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哈哈哈!”男子大笑出声,“有意思!你这小孩儿,明明有炼药师的天赋,怎么投到剑修门派里了?”
“炼药师?”顾影呆呆重复。
“是啊。你刚才看这个布包,是不是上面有黑气?”男子拿出另一个布包,“别的小孩儿看到的,是这样的。”
顾影这才看到一个清爽的绣花小包,里面放着些暗红的药丸,乍看之下像蜈蚣头,可一嗅就知道:“这是山楂和蜂蜜团成的丸子。”
“不错,这么远就能辨出味儿来。这袋送你。”男子把山楂丸递过。
顾影道了谢,捧着小包,指着那团黑气,好奇请教:“请问,这个又是什么?”
“你看到的黑气大吗?”
“大,浓浓的一团。但是像烟一样不停地流动,有些透亮,里面有一小团一小团鬼火一样的蓝光,像孔雀的羽毛那种蓝色。”
男子两眼都放了光:“你能看到这些?真难得!小孩儿,你在这扫地练剑,当真是浪费了!你当我徒弟好不好?这些毒啊,药啊,丹啊,我都教你!”
“还没请教,您是……”
“哎,看我高兴得!咱们家是琉焰会,不算正派,也不算邪派,各个堂口都是烧炉煅宝的勾当,谁和法宝有缘,就和谁做生意。师傅我叫蓝磬子,分管炼丹制毒的百炼堂。你跟了我,将来学成出师,我就把百炼堂传给你,怎么样?”
蓝磬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咱们家”,“师傅我”起来,热情高涨。
顾影刚呆了一呆,他就送了副和身上衣衫质地相同的手套给她:“这个是火浣布,防毒,脏了用火烧一烧就干净了。戴着它,跟我走。”把扫帚从她手里拿出来一丢,牵着她手就直奔正殿,找玄霜门长老挖墙脚去了……
奇怪,在这个梦里,在顾影的记忆里,完全不记得她是否见到了那个魔修,不记得是怎么“审判”,怎么“裁决”,也不记得这次别离,她有没有和阿光说上一声。
她只记得,蓝磬子在那之后不止一次讲过:
“什么魔修不魔修的?只是练功法门不一样,恰逢那些修行法门式微,大多数修行者要排除异己罢了!”
即便是在梦里,顾影也跟着这话,重重点了点头。
梦中情形再一晃,已是十五年后的那一天。
幽谷草庐,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白衣飘飘,鱼肠细剑,纤尘不染。二十余云浪宗弟子,护着一辆宽敞的大车,行走在幽谷狭窄的小径上。那么浓郁的花香,也沾染不到她们半分。
“不请自来,这就是云浪宗的规矩。”
顾影斜倚在门边,抱着臂,嗤笑一声。
云浪宗队伍中,走出一沉稳女子,前行几步,微微低头,抱着拳道:“请先生务必救治我家少主。”
这下,连正在理药煎药的丹僮和药僮都笑了。
“师傅,您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做了云浪宗的下线啊?您听她们这口气,可了不得。”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云浪宗的人,永不低头。肯抱个拳,她们已经不知道有多屈辱,万万不会像别家修行者那样,说句软话求恳于人。
顾影凉凉地道:“不治,你能杀了我啊?”
“需要多少钱财,灵石,朱果,甘霖,先生都可以开价。”
“没有价格。”顾影眯着眼,“我的规矩,看顺眼的病人,不收一文。看不顺眼的,也不收一文。看在你们是云浪宗,瞧不上我这小草庐的份上,我才多解释一遍。仁至义尽,请回吧。”
队伍中一声娇叱:“区区百炼堂医修,好大的胆子!”
沉稳女子沉声道:“雪儿,住口。”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雪儿双眉一扬,高声道:“我们少主是为整个正道奉献,才被魔气所侵!救治她,是正道每一个人都应尽的义务!云浪宗选择让你治,这是你的光荣!”
又有一个女子出声道:“我们已经行了礼,开了价,把人送到你面前来了。这是诚心求助,请你必须帮忙!”
云浪宗门人饱含着她们独特的骄傲,在这话语声中,都微微昂起了头。一张张年轻的脸孔,带着雪白的傲气,和这鲜花盛开的山谷、药香袅绕的草庐,都格格不入。
顾影懒洋洋反问:“正道的义务?可我又不是正道,有什么好必须的?”
