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沉着脸, 披着火浣布袍走出来,倚在门框边上,望着谷口来草庐的路。
她是第三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难免有些不耐烦。
二十余领白衣翩然,走过一片花海。当中一辆宽敞的大车,用术法下了禁制,不会让里面的魔息散发出来。
到了这个份上, 云浪宗依然选择遮掩。
“云天心, 若不是阿光非要保你一条命, 你死了算了。”
顾影眉眼之间阴云密布,心中对云浪少主云天心饱含怨愤。两个小僮偷眼看去, 就知道不好,暗暗咋舌, 轻手轻脚地转到檐下,静默地整理药材。
待那一行人走到面前,顾影依然要亲自说一句。
“不请自来,这就是云浪宗的规矩。”
孟雨灵出列, 尽管微微低着头,神情却仍是一贯的高傲, 略一拱手:
“请先生务必救治我家少主。”
顾影都会背了。
“你们在修行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 最终才到我这儿。”为了不继续背书, 顾影换了一个说法,“那你们可晓得, 我们琉焰会, 门下各分堂主出手的价格, 一向很贵。”
“不知先生是要什么报酬?钱财,灵石, 朱果,甘霖,先生都可以开价。”
“任意价格?”
孟雨灵又昂起了头:“自然。”
“机会这么难得,我可得好好想想。”顾影翘起嘴角,“我们琉焰会,可从没入过云浪宗的法眼。也难怪,我们总部都是个破神庙,各堂口的会众也都是群居无定所的手艺匠人,若在从前,云浪仙子就连看我们一眼,都会觉得丢脸,是不是?”
云浪宗有求于人,却没有求人的自觉。本来心存居高临下之意,正等着对方托大,她们再出口呵斥,给个下马威。却没想到,顾影一开口就是自贬,态度反而不可捉摸。
白衣仙子们悄悄地对望,彼此眼神里都是不解,谁也不好意思先出头。
毕竟,云浪宗不怕过,不怕错,怕的是给人留下笑柄,丢了正道第一宗门的颜面。
孟雨灵只好客套下去:“先生此言差矣。修行界中,医修、艺修、技修者,当属凤毛麟角,其作用却举足轻重。云浪宗对各种修行者的敬重之意,自是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是指,都没看在眼里吧?”顾影瞟过去一眼,看起来懒散极了。
孟雨灵咬着牙关,恨声回道:“岂敢。”
看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模样,顾影心情好了些,慢悠悠道:
“我说的付出代价,自然是付病患最珍贵的东西。
“那灵石、朱果、甘霖,你们云浪宗多的是,即便我要成千上万,也是你们的九牛一毛。
“那钱财,更是凡人之物,修行者视之如粪土。这算什么代价,值得你们摆在第一位,向我提起?
“我以前还有些奇怪,为何正道和中立的医修,都对此事袖手?现在看看,你们明明有事求我,却这般看低于我,差点断绝了你们家少主的生机,都毫不自知。”
她说着说着,忽而停住了。
故意歇了一歇,这才一扬眉,冷冷笑道:“我说,你们云浪宗是不是觉得,少主被魔修所伤,特别丢人呢?所以千方百计拖延着,不想给她治,最好拖到她自己断气才是啊?”
队伍中的雪儿再也忍不住,素手一扬,娇叱声破口而出:
“百炼堂!你放肆!”
铮铮剑鸣,几乎是一齐响起。久负盛名的云浪剑阵,第三次对准了小草庐。
顾影只是勾起嘴角,嗤笑一声。
“孟雨灵,你师妹如此做派,你作为领队师姐,都不会管管?”
孟雨灵咬着牙,吞了好几口,才咽下屈辱之意。从唇齿间逼出一句勉强制止:“雪儿,不得无礼。”
雪儿一向性子烈,闻言便犟道:“师姐!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竟敢当面嘲笑我等!怎么能忍!”
