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位状元娘子刚成亲不久。
只是奇怪,这新房之中,竟没看到夫郎的生活痕迹。
“爹爹方才说,今天收拾一下去岳母岳翁家里,和夫郎重归于好,看来这妻夫关系有点问题。”顾影一边下楼往院外走,一边自己琢磨,“可这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子,能有什么大矛盾呢?”
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不知不觉转过月亮门,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了正堂。和双亲一照面,她竟然有点恍惚。
“奇怪,看着别人的高堂二老,我竟然没什么陌生的感觉,而是很亲切,很熟悉……”
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
“说起来,我原先的双亲是谁?长什么样子?”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顾影有点吃惊,内心深处却又淡淡刺痛。
这也是神仙的法术在作怪吗?
但是她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表面上还是对二老亲亲热热的,先走过去对母亲行礼:“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接话的却是一脸喜气洋洋的父亲:“好了好了。自家孩儿,勿要拜来拜去咯!”
这男子年纪不大,打扮得比看起来要老气一些。情绪颇为爽朗外放,一边说笑,一边将顾影拉了起来。
顾影顺势也行了一礼:“父亲大人。”
男子很满意:“嗯嗯,真乖。”
到了这会,母亲才在一边冷冷地开口:
“逆子,从前你铸成大错,不但坏了两家的和气,还损毁了夫郎的名誉。今日你虽然以状元之身登门,可报喜事小,诚心赔礼道歉才是最重要的。若两家能重归于好,我便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任性妄为之事,我可不会再饶你一丝一毫!”
听起来这位母亲是做官之人,说起话来很有分量和威严。
顾影埋下头去,严肃地回答:“是,母亲!”
心里却闪过一丝灵光:“这事情的走向……莫名熟悉?”
可她没有时间细想,父亲陆氏在一边给母子俩的尴尬气氛打圆场,一边安抚地拍拍顾影的手背,一边又转向母亲笑着打趣道:“哎呀,老婆子不要再啰嗦啦。我家阿林嘛,早就改过了,是不是,阿林?”
顾影乖巧地点头。
陆氏很满意,到门口双手合十,向外边半空拜了一拜:“阿弥陀佛,保佑今朝顺顺利利把秀英接回我们王家来,一家团圆,老头子心里多少个欢喜哟!”
顾影这才全明白了。
她在脑海中惊讶地喊:“无情仙!我想起来了!这……这不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出戏文《碧玉簪》吗?”
无情仙赞许:“没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这一想通,顾影心里就有点怨气:
“一开始说玉林玉林的,又是个状元,我还道是那位逆境翻身,《赖婚记》的邬玉林,却原来是《碧玉簪》的人渣王玉林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你把我变成她,是想让我替她挨岳母和夫郎的骂吗?你莫不是王玉林本人吧!”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我跟王玉林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借用她这台戏罢了。”无情仙成功坑到顾影,话音里透着股得意,“现在,你就继续演吧。”
“这还演什么呀!”顾影愤愤地道,“你直接弄死我算了!”
第3章 负荆请罪
顾影的不乐意,并非耍性子,而是因为这王玉林真的很渣,这是看过《碧玉簪》的所有人的共识!
《碧玉簪》的戏文在南方很受欢迎,无论官宦还是平民家的夫郎们都是百看不厌的。顾影小时候跟着爹爹出去玩,看过不少戏文,对这出戏最是熟悉。
这出戏大概是讲,才子王玉林在大婚当晚,捡到夫郎李秀英的一根碧玉簪,怀疑秀英私通。她完全不经查证,就对秀英冷嘲热讽,又打又骂。秀英不知缘由,抑郁成疾,险些丧命。
后来秀英双亲介入,查明了秀英是被人陷害,秀英对玉林失望透顶,要与玉林绝婚。玉林考中状元之后,身披红袍,手捧凤冠来李家道歉,所有人都当场原谅了这个人渣。
顾影现在想想,还觉得很奇怪:这怎么就能原谅呢?
虽然公爹陆氏对秀英确实不错,但是在大家去送凤冠的时候,陆氏也是一力在劝秀英原谅玉林的。
顾影觉得,若是真的对秀英好,不是应该给他自由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王玉林的错转嫁给李秀英?好像他不原谅,不接过那顶凤冠,就是不识抬举了一般。
可那李秀英,他自己是真心原谅吗?
顾影不知道。
因为不同的戏班,有不同的演绎。有的戏伶演得娇羞,有的戏伶演得无奈,有的戏伶演得决绝。可是到了剧情最后,千变万化的李秀英终究要一成不变地原谅王玉林。
王家很满意,李家很满意,看戏的夫郎们也很满意。
但到了现在,当顾影自己站在这出戏里,用跳出来的眼光看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错已铸成,道歉顶什么用啊?
无情仙显然听到了她的心声,在一边说着风凉话:“哦,怎么?你连这么简单的戏都不会演吗?”
