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已经走到这一步,如站在悬崖边,往前半步就是粉身碎骨。无论他考虑了多少,他最后终会点头。
顾影极爱看他这样陷入纠结,却又最终放弃挣扎的模样。
因为她不会直接说喜欢。
她也不敢。
在他面前,她似乎永远是那个凡人出身的朽木之才,只配身穿短褐,在他每天经过的山路上扫雪、扫落叶。
即便他现今被逼到这个地步,身上仍然有种洁净的灵光,洗去她碰触过的痕迹,组绝了那龌龊的感情,让他显得那么高贵,遥远。
顾影知道自己得不到他。
但她也不愿再失去了。
她现在有修为,也拿捏住了她的危难,才能以“代价”的名义,去交换暂时的相处。
接下来要如何,她没想好。
所有的欺骗和拖延,终有揭开真相的一天。
“顾影,你骗我!你说你会治好她!”
尽管这是在梦境里重逢,尽管这是第二次经历这场决裂,但顾影还是一眨不眨盯着阿光,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姿容俊美的人,如白月光一样明澈的人,在濒临崩溃的时候,竟然也是这般好看。
是她永远配不上的。
可她仍然不愿放手。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阿光在炽烈的眼光下心乱如麻,只好侧过头去,轻轻闭上眼睛。
这样,又逃避得了谁?
顾影如扑火的飞蛾,情不自禁被他吸引,往前走了两步,更逼得他退无可退。
“你不要再过来了……我……我只要你说清楚。”
“好。”顾影轻轻地应声。
阿光坐在卧榻一角,背靠墙壁,将脚缩进下摆。
他寸步难行,只因为顾影拿走了他的弓鞋而已。鲛绡下的那双脚,就像莲花瓣般脆弱,承载不起一个人的身躯。
顾影平淡地解释道:“我只说我可以拔除魔蛊,并不保证那时她还活着。现在魔蛊已除,她经脉中的魔气也被我抽出,她可以干干净净地下葬了。”
“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救活她。你只想骗我,对吗?”
顾影平静地看着他:“对。”
“你还……你还拿走了那些‘代价’!”阿光只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起伏,深深吐纳,依然心烦意乱。
“拿走?”顾影忽然勾起嘴角,“若不是你给,我如何能拿?”
“你——”
他强忍着屈辱,交出自己的清白,换来的却是妻主的尸身。是他识人不清,还是她贪得无厌?
他已经完全不敢睁开双眼。但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怕的,不敢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阿光眼睫微微颤动,一行泪从面颊上滑了下去。
顾影本来已经离他很近了,便顺势揽过他的肩。
阿光抬起手,似乎是想推开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抚在她的肩膀上。
“顾影……怎么办?”他声音中带着哽咽,好像是完全失了主意,“我对不起她,所以,所以我……”
所以怎样?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顾影偏过头去,想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听得更清楚些——
“噗”。
一声轻响。
一把茶刀,从她喉咙中贯穿了过去。
血流得很少,茶刀压到喉咙,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
阿光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从没有过的坚定。
“所以我,要为她报仇。”
第46章 从头来过
呼吸凝滞, 让顾影心神大乱,猛地吸了口气,睁开了双眼。
这……不是虚无的空间。
是梦里的草庐。
四周药香弥漫, 窗外有鸟雀扑翅打闹的声响。两个僮儿在廊下背书,互相点醒忘记的句子。
“嘘,小声些,师傅醒来就要抽查了。”
“嗯嗯, 那我们再背一会儿。”
顾影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心情, 翘起嘴角, 心中默想:“小家伙们还挺勤快。师傅这里的事比较多,就先放过你们吧。”
她轻轻翻了个身, 合着眼在脑海中呼唤:“无情仙。”
“我在。亲,有什么事, 你就问吧。”
仙女的愉悦音调中,意外地加了些讨好和殷勤。好似有什么事对不起人,却不好意思说。
趁她心虚,顾影直接问:“在梦里, 我看到人可以御风而行,瞬息千里。也可以根据自己的资质, 脱离平凡。这些, 就是你们的仙界吗?”
