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必须仰仗她治疗,若和她有矛盾,最好还是我主动解决……”
他这么想着,慢慢地往前行了两三步。
院子里一片寂静。这冠绝天下的姿容,也是无人欣赏,仅有天知地知。他依然步态优雅,如风中荷叶,款款行到门边,抬手,屈指,轻轻敲了几下门框。
“先生?”
顾影的语调,还是没什么好气:
“路途奔波,还要照顾病人,你也是累了。且去休息一会,晚上再去炼药堂瞧病,我会去找你的。”
阿光立即柔声应道:“抱歉,刚才是我欠考虑,说了冒犯了先生的话。”
“谈不上。”顾影在屋内冷冷回道,“虽然这要求令我有些为难,但你既然提了,总得容我重新想想周全。恕我现在忙碌,无心陪客,你自去休息就是。”
她这话虽然还是说得很不客气,像是压着怒意,但阿光听在耳朵里,心中就是一动,像是解开了什么机关似的。
“听她和孟师姐说话,是分毫不让,而且,凭孟师姐的言行,是完全激怒不了她的。
“是我答应全听她的在前,无端更改要求在后,触碰了她的原则,她才有这么大的怒意。
“可是一转眼,却说只是‘有些’为难,还肯为我让步……
“看来,她心中看重我,看重那旧日的情谊,只怕比我想得更多。”
他见多了礼貌和客套,却真的很少见这样的做派。
也许,这就是真性情?
他不能确定,但也因此对顾影的好奇增长了些许,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愧疚担忧之意,像鹅毛般轻轻地在心底堆积了几片。
“这两三天,先是固本培元为主,待云少主恢复一些体力,我们再行下一步。”
顾影和云天心讲过目标,便出了炼药堂的门,阿光跟在后面。
一开始,她也没注意,自顾自往草庐外的花田走。阿光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好出声叫住,只得一直跟着她。
莲足不宜快走,步伐要跟上一个心里稍有烦闷的人,就会稍稍急了些,但阿光行动之间,仍不失姿态优雅。顾影听到弓鞋硬底的响动甚急,心中才明白。却也没有回头,只是脚下迈动得慢了许多,信步踱出了院门。
夜风微凉,像轻纱覆面,花香又撩拨起人的心弦。顾影久久站着不说话,阿光便在她身旁,也站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顾影轻轻叹了口气。
以他那样的双足,怎么能忍得了久站之苦?这不是存心让她心中难过吗?
她率先去院墙外的廊下,坐在一张竹椅上。
“过来坐。”
阿光这才跟了过去,隔着一张桌子,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了。
两人静静的,略有些无法启齿的尴尬,谁也没有先开口。
丹僮和药僮很是自觉地煮上了水。拿来茶盒刚问过:“师傅,用这个行吗?”却见阿光向她们一笑:“让我来吧。”
“师傅……”僮儿以眼神示意。
顾影微一皱眉:“怎么能让客人动手?”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两个傻孩子!
可阿光转过头来,带着几分笑意,轻声道:“两位小妹也忙了一天,我却闲着呢。泡茶又不是难事,先生也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他一面说,一面注意看着顾影的神色。
果然,说到这话,顾影才展开眉头。虽依然没开口,但看起来就知道,是个允可的意思。
“给我吧。”他再次从僮儿手中接过茶盒。
盒子一抽开来,露出一饼压成圆片的茶叶,和一把茶刀。
第50章 礼尚往来
那茶刀尖端略薄, 刀身稍厚,小巧可爱,只堪一握。
阿光刚一见到, 就说不出的喜欢,伸手拈起刀柄。
入手沉甸甸的,握着很舒服。他情不自禁又搭上另一手去,指尖在刀锋边缘摩挲了几个来回。
那里没有开刃, 触手只觉得圆滑。指尖到处, 无一处不熨帖。刀身上有一些凸凹不平的细线条, 似乎是一些雕刻上去的图案。夜间光暗,看不真切, 他便把手举到眼前,细细去看。
果然是隐隐的刻纹。虽然不深, 但线条均匀清楚。雕刻的是花草图样,四面各自对称,繁复华丽,形制不似中原之物。
“想不到, 在先生这里,竟藏着这么多宝贝。”
顾影在旁, 看得瞳孔都缩紧了。
“无情仙, 他出身玄霜门, 对一切金器都颇有感情。你说他是忽然拿茶刀杀你,只怕是你自己忽略了他的能耐。”
无情仙因顾影在情境中的性子偏激, 不敢主动出言。好不容易在一个想说的话题上, 听到顾影叫她, 立刻就回话。
“你可别让他再研究下去了……我看得喉口发紧……不瞒你说,这次的阿光, 能让我掌控的机会更少了,人也和上次大不一样。我……真有些怕。”
“呵,顶多是傀儡感应我的血气而成精吧。你是神仙,还能怕妖精?”
