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若是你的病能痊愈,别说她是要我这双脚,就是要我的命都可以。”
“这是两码事。”云天心面色又沉了下去,“我不可能拿两家宗门的声威来做诊金。”
“少夫人……”
云天心声音沉沉,眉间忧郁:“海郎,你想过没有?她只是要定金,就要得如此惊世骇俗,那她的诊金,是什么价格?”
“这……”
“你是凡夫之体,所珍贵的无非是姿容而已。她说要拿走这个,看似针对你一人,实则是往玄霜门和云浪宗的门第上抹黑。她引你来交易,并私下和你说定,就是故意要在我眼皮下面弄鬼,看我如今虚弱,只能仰她鼻息,对此无能为力。她这是冲我来的。”
“少夫人,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阿光犹豫地解释。
云天心怒道:“还有什么误会?莲足之子乃是修行界才有的特例,你是何等人,怎么可能和凡人一样?”
她将背靠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道:
“你也见过那些粗鄙的凡间男子。一双粗糙的天足,赤着脚踩在水田里,一年到头都要弯着腰劳作。而你,出身在修行界里,仙山之上,本就该不践凡尘,享受凡间供奉。
“她提出要放开你的脚,其实就是想要剥夺你应有的骄傲,把你从修行界的保护中丢到地面上去。其心何其阴险,用意又何其可恶!”
阿光抿着嘴听完,心底却有一点点不平,不能释怀。
“少夫人,我看顾师姐并没有这么……”
云天心忽然抓到这话音里的关键:“你叫她什么?”
阿光柔声答道:“她幼时家门不幸,父母亡故。稚儿无法生计,便拜入了我玄霜门下,虽然时间不长,但总也有些师门之谊。所以,私下相谈时,也就叫师姐了。”
云天心竖起眉来:“海郎怎么如此糊涂!”
阿光却静静地望着她,似乎丝毫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云天心怒道:“若你叫她是师姐,那你玄霜门下,你母亲座前,那些剑术冠绝的修士,就合该和她这故弄玄虚的妖人并论?若你叫她是师姐,我云浪宗八千弟子,与我平辈者,多少人已成半仙之体,在修行界呼风唤雨,你又把她们置于何地!”
阿光早知有此一遭,倒有些准备:
“少夫人,如今咱们是有求于她。”
“即便如此,咱们云浪宗,也不能这样步步受人辖制!”云天心怒意不休,“莫说是面对她一个区区中立妖人,就说昔日极乐教中,魔修那般折辱于我,我可曾低过头,可曾松过口?”
阿光心里那莫名的委屈,又酸酸地冲上鼻尖,让他眼圈再度一红。
“少夫人,怎么能拿这两件事并提?”
“都是折辱,怎不能提?”
阿光一向了解她的直率和倔强,此时来往这两句,听她话音里的责备之意,心里如刀割一般。
他不好太过于急切,先暗自定了定心神,才慢慢地解释:
“少夫人只觉得我这声‘师姐’叫出口,与宗门颜面有失,却不太知晓我的心思。
“昔年她在玄霜门下,三年洒扫,未得一剑。那些无人关切,无人引导的过往,应该是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屈辱。若她不提,我怎么可能主动提起来刺激她?
“可是,这一日修整时,她主动向我提及童年之事,明里暗里几次递过话柄来,好像是在迫我决断这段旧交。
“我见她眼中神色复杂,望着我的时候,还隐隐有恨。尤其说到旧事,眼光如刀光一般。难保不是心怀怨怼,想要给自己讨个公道的意思。
“是我心里盘算,少夫人自己定然不愿服软,似如今这样要放下身段时,我身为夫婿,理该代劳。
“我就顺着意思,以师姐相称。她毫无意外,对疗病之事明显态度好了不少,可见这就是她想要的。
“少夫人,我觉得这个机会当真难得,而且少夫人方才服药就见了效,可见有希望的。咱们就配合她想要的,尽力去试一试,好吗?