“你这山谷,一看就没有被魔修侵扰过吧?这都是……”
“你想说,这都是你们云浪宗勤恳除魔的结果?”顾影笑道,“别天真了。你们看看我这草庐周遭的魔息就知道,我收留过不止一个魔修在此养伤,也卖给魔修许多丹药和毒葯。魔修为何不侵扰我,因为连魔修都懂礼节,你名门正派云浪宗,却从来不懂。”
“百炼堂,你放肆!”
雪儿素手一扬,以气抽出鱼肠剑。
年轻气盛的其余弟子,也扬手把剑祭在半空。只要其中某个人一声令下,剑阵立刻就会向草庐飞来。
顾影迎着炽烈的阳光,打了个呵欠。
“孟师姐。”
车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子嗓音。
那沉稳女子面上有些被打断的不耐。但还是退了几步,走到车边,应了一声:“少郎君,何事。”
“是我们态度不好,不是神医的错。先退出谷去吧。”
“可是少郎君,整个修行界——”
“孟师姐!”男子一口打断,“我们先退出去。”
“可是!”
“咳咳……”车中传来女子压抑着痛苦的声音,“雨灵姐姐……我知道你尽力了……先听郎君的……”
少主发了话,孟雨灵才压着性子回道:“是。”
如果眼光能直接变成剑气,这小小的草庐,立刻就要被云浪宗门人夷为平地。但少主要退,她们只能收起剑来,狠狠地瞪这不知好歹的臭郎中几眼,护着大车退出了谷。
“师傅,我觉得,她们不会善罢甘休。”药僮掀开药罐,给顾影嗅药汤的味道。
顾影品了品药香:“行了,沥出来吧。依我看,她们那少郎君倒是还行。如果他亲自来找,态度好些……”
“师傅,来了。”丹僮眼尖,示意顾影和药僮看山谷的入口。
袅袅婷婷一个身影,在身旁人的搀扶下,正在往谷内行走。身穿云浪宗的白色长衫,衣袂在花丛间飘起,像弱不胜风的白蝴蝶翅膀。
“回屋,关了院门。看看他的诚意再说。”
云浪宗的少主夫郎,一定出自那些正道宗门。能在这种至清之水里活下来的鱼,只怕也不是什么知情知趣的妙人儿。
修行的男子太少,能似蓝磬子师傅那样性格爽朗,想法独立的,更是少之又少。凭云浪宗的高调,他们这位少郎君却没有什么斩妖除魔的事迹传播开来,想必虽然出身高门,但本身也是一介凡夫吧。
若是他把凡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拿出来,那就更无聊了。
第45章 旧日梦魇
(下)
山谷口通向草庐的路, 看似很近,实则在繁花之中弯弯曲曲,暗合着八卦步法的变化。还是要有一些修行的基础, 才能得其门而入。
到了草庐面前,侍奉小厮那张清秀的小脸就垮了下来。
“郎君,她们闭门不出……”
阿光望着这看似简陋,实则阵法精妙的小院子, 细细叹了口气。
“无妨, 我们就在这里等等。”
他方才听这百炼堂主话语里, 好似早就对云浪宗不满,孟雨灵她们依然用居高临下的态度, 傲慢无礼,更得罪了她。只怕他这时来求, 她出手的希望也是渺茫。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再多说什么,多做什么,也可能徒增烦恼。不如安静地站着, 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但愿……还有机会。
丹僮经过窗边,看了一眼, 笑道:“师傅, 云浪宗这少郎君倒是挺和气的, 不叫不吵,就站在门外呢。”
草庐的门只是摆设而已, 所谓关门, 无非是虚掩起来。在这看似荒凉的山谷里, 野花招摇地昂着头,簇拥着柴门茅棚, 就是修行界大名鼎鼎的“百炼堂”了。简陋得似乎不堪一击。
但若是有人违背此间主人的意愿,恃强硬闯的话,只怕会以性命向这所草庐赔罪。
甚至没有资格知道,这条性命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待给此间的主人。
“也不知道,他是讲理呢,还是知道我们百炼堂的厉害。”丹僮自言自语,“他模样真好看。”
顾影失笑:“怎么?红鸾星动了,想找道侣了?”