谁说不会?顾影懒得辩解。
无情仙又刺激她:“那么,就是不敢面对咯?”
有何不敢?顾影轻轻哼了一声。
无情仙还在激将:“我知道你早就对这出戏文有很多不满。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方法试试?来都来了,就体验到底咯?”
“啰嗦。”顾影终于回应。
无情仙得逞地笑了,笑声轻轻的,好像就刚从耳边掠过。顾影克制住繁杂的思绪,心里觉得无情仙所说也有点道理。
这么想着,很快有了个主意。
眼看一家人马上就要出门,她就赶紧拉住了管家王富,吩咐道:“富姑姑,给我再带上一套家常衣裳。”
陆氏在旁听到,转头来笑道:“阿林放心,侬身上的状元衣裳是给亲家母亲家公看个喜庆的,用宴穿的衣裳,爹爹早就准备好了,侬不用操心了,快走吧。”
顾影还记得,戏中的王玉林不过十八岁上下,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呢。于是立刻进入角色,做出一副撒娇的情态,上前拉住陆氏的衣袖晃来晃去:“爹爹,这些礼服好沉,穿着不舒服嘛,孩儿还想拿一套从前穿的。喏,就是上学堂时穿的那套旧的书生衫。”
“侬拿那个做啥?”陆氏疑惑。
“爹爹,拿嘛,拿嘛。”顾影拉着陆氏的袖子,特别卖力地晃。
她很确定,以陆氏对王玉林的娇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必然会妥协的。
果然,陆氏被她拽来拽去几下,很快就脱口而出:“好咯好咯!哎呀!王富快去拿来给她!小妮子勿要晃哉!”
“谢谢爹爹!”顾影眉开眼笑。
她特别殷勤地侍奉,又是给陆氏扶着走,又是给陆氏掀轿帘的,跑前跑后,撒娇卖好。搞得陆氏又是欢喜,又是自豪,没有深究她要那衣裳做什么,喜滋滋地入了轿。
到了李府,王家三口下马落轿,递了拜帖。
状元登门这么大的事,原是打过招呼,双方意下都明镜似的,递拜帖不过是做做样子。没多会,李家正门大开,吏部尚书李夫人和郎君顾氏穿戴齐整,双双出来迎接亲家。
按照以前看过的戏文来演,王玉林只要跟着大家一起走到堂上,等顾氏派人唤出秀英,借着送凤冠的机会,向岳母跪一跪就算道歉了。而顾影誓要把十分诚恳态度做出十二分,让李家无可挑剔。
她把心一横,上前几步,叫一声:“儿媳拜见岳母大人!”就在门口跪了下去,深深行礼。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新科状元上门,就对老妇行这么大的礼?”李夫人语调上扬,边说边笑,喜气掩不住地扩散开来,“李兴,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把少夫人扶起来!”
这声少夫人,等于当众表明李家态度,依然要维持这门亲事。王夫人和陆氏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顾影还有后话。她眼睛余光看到两边有人靠近,急忙一拂袖子:“慢着。”
管家李兴为表尊重,是亲手来扶她的,不料刚伸一手就被拂袖,不明所以,又在口头上提点:“状元娘子,夫人这是疼惜你呢,快起来吧。”
顾影充耳不闻。
现在李家正门大开,门口街上有不少路过的百姓,本来都是看状元衣锦还乡的,却见状元给她岳母跪下了,想到这家之前发生的事,都勾起了好奇心,聚拢过来。
就在这时,顾影朗声道:“岳母大人,岳父大人!儿媳前番执拗不懂事,辜负了两位大人的期望,实属惭愧!当时就该登门致歉,只是我身无功名,更觉得不配得到原谅。今日有幸得中殿试头名,自觉时机已到,故此特地为前事登门谢罪,请二老责罚!”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又骂了几百遍“混账王玉林”。
她这当着大庭广众的,和李家二老跪下道歉,都是替那人渣赎罪。心里憋屈又羞耻,满脸绯红。
李夫人看在眼里,着实满意。
当初她要给儿郎求婚姻,就是看中王玉林的才学和志向。在她看来,儿郎受了点委屈,虽然也可气,但如今儿媳金花红袍,上门行了大礼,口口声声向岳母认错,这就足够了。
于是她喜滋滋地向顾影道:“好儿媳,快别说那些了。话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岳母又岂是心胸狭窄的人呢?今日是庆祝你高中状元的喜宴,快随岳母进来,娘儿几个叙一叙你将来的前程。”
李夫人官拜吏部尚书,王玉林虽然状元及第,却还未授官职,这“叙一叙前程”,定是个平步青云的意味。
顾影心中鄙夷:“这王玉林,身在福中不知福,早干嘛去了!”口中却道:“儿媳惭愧,惭愧。”这才由李家管事搀着起身。
李夫人见状,满意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又转向王夫人:“师妹,请!”
王夫人急忙还礼:“师姐,请!”
