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满脑子正事,手中一点也没注意。见到阿光这般意识凌乱,她才回过神来。
“我真是……”
随即,轻声一笑。
“也好,是我拜托于你,总要有所补偿。”
夜风微冷,月光如明灯,照彻布满汗水的脸庞。顾影抬手掀掉了窗子支架,在昏暗的斗室之内,俯首垂向更暗处,只觉得心中弥漫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不一而足。
过了几天身心都很充实的日子,无情仙也终于耐不住了。
“喂,顾神医,最近过得很是滋润啊。”
顾影并不意外:“当然。我还记得,在戏文一开始,你的要求,只是要我不死。而现在,我不但活得很好,还得到了阿光。”
无情仙口气凉凉:“只怕是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
“若心不动,意又怎么会动?”顾影自信满满,“他是男主角,是为了和我搭配而生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敌不过命运的安排。”
“那么,你以为命运是虚幻的东西吗?”
“不。我知道,在戏文情景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操控在你手里的。我虽然是女主角,却也是一样的待遇。”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你是女主角。”
无情仙又得意起来。
她似乎忽略了,在不久之前,她还要小心翼翼地和顾影交谈,生怕顾影的阴鸷性格会反噬整个戏文的走向。
而今,顾影和阿光亲近上了。心胸一宽,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偏执易怒,大概让神仙又找回了为所欲为的感觉。
但对于被控制的人来说,就很不愉快。
“我当然记得我是女主角。如果忘了这件事,我可能会被你坑得很惨。”
“怎么会呢?”无情仙音调上扬,听起来颇为愉快。
顾影勾起嘴角,却殊无笑意:“但愿,是我多想了。”
谈话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但无情仙听了这句,便是半晌无言。
顾影正要在脑海中喊她一声,试试她还在不在,只见丹僮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
“师傅,总会传讯,要各家分堂都注意安全,近期不要去云浪宗一带。”
顾影心中一凛。
变故来得这么快?
这是无情仙的原计划?还是因为什么变数促成的意外?
“总会可有通报现在的事态发展吗?”
丹僮绷着小脸:“总会言道,极乐教正倾巢出动,取道飞云江水,直捣云浪宗总坛所在之处——白云尖。所到之处,蓟教主给修行界各个宗门下了挑战帖,言道,云浪宗覆灭在此一举,正道若无人,自此便是魔家天下。”
“擒贼先擒王?不像啊。”顾影随口自语。
吩咐下丹僮给总会回信,又原地沉吟一晌,忽然惊觉:“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无情仙肯定还在。若是被她知道了我心中的打算,就会将变故和我的推测相合,再酝酿出更大的事件,那我便真的解决不来了。”
她强压着心中阴冷的情绪,尽量不再铺开思路想大局,而是将注意集中在眼下。先貌似平静地走到草庐门边,默默改动了阵法,解除了传信的禁制。
云浪宗的绯红色纸鹤,接连飞进院门来。
这红色纸鹤,快速飞动起来,简直像一团火。
云浪宗以这样的纸鹤传递紧急消息,多少也有些“纸里包不住火”的谶言意味。
想必山谷之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草庐里反常的寂静,不消说,一定是神仙刻意的隐瞒。
“无情仙!”顾影咬着牙,恨声怨道。
“不是我。”
“呵,你看我信吗?”
“信不信由你啰。”
“这等动荡大事,若不是你一手安排,你的语调必然是惊惶失措的。如今你平静地推脱,看来我们的合作也就此破裂了。而你,根本不在乎,对吗?”
“我当然在乎。只是,我觉得你这位女主角,完全有能力应对大的风浪和挑战。”
“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设立挑战,神仙的游戏规则,可真是公平。”顾影语带讽刺,“哦,我倒是忘了,你我之间,本就不存在公平。”
无情仙却笑了笑。
“这真的不公平吗?顾影,你我之间,谁不知道谁呢?”
难得她态度如此沉稳,反让顾影的眉宇间笼起一层阴翳。
无情仙又道:“我不妨再多说两句,省得你甩锅给我,道是我先撕毁合作的。顾影,你扪心自问,你和阿光的感情,确实到了这么亲密,夜夜笙歌的地步吗?”
“你又知道了?”
“顾影,我觉得,你是不是太小看我的法力了?我虽无法窥见床笫之间的情状,但我能明显察觉到,阿光在面对你的时候,并不是看见爱人的喜悦,而是恐惧和不安并存,沉沦与矛盾交织。是你的强硬逼近,让他不得不从。我看得很清楚,他不爱你。”
“或许是你这从未尝过情滋味的神仙,对人世间的情分理解差了。”顾影冷笑,“他是背德而行,自然紧张惧怕,这有什么好稀奇,又怎么能作为不爱我的证据?”
“你别自欺欺人了。若没有情景中的其它压力,你只不过是他童年暂时的玩伴,比较熟悉的陌生人。他凭什么爱你,凭什么信你,凭什么听从于你呢?”
“凭我知他的心啊。”
“你还不肯相信,他不爱你。”
“他爱不爱我,要看最后的结果,不需要你来揣测!”
“结果,便是证据么?我想你心知肚明,他嫁了云天心,也并不爱云天心。虽则不爱,但这次变故,还是会让他责任心发作,坚定地站在云天心的身旁。我也很想看看,就凭你和他的这点露水情缘,经得住生死存亡的大考验吗?”
“无——情——仙!”
顾影自从进入这个戏文里,就被无情仙格外优待着。一路顺风顺水,随心推着情景发展,几乎没有过逆境。此时见神仙变卦,合作撕裂,在心神震动之下,几乎咬碎了牙齿。
无情仙见状,语调也冷漠起来。
“怎么,还不愿承认?