“看你说得!此怕非彼怕。不是怕他对我怎么样,而是怕他作为戏文的变数,完全不按理出牌。”
无情仙话音还没落,阿光便一手执刀,一手转动茶饼,将上次启茶撬出的断口对着自己。谨慎查看之后,一刀插在断口缝隙中,轻轻抬腕,一块茶便脱离了茶饼。
顾影在这么近的地方,竟然都没听到叶片碎裂的声音。
“呃……我……我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无情仙轻声说着,“不打扰了,祝二位早日修成正果!”就消失了。
顾影心中有些好笑。伸出手向阿光道:“给我看看。”
阿光不解,还是把那块茶递过去。
顾影轻轻一掂量,分量恰好在一泡之数。整块茶里,尽是完整的叶片,上次撬碎的边缘和这次的,一目了然。
“我竟没听说过,你这般精于茶道。”顾影稍一顿,又解释,“我们琉焰会的人,总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边消息。若是修行界有这些事,我们自有渠道探听解闷。”
“若论茶道,我并不擅长,可能水准还不如我夫人。”阿光不好意思,“先生怎么会这么觉得?”
顾影随手把干茶投进陶壶,又看阿光注水入内,分茶点水,这才信了他方才说的“不擅茶道”。
修行界和凡间不同,人际交往比较淡。纵是仙门凡夫,也没必要靠这些茶啊,琴啊,曲啊,来取悦旁人。何况,以阿光的出身,从来都有人在旁边伺候,他也用不着花心思研究这些。
“可是,你这块茶很不一般。分量如此精准,一刀下去,茶叶都条条完整。即便是茶道老手,也很难撬出一块这么漂亮的茶。我都要不舍得喝了。”
“先生谬赞,我只是沿着叶片之间的气流下刀而已。”
顾影眯起了眼睛。
沿着叶片之间的气流……
这种敏锐的感觉,不亚于修行者中的兵道高手。
难怪他能以此刀,甚至火钩,直接对上人的喉咙。那里是气流通汇之地,他瞬间便能感知,就在那下手最合适。
时机和力道也抓得这么准,不多不少,丧命足矣。
“先生,请。”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看到杀死过自己的双手,又捧着茶杯递过来的模样。
“多谢公子。”
顾影心中没有惧怕,可是更多了几分谨慎处事。
这情景多次重来,她能感觉到无情仙的一点焦躁。她毫不怀疑,若这次自己又走上老路,挑起阿光的反骨,第三次同归于尽,那么这个戏文,甚至类似的情景,应该会从无情仙的戏码中永远消失。
这样心狠手快,刚烈得出人意料的阿光,也再不会见到了。
那该多遗憾啊。
“真奇怪,明明是我被他杀死,却为什么想起当时情形,心中就涌上一阵痛快?”她默默地喝着茶想,“莫不是还要着落在他‘因我而生’的原因上?”
