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被他这么缠了半天,着实头疼:“你在我这忽然缠上脚了,你姐姐来了的话,她怎么想!”
“我姐可能会特别感谢你,把你这里打上魔印,定为极乐教指定购药之处!若是正道和你有什么过节,就由我教出手帮你摆平!”
顾影无话可说。
白曼依然沉浸在兴奋里:“我知道你们这些治病的,炼药的,总是觉得缠脚就不天然了。可是修行界这么多男孩子都缠着脚,走起路来,风摆荷叶一样,多漂亮啊!我们这些有资质修行的,不但和他们一般要备嫁,还比他们辛苦。因为我们还得修行,还得负责宗门交际,太累了!”
顾影随口反问:“所以,你想嫁人?”
“对啊。”白曼提起这个,有些泄气,“只是我姐姐管我很严,不许我和人相好,也不许我动这个心思。我都二十多岁了,每天就被她关在小院子里修行。教里其他的男孩子修行,都是找个师姐,两人天天待在一起。我呢,自己修一门好枯燥的功法,进境又慢,练得又不开心。”
这叫什么话?
白曼十三四岁便炼就了内丹,资质在妖族也算得上优秀。在千年前,这样的半妖,可是各家宗门争抢的对象。如今妖族罕见于世,也许极乐教并不知道,半妖的资质能给她们什么样的助力。
他本来也可以独当一面,在极乐教也并未得到培养。蓟若烟虽然让他修行,但大概只是管束他的手段。她更想有一个平凡的弟弟,缠着莲足,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魔修宗门的庇护之下。
顾影终于明白了,无情仙这场局的深意是什么。
“这块九丘大地上,‘资质低微’是最大的谎言。
“有多少男子,像阿光这样,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被限制在凡夫之名下?又有多少男子,像白曼这样,徒有优秀的资质,只能被轻轻地埋没,或者只作为繁育下一代的筹码?
“这场局的阵眼,脱开束缚的关键,是他们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自己松开裹布,露出信心和自由来。”
第64章 他的选择
“阿光, 醒醒。”
阿光闻声,人还未动。只听那女子声音又带着笑意叫了一遍,这才知不是梦, 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待看清了身边的人影,他忽然想起那次不欢而散的交谈。
嗯?那次到如今,已经过了几天了?
他神思还有些恍惚,却又心系正事, 就稍稍挣扎一下, 支起身子来, 口中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师姐。”
方才他不知不觉睡着了,身子歪在一边, 起身时只觉得腰际一阵发酸,皱着眉轻轻哼了声, 还用手扶了一下酸痛处。
蓦然间,心思清醒过来,瞥见顾影此时眼带笑意,盯紧了他的面容, 急忙垂下眼睛,避开她的目光。
长睫轻轻颤动着, 有些心慌意乱, 还得努力将口齿咬得清晰些:“抱歉, 我失态了。”
“无妨,”顾影柔声道, “在我这里不得走动, 长日无聊, 慵懒些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云少主沉疴日久, 想必在云浪宗和玄霜门的时候,你总是忙碌着,现在正是该多休息。”
“嗯。”阿光勉强勾起嘴角。
他听懂了,让他歇息的言下之意,依然是不许联络云浪宗。
他心里更拿不准:“她这样坚持,真是为了少夫人的病情吗?抑或是……还有别的打算?”
