息……”
“欲做大事者,怎么能老是想着休息?”慕白岚抬了抬下巴,在椅子上坐直了,“咱们殿下,可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铜漏滴滴,转眼已到三更天了。
顾影脚步有点不稳,从养荣殿皇上的寝宫出了门。
皇上在病中,身边没有个执事宫女相陪,也就没有人唱礼。她跪下行了君臣之礼后,皇上好像也忘了亲自叫她平身,就这么直接问起话来。她只得一直跪在床榻之前的石板地面上。
中原那边情势复杂,又和京畿之地的乱象有联系,本来说着就话长,皇上听得又认真,额外细细地问了许多事。她这腿一会麻木,一会刺痛,必要的时候都靠腰力撑着,很快腰背也受不住了。
总算等皇上问完,她只觉得身上筋骨寸断,没有一处吃得上力。
皇上这才发觉:“是累了吧?”
顾影笑了笑:“为陛下分忧,随时待命。”
皇上点了点头,不见得高兴,反而沉声道:“你是个好的。”
顾影不解其意,只赔笑而已。
然而皇上好像也疲惫了,微微合上眼睛,道:“天晚了,让人引你去集贤馆安置吧。”
顾影这才咬着牙站起来,轻轻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她悄悄往墙边靠过去,手扶着墙借力,好容易转出门去。到了廊下,有宫女来扶,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缓过劲来。
以她多次演戏文的经验,心里也觉得皇上这人不对劲。在她的戏文记忆里,这皇上确实对她不近不远,若即若离的,让她从少年到如今都捉摸不透。
顾中丞不该明白此事,但顾影是站在戏文之外的,对其中之意一清二楚。
“若我是皇上,得知有个外臣敢在宫里就跟阿光眉来眼去,我可就不止这么整她了!”
她也想到了阿光考虑的事,也懊悔只顾得上对付宁王那两口子,才放出风声,冒充两人有旧情的。却忘了这病榻上躺着的是九五之尊,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她的东西。
想想也不行,假装也不行。
顾影还算是有功而返,尚且遭到这等对待,阿光那里肯定更是凶险。
“虽然说伴君如伴虎,可这皇上也太不知好歹吧!我和阿光念在大家拴在同一条船上,尽心竭力给她做事,为她的太子争江山,没料想这病猫反手一爪子,也能把人抓出血来!好人难做,腹背受敌,可恶!”
一路腹诽,来到集贤馆,却不料馆中还有一位客人。
“施主!”玄幽兴奋地等在这里好久了。
顾影当然认得玄幽,上一部戏文里被她害过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乍看见她忽然跟自己招呼,吓了一跳。
待宫女们收拾好离开之后,玄幽还赖在顾影房里不肯走。
顾影没办法,只得下逐客令:“道长,您自己有房间住吧?我真的困了,请您自便。”
“自便?就是干什么都行吗?”
“是啊。”
“那我要在这里。”玄幽双眼发亮,“哎,哎,施主,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身上的先天之气——”
“自便,就是除了在我这里之外,你干什么都可以!别缠着我了我不想看到你。”
“施主如何对我有这么大的成见?”玄幽刨根问底,“莫非你和那位崔施主一样,也和我有一段因果?”
“有有有,前世就认识你,那会你没这么吵。”顾影一边把她推出去一边随口道。
“前世!”
玄幽只觉得,下山一趟真是来对了!
芸芸众生卧虎藏龙啊!
她被顾影推了出去还不肯放弃,转身用手掌“啪叽啪叽”地拍着顾影关起来的门,从门缝里喊话进去:“施主,施主!人每天都要睡觉的,睡觉有什么意思?我们来说说前世的事情啊施主!”
崔贵君是个男的,她不好意思多问,以免俗人觉得她纠缠,可这位施主是女的,她一定得死缠烂打,为求仙道虚心请教才是!
顾影被她烦得不行了。
“找点事给她做做。”
于是缓缓吐纳,回想着云浪宗的心法口诀,故意隔几句跳几句地捡出来,似是而非地凑了八句,说给玄幽。然后道:“拿这仙家术法自己研究吧!若果然能懂,再来和我分说。”
这才睡了个清净的觉。
次日一早,顾影休息得好,心情也好了许多。
玄幽便又粘过来:“道友!道友这书精妙,我不能懂,但我还是想来找你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