“不是。”无情仙道, “这只是一种戏文情景。我们的仙界,比这个还要神奇。”
“那, 刚才的梦魇, 其实是我已经在情景里了吧?那是你在创造我的记忆?”
“对, 也不对。”无情仙不等问,就接着解释, “那其实……是我趁你在‘后台’休息,就拉你出来演戏文。因为你意识到自己还在睡,所以我刚好接管,全程代劳了。”
“我在梦中,觉得那些事已经发生了两次……”
“因为我。”无情仙很不好意思,“我真的试了两次。”
“两次的结局……都是他杀了我?”
说起这个,喉口还停留着堵塞感。
顾影睁开眼,望着床头边存放茶饼的竹盒。那把茶刀,应该就是从竹盒中拿出来的。
想不到,阿光从未学到玄霜门的剑术,下手竟能如此精准。仅以一柄不开刃的茶刀,便能刺穿她的喉咙,瞬间取走人命。
无情仙语调很低落:八椅死八伊流九六散
“是,我失手了两次,都是死局。
“他看起来那么柔弱,一直忍耐,但是谁知道……
“第一次,我一上来就拔除了魔蛊,云浪少主当场死亡。我就告诉他:‘云浪少主死在我这,但是你亲手把他送来这里的。你觉得云浪宗会放过你吗?不如留在我这里,我保你安全。’
“结果他二话不说,拾起药鼎旁的一柄火钩,准确地捅进了我……你……额,我也不知道算谁,反正就是顾神医的喉咙。”
顾影明白了:“怪不得,第二次你就不许他穿鞋子,令他寸步难行,看不到治疗的真相。这附近没有锐器,茶刀也只是钝敝之物而已。你没想到,这也能作为凶器。”
“我就说我不太行,还是你比较了解他吧。”无情仙懊恼,“其实,第二次到了这里的时候,我觉得人刚来就死,他一定不会接受,我就瞒着他了。在那几天里,虽然有强迫,却也有温情。可是……”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顾影道,“更何况那几天的温情并非他所愿,而是顾神医的一厢情愿。”
无情仙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毕竟是她一手促成了悲剧的结局,想起来还有些愤愤:“阿光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我只知道,他不允许云浪少主死。你帮我参详一下,遇到那种情形,你会怎么做?难道就这样把仇人治好?”
顾影被戏文中的故事影响,眉间拢起阴云:
“我也觉得,你是对的。
“以云浪少主的年纪看,她并不是十八年前,杀害顾神医双亲的云浪弟子之一。不过,云浪宗一向自恃正道,多次在除魔时连累无辜,云浪少主的手里,只怕也有些凡世的命债。
“虽然阿光解释了,枉杀之罪比起她们守护天下凡人和修行者的功劳,不值一提。但被枉杀之人,活生生的性命,被戛然中断的人生,就活该这么不值一提吗?
“我想,若是云浪少主伤害过的凡人和修行者,得知她也会被魔息纠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无情仙应道:“对,这是我只能描摹,却不能化解的矛盾。”
“这次的戏文很是像样,各人有个人的立场,因果相徇,蛮真实的。无情仙,你比上次强了很多。”顾影感慨,“我顺着你给我的线索,很容易就能明白,云浪少主为何伤重不治。”
无情仙应道:“我就知道,你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在这次的情景里,顾影会行医炼药,脑海中也出现了新的学识。人的经脉、穴位分布,血液是如何流动,五脏是如何协作,气息是如何流转……感觉推开了另一扇大门。
除此之外,还有情景里专有的一些知识。修行的各家体系,灵气魔气,奇花异草等等。由于无情仙代劳了一阵子,这些知识似乎已经化在她的脑海里,分析起来很自然。
只是心中讥嘲之意满满,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刻薄:
“云浪少主体内的魔蛊不好治,只因这不是一天两天之功。她只觉得我们这群中立者是乌合之众,拉不下脸来求助,便把这魔蛊拖来拖去,在自家丹田里扎了根。
“她是个炼气士,丹田被魔蛊占住,修为一天天衰退,却还不知警醒,只拿自己的身份去逞强,还打了几场大仗。要我说,她被极乐教抓住上刑,就是现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正如顾神医所说,云浪宗随手一指,这个有魔息,那个有魔息,挥剑就杀。到了她们自家少主满身魔息,她们却黏糊起来。
“先是捂着这秘密不让人说,捂不住了,才悄悄求助正道医修。正道未必不会治,不过是到了这个程度,都没有十足把握,怕云浪宗迁怒,不敢接诊罢了。
“正道袖手,她们才开始着急忙慌,去找偏向正道的中立医修。中立也无能为力时,她们才丢了矜持,到处打听我师傅的下落。绕了无数个大圈,拖到人都快死了,才找到我门前。
“我就一句话,早干嘛去了?