孟雨灵只好放低声音,劝道:“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雪儿听话,快把剑收了。”
顾影听了就觉得好笑:“少装模作样,你们师姐妹心里都不服,打量别人都聋了,听不出来?那个叫雪儿的小妹妹,我听说云浪剑阵从不回头,出击必中。你快些下令出剑,我也想试试看,是我这草庐弱不禁风,还是你们这些剑,能全数折在此地。”
她扬起眉来,颇感兴趣一般:“你们这剑,材质很好。若以三昧真火燃烧断剑,热力非同一般。催动药鼎炼出的丹药,也是上品。反正我们百炼堂从不问正邪,价高者得。若是和魔修成交,我还会特别告诉她们,这药力超群,是托了云浪宗的福。”
孟雨灵和雪儿的面色都变了变。
云浪宗和魔修不共戴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凡人和修行者向正道靠拢寻求庇护,极力撇清和魔修的关系。何曾见过这样,把和魔修做交易挂在嘴边,威胁正道的行径?
偏偏她们知道,这人,绝对做得出来。
这么一个通魔之人放在眼前,偏偏她们动不得。
谁让这人是少主最后的机会?
不管这人是不是真能治疗少主,但此时投鼠忌器,她们绝不敢出手。
顾影说了这半天的话,欣赏了一番云浪宗受制于人的模样,心情终于好了些,反而笑着催:“怎么还不发剑阵啊?”
孟雨灵强忍下恨意,回头看了看师妹们。
“收阵。”
“师姐!”
“都听话。收阵。”
“……是。”
少女们委屈的声音,快要滴出水来。铮铮剑鸣和这委屈应和,响成一片。
云浪剑阵,今日终是无功而返。
顾影倚在门边,看檐下蜘蛛结网,看得出神。方才的话题,似乎远远抛在脑后,完全没有主动开口的兴趣。
云浪宗被晾在那里好半天了,孟雨灵才不甘不愿地开口:“请问先生,方才所说的代价,先生都不感兴趣。那么,先生想要什么?”
“这代价,你们说了不算。”顾影抬手指了指那辆车,“问问你们少主,她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雪儿恨声道:“百炼堂,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顾影冷笑,“我说问云天心,谁问你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
雪儿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多说什么,被身旁的师姐妹小声劝住,仍然愤愤不平地瞪着草庐这边。
“孟师姐。”
车中,传来清朗的男子嗓音。
只听这轻轻一声呼唤,顾影就觉得心头血涌。
那爱,那恨,还留在她记忆里。明知这感情将要走向自毁的境地,可她还是那么想见他。
她的眼神快要着火,热辣辣地盯着车帘被撩开的那条缝隙。
不巧,孟雨灵将身子倾斜过去,恰好将那缝隙遮挡住。顾影恨不得亲身上前撩开车帘,把他直接拖回草庐里来,关上门再不许他离开半步。
“管它谁人性命,与我们又有何干?”
车帘放下,孟雨灵冷着脸,前行两步。
“先生,我家少主伤势沉重,恐怕不能亲自决定。可否——”
“不行。”顾影一抬手止住她想说的话,“所有的交易,都要先付定金。哪怕她如今是买命,也不可能例外。”
“先生未免强人所难!”孟雨灵的手,紧紧地捏着剑鞘。
顾影冷冷道:“也是,你们云浪宗行事,只要打出正义的旗号,就能不问任何规矩。可是,如今你们唯一的出路,着落在我头上,这种情形,就该是我说了算。”
“那,你待怎样!”
“呵,先交一部分报酬做定金,这话很难懂吗?孟仙子是在云浪宗当仙女太久了,听不懂人话了?那我再解释几句。我们琉焰会这些乌合之众,眼里从来没什么正道邪魔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一点点交易规则罢了。你们守,就成交;不守,就滚出去。”
云浪宗门人顿时忍不住了,纷纷叫嚷:
“卑鄙小人!”
“孟师姐!她就是在刁难咱们啊!”
“雪姐姐,咱们拔剑吧!”
顾影的目的,岂在一时口舌之快?
戏文中其余人等,与她何干?