门客家仆簇拥着两家主人,径直往李府厅堂上来。
李夫人和王夫人籍贯同源,少年同窗,又是同科取仕,在官场上常有互相照应。她两人说说笑笑,挽着胳膊走在最前。顾氏和陆氏跟在后面,亲密地小声聊天,气氛十分欢快。
顾影走在最末尾,望着自己的红袍一角,一路也不抬头,新科状元的得意荡然无存,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这时,无情仙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拿下岳母。”
“什么叫拿下?”顾影心情正低,“有错道歉,天经地义。”
“哦?真没看出来,你品德好高尚啊!”无情仙一声高一声低,阴阳怪气地讽刺着。
顾影沉默了一会,实在气不过,在心里埋怨:
“无情仙?哼,我看是无良仙!莫名其妙把我拉进这种戏文里,给渣女当替身,让我承认那些并不是自己犯下的过错,还要给不认识的男人送凤冠。换谁谁乐意?”
无情仙却好似有什么期待:“你不乐意,干嘛还这么配合?”
“我刚才就说了!王玉林这种人渣,就不配得到原谅!你既然让我替她中了状元,我也理该替她好好赔罪,消除李秀英的怨怼,让他心甘情愿接受道歉,而不是接受那顶凤冠。”
无情仙情绪顿时高昂起来:“哈哈,违心道歉,结果显而易见。”
“呵,呵,呵。无情仙,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谢你全瑶池!让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神仙也这么变态!”
“哈哈哈!”无情仙这下是彻底高兴了,“你想道歉,就道歉好了,我倒要看看好戏。”
顾影当然知道,现在李府全家上下,都正在为小两口说合而奔走。刚才她余光已经看到侍奉秀英的小厮春香,在廊下探头看她了。
她知道,王玉林看起来越光鲜,李秀英心中的怨念就越深重。
有谁喜欢看到,伤害自己到底,差点害死自己的人,没有受到过一点点的惩罚,竟然还独占鳌头,成了状元,春风得意?
更何况,她们还是妻夫。
从前的秀英,少不得有点偷偷爱着玉林。所以,玉林这些伤害,给他带来的恨意,不是外人能比拟的。
戏台上,玉林道歉时,秀英唱的戏文,仿佛萦绕在耳边。
“怨高堂,错选错许错配婚,配了你,这个负情负义负心人。既然你是个大富大贵的大状元,你就该去娶一个,美德美貌的美少年!”
果然是千金公子,说话就是文雅。
若把它改成最简单的表达,大概是——
“你给我死开!”
每当演到这里的时候,看戏台上的李秀英怒怼王玉林,台下各家夫郎就拼命往戏台上送赏。有性子直率的,拍手就喊:“怼得好!”
当年,顾影也跟着拍手叫好,觉得秀英怼得痛快。但今天换她自己来挨怼了,也不知道她要面对的这个李秀英,已经攒了多久的怨气,准备了什么言辞,就等着她来领啊!
每走一步,就是离狗血淋头的下场,又近了一步。
第4章 不值
好不容易蹭到厅堂上,两家长辈分别坐了,顾影毫不掩饰目前低落的情绪,并不坐下。
“贤媳,怎么低着头不说话?”李夫人笑问。
陆氏知道,此时提起正题,再合适不过。他赔着笑立起身来,语气轻快地道:“我们家玉林啊,自从京城回来,是日夜想,夜也想,每天都念叨秀英呢。哎,亲家阿爹,我那女婿伊可还好哇?”
顾氏笑道:“承蒙亲家挂心,我儿病体已痊愈。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一直住在楼阁上好生将养。”
陆氏笑道:“今天么大家团聚,侬好叫伊出来见见?”
顾氏答应道:“应该如此。李兴,你去让春香服侍公子梳洗下楼,来拜见婆母和公爹。”
李兴应声正要退下,顾影急忙抬起头来,恰好挡在他身前,急急忙忙道:“岳父大人!”
顾氏有些意外:“贤媳何事?”
“儿媳……”这样自称一声,顾影还真有点脸红,“虽思念郎君,但曾经对他不起,今日相逢,无颜以对。可否容儿媳先行告退回避?”
“阿林!爹爹和亲家阿爹讲话,侬在这夹七夹八的做啥?”
陆氏急忙转身,小声质问。
他这女儿以前有多混球,他也是知道的。今天只想着小妻夫要重归于好,一点容不得差错,听她又自作主张,心里顿时发了急。
“爹爹放心,我是诚心道歉,才有此一问。”顾影认真地解释,又转身向顾氏行礼,“岳父大人,待郎君拜见过高堂,可否再与我安排一个僻静的处所,容我单独和他谈谈?”
“这……”顾氏心里也没个底,听了有点犹豫。
对于顾影来说,犹豫就是半个应允,还有争取的机会。于是紧追着话头说出来:“岳父大人,他是您亲手抚养的,您最了解他的孝顺。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愿长辈再为我们的事担忧。请您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自己解决妥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