她稍一转头,就捕捉到阿光正在望着她,神情专注。
两人眼光一对上,阿光就急忙低下头,借着摆弄茶具的机会,躲避开她的注视。
“他已开始在意我了。”顾影默默地想,“不如将这在意,再刻得深一些。”
茶水品过两三泡,芬芳馥郁,如有花果甜香萦绕双颊,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顾影便在此时提起:“对了,我这里东西放得很杂,只有自己才知次序。海公子时常出入草庐,为免碰到什么带毒的东西,还是戴副手套为好。”
阿光一怔,自然地答道:“先前不知,并未带此类物事。”
顾影当然知道:“那我送你一副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配药的房间。
白天里,这一门相隔,颇为尴尬。到了夜晚,顾影却敞开了和夜风一般的轻柔态度,请他入内。
顾影对这些屋子都极为熟悉,并不点灯,径自走到柜子旁边,伸手进去,发出轻微的响动。阿光嗅着满室的隐隐药味,想及她方才说的话,不知不觉中有些拘束,只站在房间当中,什么也不敢碰触。
顾影拿了盒子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他的双眼在暗室中隐隐流光,仿佛悄悄盛了几颗星在其中。
若是两厢情愿,便拥他在怀内,以手抚上他的脸颊,也把那星光掬在自己手里,该有多美好。
但在此时,尚且不能。
顾影悄悄按下心中失落,以轻松的语调招呼:“这里暗,出来看吧。”
话音一落,便明显觉察得出,阿光松了一口气。他立刻退出到门外廊下,面上还带着些茫然和紧张。
顾影也不点破,只当没有察觉。
“海公子,这副鬼面鲛皮制成的手套,在隔绝毒物之外,最是结实,刀枪难以斩断,你就戴着它吧。”
“这……”阿光犹豫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顾影微微惊讶:“怎么?不愿收?是鬼面鲛之名有些骇人的缘故吗?”
阿光轻声否认:“只因我听说,鬼面鲛是极珍惜的灵兽。”
顾影微笑:“再珍惜之物,只要给了你,我觉得都不算埋没。”
“倒不是珍惜的缘故。”阿光慢慢地解释着,“鬼面鲛是海中灵兽,数量本就稀少。因得修行人要用它的皮料,就有许多海上的修行门派,出远洋去搜寻、捕杀于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到这些,我总是觉得心中不忍。”
“鬼面鲛生性凶残,相貌又丑陋。它们所在之处,往往大肆杀戮其它海物和灵兽,将一片海水都染成赤红。即便是数量稀少,可是除了皮料好用,却也没什么别的优点了。你怜惜这东西做什么?”
没想到,阿光语调一变,并不是从前那样柔和,带着股子异常的强硬:
“一种灵兽在天地之间存活,自有它的习性。鬼面鲛体格巨大,想要活命,就要不停捕杀猎物来果腹。虽然旁观者觉得凶残,可是凭什么要以不相干之人的厌恶,单方面审判于它呢?
“再者,修行者捕杀鬼面鲛剥皮使用,和鬼面鲛捕杀食物来吃掉,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它就是凶残的,人就是该行此道的?因为它不会说话,不会为自己辩驳吗?
“天工造物,一视同仁。鬼面鲛之形貌习性如此,自然也是遵循着天道。修行者若觉得此物碍眼,那不妨比照自身,修行到了什么程度,又与天道共鸣了几分?”
顾影略一思索,回应道:
“世间生灵各有品性,强者能胜弱,强者亦能扶弱。前者是天道使然,后者是修行人对自己该有的约束。
“海中灵兽,不仅仅有鬼面鲛这样的强者,还有诸如七彩合罗之类的弱者。若灵兽有言,见鬼面鲛被修行人捕猎,那七彩合罗,想必也是拍手叫好。
“捕猎鬼面鲛之事,正义与否,端看人站在什么位置,不是吗?为此丑陋凶残之物,倒惹得你这样的美人一番口舌,它也该算死得其所了吧。”
阿光眼睛显得更亮了,声音不高,却依然坚定:
“若因鬼面鲛丑陋凶残,杀之取用就算无罪的话,我这里,还有两问。
“若说鬼面鲛因丑陋被人厌恶,乃至于被捕杀,那么,桃花雀嗓音柔媚,羽毛娇艳,是令人眼前一亮的鸟儿,近些年也被捕杀得近乎绝迹,却是为何?
“若说因凶残被人厌恶捕杀,那么,石沼龟与世无争,在沼泽之地安静过活,修行者却不惜远涉到方外之地,也要将其猎杀,却是为何?”
顾影沉默片刻,慢慢地合上了手中匣子:“只因桃花雀羽毛可做饰品,石沼龟甲壳用于占卜。”
“没错。这只是修行人要取灵兽来用,却不肯承认是自己打破了天道均衡。一样是杀戮,却为何有两种标准来评定对错呢?”
夜空下,闪烁的眼光,令顾影的心怦然跳动。
“你肯和我聊起这些想法,让我怀念起小时候,我们也有无话不谈的时光。”
阿光收敛眼神,淡淡叹息一声。
“只可惜,越长大,越是有约束。想法尚未出口,就有人来判定是对是错,对旁人影响如何,对宗门影响如何。我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说这么多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