她只不过是想让阿光早些出面,好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看他。
记得在梦中,云天心勉强发话,让孟雨灵她们听阿光决断,云浪宗弟子这才服管的。她已经把这群云浪宗弟子激成这样,想必云天心再虚弱,也快要气醒了。
“咳咳……”车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顾影这才舒了一口气。
车中又有一阵细小响动。接着,就有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撩开车帘跳了下来,摆设好脚踏,向车内道:“少郎君,请落车。”
阿光一介凡夫,又有一双不便行动的脚,但在这下车几步之中,毫不见狼狈之相,比云浪宗弟子们还像天上的仙子。
队伍里的骚动,这才渐渐安静下来。小厮扶着阿光的手,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草庐门前。
虽然门户大开,阿光却不再向前行,而是在门口屈膝蹲身,深深行了一礼。
“云浪少主夫郎海晴光,见过顾先生。”
“不劳多礼。”
“我家夫人病势沉重,门中师姐妹担心之下,难免有些急躁。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之前,孟雨灵一讲话,就被顾影言语嘲弄。阿光亲自来说项,抱的也是这个预期,心中有些忐忑,态度就更见柔缓。
这几句话,虽然都是常见的护短客套,可被他这么一说,就有一股楚楚可怜的弱势意味,让人不好意思再多计较了。
他也不敢抬头,耳听得顾影没有急着讥讽,便知道过了一关,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们诚意来求恳先生出手相救——”
“阿光?”
顾影一句亲热称呼,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阿光一怔。
抬头望去,只见顾影面上阴霾一扫而空,好似刚刚认出来人一般,带着微笑向前几步,站在他面前。
“海公子,可还记得,玄霜门下,三年未得一剑的顾影么?”
第48章 魔蛊
阿光只看了一眼, 便认出当年模样,带着丝笑意打招呼。
“久仰百炼堂顾神医之名,想不到竟是故人。只是顾神医切莫妄自菲薄, 当年你拜入玄霜门而不得剑,只是天赋不在此。不然,玄霜门可不会舍得放走你呀。”
顾影展颜道:“我也很喜欢玄霜门。实话说,后来学医道和炼药之术时, 也有艰难。每当我修行的进境缓慢之时, 只要想起玄霜门闻鸡起舞的气氛, 就会受到激励,更加勤勉。”
阿光面上也浮起怀念的神色:“我也想念玄霜门的景致。只是, 我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回去看看母亲和师伯她们了。”
“哦?以云浪宗御剑之法,去玄霜门一趟, 并不是难事啊。”
顾影这是明知故问。
从记忆中看,海晴光是个有些心机的男子,一旦开口,话题总会向着他想说的目标绕过去。
顾影很乐意给他递过话柄。若是交谈愉快, 彼此有默契的话,想必他会放下一些心防。
果然, 阿光了然地看过来一眼。淡淡愁容, 恰到好处地修饰了他俊美的面孔, 却不会让人觉得由喜转愁的神情煞了风景。声音稍加低沉,语调却依然稳稳的, 极好听:
“这几年来, 我夫人身子时常不适, 又因那……意外,旧伤新病交加, 渐渐转为沉疴难愈。我每日在旁侍奉,忧心之意也层层增长,心里总是慌得很。
“顾先生方才说了规矩,是要患者以最珍视之物交换。我自家揣摩,我是患者的夫郎,那么妻夫一体,由我来交易,是不是也可以呢?”
顾影淡淡一笑。
阿光真如其名,敏锐通透。三言两语,把这事揽到自己肩上,既避免惊扰重伤的云天心,又让任何人挑不出错处。
“你最珍视的东西,只够定金。”
“那便交做定金吧。”
他连问都不问那是什么,只是目光坚定,柔和中带着果决,一口全应了下来。
好魄力,不愧是玄霜门长老的儿郎,有大家之风。
只是来往几句话,顾影心中的渴望就继续蔓延滋长,像疯狂攀援的菟丝子,紧紧勒住心房。
“海公子为人爽快。”
“如此,有劳神医了。”
顾影翘了翘嘴角,提高了声音:
“丹僮,牵上机关马,把那车连同云浪少主给我拉进来。
“你和云浪宗的人说,我草庐窄小,容不得她们许多人。让她们哪凉快哪呆着去,恕不招待。”
丹僮清脆地应道:“是,师傅。”
顾影眼望着阿光,面上神色就柔和多了:“海公子,你是交易之人,也应当留在这里。”
阿光并不觉得意外。
“顾先生,我这里每日起居,毕竟不便,可否再容留一下我的小厮……”
“我这草庐,没有空闲的地方。”
顾影沉着脸,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伶俐少年。
呵,该叫他春香,还是梅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