一面想着,一面就细看了看顾影。
方才他就觉得好似哪里不太对。现在才注意到,她穿着件火浣布衣袍,扎着条袢膊,露出小臂和一双火浣布的手套。
火浣布能辟火辟毒,质地却十分厚重,一般不堪穿用。只有琉焰会的技修们,手艺最是精巧,能制出极轻便的火浣布,最适宜给医修们做衣衫和手套。
毕竟这是用从石头里抽出丝来织成的布,再说轻便,也远远比不上夏布和蚕丝。暮夏的天气闷热潮湿,顾影只是把这件火浣布袍穿在身上,便出了一头的薄汗。
阿光的心忽然紧张起来,砰砰地跳着。
沿着脊背蔓延上来的寒意,凉丝丝的,痒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悄悄颤抖,差点打一个激灵。
他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攥紧,又慢慢松开,强自调匀气息,稳住心神。这才挂上一丝礼貌的笑,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问:“师姐,天这么热,怎么穿起了火浣布?是不是炼药堂那边……”
“不是云少主,是你。”顾影不等说完,淡淡打断。
她面上虽冷,心底却有许多不忍。
只因阿光看起来紧张极了。他僵着肩膀,抿着嘴唇,低头看看自己泡在药汁里的脚,再抬头望望她。眼神里含着沉甸甸的求助意味,只是不敢开口。
好像她再把话说得冷些,和他的心意一撞,他整个人就要碎了。
或许她应该再逼得紧些,索性不管不顾,击碎他浮于表面的矜持,才能从那一片瓦砾中,把真正的他找出来。
可是,若真的那样做……
喉咙间有些刺痒,她又回忆起了曾经被茶刀贯穿的感觉。
“徐徐图之,不要作死。”
默默地提醒自己一句,轻轻上前,将矮凳子放在药桶旁边,自己坐了下去。
一只脚,被顾影从桶中抬出来。这本是可以由僮儿来代劳的事,但她想要自己做。
眼下所见,是漆黑的药汤,顺着趾尖淋漓滴落,更衬得肌肤胜雪,如一朵羊脂玉雕出的莲花苞,出淤泥而不染。
阿光的双足,从来包裹在层层鲛绡之中,未像今天这般示于任何人面前。眼看顾影的目光黏在那里,一股莫名的耻辱感掐在他心尖上,让他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将发烫的脸孔深深地埋在手心里,咬紧下唇,不敢发出一声。
他试着说服自己:“师姐一直看着,只是为了展开它,不是……不是……”
可究竟不是什么?他自己并不全然了解。
用这药泡脚久了,腿脚的肌肤都变得酸麻,发沉。他只能感到有什么握着脚踝,有什么在脚上擦拭着,却感觉不到实际的力度和布料的质地。
“她这般用药,是要减少我的痛吗?”
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他紧张的心绪中,也变得很不确定。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直到快要窒息时才能找回呼吸。红着脸,将手指打开条细缝,悄悄低头去看。
顾影戴着头巾,将一头青丝全部裹在里面,正在拿着块粗布,细心地包起他的脚。盈盈一握之间,小心地拭干上面的药汁。
“师姐……”
阿光叫了她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顾影闻声便明白,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别怕。”
她又低下头去,双手间掬着那块布,布里裹着他毫无知觉的三寸莲足。
阿光只觉得,那种奇怪的委屈感又涌了上来。鼻根微酸,喉头一哽,眼前忽然变模糊,慌忙用手指轻搓了搓眼角。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好。
齿关正不自觉地用力,又听她柔声道:“别咬嘴唇。”
他细细地“嗯”了声,脸就红透了。无处安放的手停留在床头竹栏上,就像溺水的人抓了根浮木,珍而重之地轻轻握住。
顾影的手,顺着脚折过去的方向用力,渐渐推开筋骨。阿光虽然感觉迟钝了些,却依然痛得抓紧竹栏,身子发抖。
他不敢高声喊疼,怕她听了分心,只将前额抵在手臂上,又埋起脸来,不给人看去他忍得扭曲的表情。
这种忍耐,比痛呼更难熬。不一时,他满头冷汗浸透白衫,发丝也濡湿着贴在颊边。
这场折磨太久了,他几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但脚上传来坚定的力度,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喊停。
这是他亲口答应的“交易”,要付出的“代价”。
逃不掉的。
终于,顾影呼出一口气,停下了手。
“还好吗?”