“若是少夫人就能因我的决断,治愈病体,那我自然觉得叫几声师姐很值得;若有错处,少夫人仍不能治愈,那都是我代行抉择的过失,将来清算,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他语声细细,音调低低,一字一句柔和地讲完,眼里已经噙着一汪晶莹的泪水。
他便抿着嘴,侧过头去,想要调匀呼吸,别让眼泪滑出来。云天心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
他急忙转头回来,只见云天心亦是眼眶发红。
“为我这身子……你……”
话说一半,泪珠簌簌落了出来。
阿光心中有些慌乱,当然顾不得自己了。立刻从袖中摸出丝帕,在她眼下轻轻擦了擦。
云天心将他指尖攥住,咽下一口意气,才有些哽咽地道:
“你为我受苦良多,我本不该苛责。”
阿光摇头,低声道:“都是我情愿的。”
两人拉着手,待了一会,云天心终于平复了心绪,也想通了。
“海郎,即便为了宗门、为了我的身子着想,即便我如今形同废人,我也不可能以你的一力牺牲,换我自己逍遥。你且忍耐几日,和这妖人虚与委蛇一番,我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这才刚刚想起,计划还未全通。给我一点时间,你自己在这妖人手中,要千万谨慎保重。”
“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
“没关系的,我会想一个既不毁约,又让你安全脱身的法子。相信我。”
“……好。”
阿光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前晃过白色的影子,是云浪宗的传信纸鹤。
顾影虽然看到了,却只是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冷冷一笑。随即转身走进阿光暂住的卧房。
白衣的郎君将背倚在靠枕上,优雅面孔斜斜垂在一旁,早已陷入了浅眠而不自知。他解开了整齐的发髻,改在脑后束起马尾辫,墨黑长发半掩着肩头,垂在身前。腰带系得随意,下摆向两旁撩开,露出匀称小腿。
再往下,就被药浴桶遮挡住了。
药汤颜色黑漆漆的,更衬得那腿上的皮肤白皙透明。
一般富贵之家的男子,皮肤白皙的也多。但像他这样,既白又干净的极少。胳膊上、小腿上,几乎都看不到毛孔,可想而知,若用手去触碰,一定是光滑的。
卧房内弥漫着药浴的清苦气息。顾影忽然心中一动,环顾榻上,桌边,都没有看到他的弓鞋和裹足的鲛绡。
想必是因为这些过于私密,被他藏得很好。
虽说旁人见了这般姿容,都夸他举世无双。但在裹着莲足的本人看来,这究竟是仙家之子的荣耀,还是不可告人的禁忌,或是不仙不凡的尴尬和局促?
“即便是没了这双莲足,就凭这天人之姿,也不会有人把你看做凡夫的。”
顾影心里想着,慢慢退了出去。
这濯足的药汤,还得再泡上半个多时辰。
像这样每天长久浸泡,药力渗入筋骨,揉开变形的脚时就能容易一些,人也不会觉得太痛苦。桶内还放了一颗火炎珠,让药汤始终维持着热意。
“师傅好久没有这么细心,亲手照顾病人了。”僮儿小声笑道,“只是,师傅,病人不是炼药堂里那位吗?您怎么一天都在关心卧房里的呀?”
“小滑头,这是你该问的?”顾影心情好,并不认真生气。
“嘻嘻,师傅不愿说,那我去问……”僮儿往屋内瞟一眼,又瞟一眼,笑得止不住。
“哦?那你试试,反正师傅的戒尺,好久没开荤了。”
僮儿眼看顾影脸色一沉,赶紧绷住笑意,一溜烟地跑了。
第53章 缓冲的利与弊
时间过了四五日。
早晨诊脉之后, 顾影轻轻放下了云天心的手腕。
“今天看来,云少主的精神好多了。”
云天心淡淡一笑:“多亏先生医术高明。”
“严格说来,我们炼药师的专长在药物本身。疗疾、调理、外科、千金之流, 手段可远远不如医修同道。不过是因了解药性,直接用之于症结的缘故。在患者看来,只觉得立竿见影,实际上, 这些手段未必是最稳妥的。”
“近日所见, 先生诊脉开方颇有章法, 可见医理也甚是纯熟,不必如此过谦。”
“看来云少主是久病自成医, 如今已是半个医道高手。我可要更谨慎治疗了。”
“先生取笑了。”
“岂敢拿云少主寻开心。云少主这几日排出魔气的时候,还算顺利吧?有没有哪里不适?”