她也走到窗口,看了一眼,便怔怔地笑不出来了。
“师傅,怎么?”丹僮问。
“……开门。”
两人对上目光。
奇怪了,虽然长大,但一眼望去便知,就是那人。幼年时,在玄霜门相处过的两三年,彼此都未曾忘。
阿光屈身行礼:“真想不到,能在此时重逢故人。”
顾影神态也柔和起来:“进来说吧。”
“少郎君……”小厮有些紧张。
阿光轻轻摇了摇头,又向顾影一笑。才走了两三步,顾影无意中垂下眼,脱口而出:“你的脚——”
阿光止步,低头看去。
那是一双“莲足”,穿在不盈三寸的弓鞋中。
修行人家的儿郎,毕竟也是男子,往往没有修行的根骨,资质和凡夫无异。修行界自恃高于凡世,要将这些仙家子和凡人区别开来,便在他们幼时,断其脚掌脚跟,折向脚心,以鲛绡包紧。
日复一日,儿郎长成,双足弓会在束缚中渐渐饱满。这样的曲线加上拇指的尖角,像莲花瓣般优雅。穿上硬底的弓鞋,行走姿态亭亭,如微风中摇弋的莲叶。
“原来,你的大名是海晴光。”
玄霜门海晴光的仪态之美,天下闻名。即便在这幽谷僻静之地,也听过些风声。顾影之前从未在意,今天看他行走两步,和这双极小的莲足,才知道究竟。
“不敢,我也久仰顾神医,只不知道是你。”
原来那个三年未曾得到一柄剑的女孩,并不愚钝,而是投错了门墙。
十年前,百炼堂出了个小神医的消息,已经传遍修行界。现如今,云浪少主被魔修重创,各派别医修众口一词:“想必只能求百炼堂主出手才行。”足可见她的本事。
阿光又燃起一线希望,试着去劝说。
“顾神医,云浪宗是正道第一大宗门,虽然行事高傲冷漠,但你也知道,她们……”
“她们的难处,全天下都知道。”顾影不太在乎。
“顾神医,你……看看这个。”
阿光拿出一个小布包,展开之后,递了过去。
那里面,是云浪少主的一撮头发。
发为血之余。顾影看了一眼,在头发截断处,萦绕着紫色的烟气。仅仅一小撮头发,泄露出来的魔息,已经爬满了整个小布包。
顾影看了半晌,最终冷笑了一声:“这是中了魔蛊。”
阿光心中一动:“果然你知道。你可否……”
顾影抬起眼,冷冷地望了过去。
阿光不好意思再说了。
握着这撮青丝,顾影可以想见,云浪少主被这魔息纠缠的痛苦模样。心中半是自哀,半是痛快:
“云浪宗从来仗着自己是炼气门派,随手一指,就说这里有魔息,那里有魔息。无论凡人还是修行者,面对云浪剑阵,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因此错杀无数。如今自家少主中了魔蛊,拖了这好几年,全身血液都和着魔息流淌,连发丝里都浸透了。怎么不杀?”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一家之仇早已看淡。可云浪宗仍是那样的做派,凡人望之噤若寒蝉。各地医修,也常常遇到这种事,都说云浪宗枉杀过多,失了正道本分。
“顾神医,云浪宗毕竟是正道第一大宗门。虽有错杀,但在对抗魔修的侵袭,守护修行者和凡人的功劳上,全天下无可比肩。百年前的魔修,可没有这么温和。近百年,若无云浪宗压制,只怕天下已是生灵涂炭。功过相抵,依然是功劳更多百倍。”
顾影听阿光解释,不置可否。
阿光抿了抿嘴,心中希望减退了一分。但他不愿放弃。
“我家夫人,是在几派联合对抗极乐教时,被魔修迫害至此。她体内尽是纯净的灵气,魔修以魔气相侵,已将她修为尽废。可她依然咬紧牙关,没有给魔修任何消息。她以一己之身,保护了几家宗门,和卧底之人的性命。她确实是为整个正道……”
顾影忽然抬手,止住他的话。
阿光有些着急,想要再说,只见她勾了勾嘴角,柔和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给她瞧瞧。”
“多谢!”
阿光惊喜地扬起眉,刚要往下拜,却被顾影抓住胳膊。
他不解地抬起头。
刚才还柔声细语的女子,语气又冷了下来。
“一人换一人。我答应拔除她的魔蛊,条件是,你。”
阿光心里一惊,本能避开她的目光。
只听她又慢悠悠地道:“你可以考虑。考虑一时,我晚救一时;考虑一日,我……”
“我答应你!”
和斩钉截铁的语气相反,是苍白的面孔上,双眼微闭。颤抖的睫毛,攥紧的手指,不住吞咽的喉结,让他的脆弱一览无余。
顾影的眼神,就更冷了。
顾影每晚都要来找阿光,讨一份“代价”。
“反正我留你,不过是派遣寂寞。早一时晚一时,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可是,若因你拒绝,让我败了兴,我配药时便没了兴致。或许配错了,或许配多了。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