阿光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他反倒不觉得别扭,也不觉得委屈,有的只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这庆幸也并未持续太久。顾影只给他一息间的放松,随即又从药桶里提出他另一只脚来。
一样的疼痛,一样的忍耐,一样的难熬。
疼痛累积到能感知的极限时,倒也麻木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座石像,由着别人任意雕琢。
施力的顾影,也有她的痛苦。
火浣布隔绝了令人麻木的药物,但也让她感觉,隔着手套抚摸到的脚骨关节不太明晰。她生怕出错,就得时时保持着敏锐,全神贯注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上。
接连揉开了两只支离破碎的脚,又要趁此机会,在他脚底固定上木托,帮助断裂多年的足弓固定,长成健康的形状。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抬不起手臂来。
下午的阳光尚明媚,透过窗格照进来,照在屋内简单清雅的陈设上,照在两人身上。
在这方寸之间,斗室之内,两人一动不动地凝成塑像,各自承受着各自的疲惫。
接下来的两日,阿光过得日夜颠倒。
骨伤往往在夜间加倍疼痛,令人无法入睡。尤其后半夜到凌晨的那几个时辰,睡前服用的安神药也不再起效,只能静等着一波一波的痛感,像潮汐一般拍打着心底,再缓缓地回落。
痛得太厉害的时候,他心中知道自己并不想哭泣,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和着冷汗,沿着竹篾枕头的孔洞中滴下去,将竹席浸得斑斑点点。
顾影也是忙脱了力,休息良久,才得以恢复精神去看看他。
在门前轻轻敲了两声,里面并无声响,她直接走了进去。
只见他睡得很沉重,身上那件单衣领口松散,腰腹处搭着条夹纱薄被,手腕垂在枕边,无声无息的。
眉目之间,神情也显得脆弱可怜。
额上带着汗,青丝散乱垂下床头,微皱双眉,眼底有些发青,显然是在夜间才与疼痛挣扎过。
顾影心中无限疼惜,更不知与谁说,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帮他整一整发丝,又手指搭在白皙手腕上,查探他的脉象。
得知并无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俯身在带着齿印的唇上轻轻偷了一吻,又深深看他两眼,才转身走出了房间。
“若加大安神药的用量,或许得以安睡。但那药其中有几味,用多了便有损精元,倒是得不偿失。不如就忍一忍,虽然眼下难过,但为长远计,还是更安全些。”
顾影沉浸在思虑之中,未曾注意,阿光在她转过身后,便张开了双眼,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
看过阿光,再去看云天心。
草庐就这么丁点大,前两日在卧房内的治疗,也不用刻意瞒着人。云天心眉目之间有些焦躁,态度却仍然礼貌。
“先生,还未请教,我夫郎他……”
顾影淡淡道:“定金交易已成。他的状况倒还好,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才能行走了。”
“先生,虽然这是交易,也请你顾忌他凡夫之体,比修行人脆弱,不要给他过多痛楚。”
“给他痛的不是我。”顾影难得有这么好的耐心解释,“修行界所有的医修,都是反对缠足的。但各家宗门里,这种风气却屡禁不止。若他从小就能自由自在,不被缠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承受完全不必要的痛楚。”
“抱歉,是我言辞有误,我是说——”
“我才是医者。”
云天心此时体内气海将近全空,自知奈何不得面前人,但仍旧如修为全盛之时,对谁都没有丝毫屈服之意:“既然口称医者,还请先生抱持仁心!”
顾影转头看看她,忽然笑了。
“云少主似乎忘了,我们是旧相识。
“你见到的,是一位与你匹配的名门闺秀,是玄霜门少主,云浪宗夫郎。而在我眼中,这些都不能代表一个人。我能看到的,是真正的阿光。
“所以我知道,他和我做交易,也并不是为了什么荣誉、名声这些虚伪的东西,而是他以勇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想代替它、取消它,那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觉得他柔弱可欺,想要保护他,那也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只和交易之人交易,不愿和旁人多说。你不是他,就无法做他的主。”
云天心微微皱眉:“可我是他的妻主。”
“那又如何?”顾影不以为然,“世上人都道妻夫一体,可是妻夫不同心的也多了去了,谁又离不开谁呢?”
“先生此言何意?”云天心便是再没注意,也发觉现在有哪里不对了。
顾影只是淡淡一笑,除病情外,再不与她多说半句。
第65章 需要你
揭开了自己的企图, 顾影心里反而轻松。
自那天后,阿光总是把自己关在房中,无声无息的。顾影怕他闷得无聊, 邀约他出来坐坐,他总是说脚上不便用力,推拒掉了。
云天心也忽然转了性子。只是谨遵医嘱,静静养病, 不再过问宗门联络之事, 更不用石傀儡监视着, 就能痛快吃药,放弃修炼。眼看魔气排出越来越多, 她的气海已经空置了九成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