“并没有。前日先生调整过药方之后, 那些不适感就消除了,目前看来一切合宜。”
“好,那再多服几天,我便着手梳理你的经脉。经过全身的热灸, 魔气随着引导的方向走,便会更容易发散。”
“劳烦先生多费心了。”
“既然施治, 必当尽力。”
这两天, 顾影和云天心说话也多了起来, 相处很和谐的样子。
以前,包括无情仙的实验中, 顾影看到的云天心就是一团紫色的浓密烟球, 实在很难把她当成一个人。如今用了几天药, 紫气终于褪去,露出一张秀雅的面孔。神色冷峻, 举止沉稳,当真是孤高绝尘的仙人之姿。
顾影在心中承认,这对妻夫真是绝配。
可她想要阿光,非常想。
无论如何,哪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把她们两个拆开。
两人客套完了,顾影走出了炼药堂。
药僮在廊下等着,待顾影走近,才小声问:“师傅,今早给海公子泡脚的汤药,没有交代给我。是师傅淡忘了,还是要换方子?”
“都不是。”顾影笑了笑,“你今天不必煎药,因为她们妻夫两个,今天就要离开草庐了。”
“哎?那……”药僮拉着顾影的袖子,又离炼药堂远了好些,才继续问,“师傅,她不治了?”
“也不能算不治吧。”顾影想了想,道。
“那到底治不治?”
“那你再猜猜。”
“我才不是猜的呢!我看您改方子之后,这两天煎的药里,主剂的药量没减,辅助发散的、调顺脏腑的那几味又加了量,定然是因为她体内的魔气少了,空出来一些脉络,魔气就流动不定了。如果她在这会儿就放弃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顾影摸摸她头上的发纂儿,笑了笑道:“嗯,看来你最近学得很努力,长进了不少。”
“哎呀,师傅!”药僮压着嗓子直跺脚,“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啊?要是云浪少主死在咱家里了,那正道还能善罢甘休吗?得罪了正道,以后咱们只能给魔修炼丹卖药了!”
“嗯?以前不也是给魔修卖东西吗?”顾影有意逗她。
药僮实在太担心了,连头也不抬,扳着手指认真地道:“魔修又不傻,等她们发现咱们只有一个出货渠道了,肯定把价格压低至少三成!咱们又不能不卖!这里外里一算,可真是吃亏大发了呀!”
顾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药僮抬头一看,这才明白她在开玩笑。嘟着嘴抱怨:“师傅肯定是想好了,就是不肯跟我说。”
“你这不是想得挺好?”
“师傅既然也想到了,为什么不阻拦?”
顾影往炼药堂方向看了一眼,道:“她们来的时候,是拿剑阵逼迫我出手疗病,又不是我求着她们来的。这时又决定要走,自然也用不着问我。”
药僮满脸疑惑。
顾影就补了一句:“我是说,她的死活,本就在她自己手里,和我有什么相干?”
“还是不对啊,师傅!她们折腾了一圈,就是为了给云少主治这么几天?”
顾影了然一笑。
“她们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其实,并不是云少主不想治她的魔气,而是她要阻止我给海公子放脚。”
“唉,做儿郎真惨,原本有好好的一双脚,却要束得筋断骨折,当真可惜。”药僮感慨,“这样不难受吗?为什么海公子和云少主都不愿放开束缚呢?”
“不愿放开束缚的人,又何止她们两个?”
“师傅……”药僮眯起杏眼,“我觉得您这话,别有所指。”
顾影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小小年纪,操心不少。”
恰似那日来时的阵仗,云浪宗一行二十几人,白衣飘飘,前来迎接少主和少郎君。
云天心一脸无奈的神色,柔和地解释:“顾先生这里远离尘嚣,我真想长久住下来。奈何俗务繁多,宗门催了又催,还是要回去交代一些事。”
顾影点点头:“我理解。云浪宗人多事多,不比寻常宗门。只是少主这一去……”
“正要请教先生,可否将药方带回去,我依然按方调养?”
顾影就知道,她匆匆决定带阿光走,未免有些瞻前不顾后,根本没想周全。
她不介意把眼下的难处都摆一摆:
“药方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在于,云少主体内这魔蛊,可不能再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