“既然求我拔蛊,剥离魔息,那我就按这个做好了。云浪宗一定很骄傲,她们的少主万魔中从过,片叶不沾身,清清白白地咽气,留下未被污染的尸身,对得起这位斩魔小斗士的一生奋战了。”
无情仙听得很开心:“对!我想的就是这么回事。云浪少主神勇,但过刚易折。宗门却为了些面子上的虚名,丢了她的性命,维护不住修行者该有的尊严。”
说到云浪少主必定会死,顾影就想起,在这个情景里,阿光已是那云浪宗的少郎君。口口声声,都是替云浪宗辩驳的话。
她心里发酸,一股闷气无从派遣。
“无情仙,你曾问我,破坏别人姻缘的人,是不是渣。就是为了安排现在的情势吗?”
“对。事实证明,阿光确实恨顾神医,恨到要挥刀断仇。”
“好好一个顾神医,死于火钩和茶刀,将来在修行界传开了,也是挺丢人的。”
“还好吧……毕竟顾神医只是医修,而海晴光出自剑修门派。就算不会练剑,也是见过剑招的人,能杀顾神医,不算离奇。只是——”
“什么?”
“他明知顾神医一身是毒,碰触即死,却仍然在方寸之间出手,这是一击必杀的打算,也抱了必死之志。这份刚烈,远超我所想。”
顾影沉吟了一晌,道:“他因我而生。我心中有多么阴暗的不择手段,他便有多么坦荡的‘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代替我做事,可能把握不好这其中相生相克的微妙平衡,才总是失败。”
“如果是这样,我认输。”无情仙叹了口气。
“那么,这次你想看事情如何发展?”顾影问,“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从你的做派里,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
“当然还是折磨、纠结,在爱与不爱之中长久徘徊!”
“说到这个,你倒是挺来劲的。”顾影没好气。
想了想,又道:“如果是我和阿光相处,感情自然不会长久徘徊的。我会温柔待他,慢慢打开心防。”
“这不行!”无情仙提高了声音,“顾神医是背负深仇之人,对云浪宗酝酿的仇恨非小。海晴光虽出身剑修之门,如今已经归于云浪宗。在这样的命运里,你不应该对他温和!”
说话之间,顾影忽然觉得心口发紧,如有重石坠在那里,死死压住情绪,呼吸也变得不甚通畅了。
阴郁心绪之下,双眉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无情仙,你赋予我什么?”
“我加强了你本性中的‘执着’,糅合了顾神医应有的‘阴郁’,酝酿出了偏执和阴鸷的气质。”
“有了这个,我才明白你方才所说。”顾影慢慢吐纳,适应新的体质,接受新的念头,“我求之不得的人,竟在我欲杀之而后快的宗门里。我的月光,照着别人,怎能甘心?”
“顾影,这是我不能驾驭的故事,所以我的要求不高。”无情仙慎重地道,“你,不能死。”
顾影咬着牙,冷笑一声:“我之性命又有何可惜?若是得不到他,即便修成仙体,万寿千秋,却又有何可喜?”
“那你就要好好布置,得到他的全部,除了他的怨恨。否则,像上两次那样,未尝欢愉,就已同归于尽,你能接受吗?”
面对偏执之人,无情仙干涉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说错,给她错误的目标。
所幸,这话说到了顾影心里。
她披衣起身,陷入沉思,又回忆着梦中的细节。
忽听丹僮和药僮敲着门,喊:“师傅,师傅,山谷入口有示警:一大队云浪宗弟子接近了!”
“放她们进来。”
“师傅不是说过,云浪宗不得入谷……”
“我说,放她们进来。”
第47章 换个开场白
门扉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