“我就知道,你的偏执,让你看不到真相,只顾着堵别人的嘴。可是真相就是这样,你无论找多少理由,他不爱你,便是真的不爱你。
“不如这样,顾影,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他历经劫难之后,到戏文末尾,依然不爱你。即使他选择跟你在一起,离开云天心了,那也只是因为你的沾染,令他为俗世不容,无奈为之。”
顾影呼吸了好几次,依然不能接受这种说辞。但她在气势上是绝不愿输给无情仙的。
“既然是赌,提前摆出筹码来,让我估一估价值吧。”
无情仙语调柔和,但语气坚定:
“筹码是‘先知’。
“不瞒你说,下一个戏文情景,我已经构造完毕了,只等角儿各自就位,好戏就立时三刻可以开锣。女主角,一定还是你。
“如果你在赌约中胜出,你就会带着完整的记忆,进入下一个情景,很有可能如愿窥见我所在的仙境。可如果你输了赌约,你将会被我夺去记忆,以为自己便是戏中人。到时候,你就要给我打白工,还得不到我的任何帮助,只能在情景里苦苦挣扎。
“不过,你放心,我也很公平的。咱们这个赌约,只持续一出戏文的时间。”
顾影眉间阴云不散:“说起来容易。可是,他的爱与不爱,自然在他心底。你我又如何得知?”
无情仙笑了笑,淡定回答:“我当然能感觉得到。其实,你也能。不过是你现在困于自负,不肯承认罢了。但是我相信,尘埃落定之后,你自会维护公平,不会耍赖的,对吗?”
顾影只有一息间沉默,开口便是斩钉截铁。
“我赌了。”
第67章 定心
绯红纸鹤, 展开绯红的紧急消息。
“报少主:宗门告急!”
“魔教集结魔修,直逼白云尖,云浪宗总坛已陷入重围, 任何人不可进出!”
“掩月门掌门闭关未出,掌事大弟子来信言道,正在静观其变,不宜贸然出动, 避免无谓牺牲。”
“虚空崖来信言道, 掌门亲率弟子出山援手, 但虚空崖与云浪宗相隔较远,一时无法到位, 还请耐心等待。”
“无悔书院来信言道,书院内俱是学子, 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宜掺杂世俗争斗,故此无法援手,望云浪宗理解。”
“天马庄来信言道, 其势力范围和魔教相近,魔教起事前, 已挟持庄主家眷做为威慑, 实不能轻举妄动。故此道歉。”
“昭天阁来信言道, 自家乃是小宗门,势单力薄。此时见云浪宗受袭, 自是心急如焚, 奈何自顾不暇, 无法前往。”
“飞云岛来信言道,海上宗门, 一向不插手陆上往来。但天下修行者都为同道,和气才是长久之法,她们愿来帮忙说合调解。”
病床旁边,一地绯红,如深秋落叶。
云天心一袭白衫,立于当中,呼吸发颤。
“无耻……之尤!”
一看便知,这些常年被云浪宗庇护,才没有被魔修抹杀掉的正道宗门,逢云浪宗有难,全都各找借口,花言巧语,只是不打算援手。
“这么多年来,我云浪宗为整个正道、中立宗门做屏障,毫无怨言。但逢各家有事,我宗出于公义,哪有不援手之先例!因此,与魔修结下世仇,引多少灾祸在身,依然无所畏惧!没曾想,没曾想养出这帮忘恩负义之徒……”
她胸中有一股怨气无从发泄,引得魔蛊蠢蠢欲动,霎时腹中如刀绞一般,冷汗如雨。
撕掉手中红纸,她已气得站不稳,只倚在床榻旁,全身颤抖。
幸好她如今气海空虚。遭逢如此变数,若是她身负灵力,又发了这么大的火,只怕当时便会走岔内息,折损了功体。
顾影刚踏入炼药堂,她便挣扎着要起身。
“顾先生!”
“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顾影淡淡道,“本就该到了拔蛊的时候,我一直有所准备。既然云浪宗告急,为免夜长梦多,今日便进行吧。”
“多谢先生!”
这大概是云天心接收到的唯一好消息。虽面无喜色,但精神明显一震,生机眼看就涨了几分。
顾影补充:“只是,拔蛊之后,云少主还需要数月时间恢复功力。而目前魔修当门,这个进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拔蛊再说吧。”
顾影也正是这个意思。
草庐之外,禁制加强。草庐之内,众人一番忙碌,以阵法隔绝云浪宗灵气,掩藏起炼药堂来。
室内,丹僮从旁辅助,白曼已经就位,顾影将心中预演了多次的步骤又过了一遍。
室外,只剩阿光一人,坐在门前廊下。身边一座剑架,一张小桌,一壶泉水,一盏药茶。
云天心身披薄袍,神色有些紧张:“顾先生,这样可安全吗?”
顾影答道:“只能保得一时。”
“我不是说房内。”云天心目光停止于紧闭的门窗,“外边只有海氏一人,他会不会有危险?”
顾影淡然:“危险,肯定是有的。”
云天心语气放柔,小心地提着建议:“能不能让他进来,一起在房内隐藏?”
顾影同样心平气和:“云少主,现在草庐中的每个人,承担的风险都和他相同。”
“怎么是相同呢?他只是……”
“只是定金,筹码,你的辅助,是吗?”
云天心深深地皱着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影只冷冷一笑,似乎不愿多说。
云天心却坚持说完:“我是说,他是我的夫郎,理应由我保护他才对,不能让他负这样大的责任!”
尽管顾影一向知道云天心的强势和坚决,但这样听她毫不避讳说起守护弱势者的心意,依然胸中一震,有些共鸣之情。
想及无情仙断言,阿光会站在云天心这边,顾影压抑不住心中烦乱。于是态度轻佻,嗤之以鼻:“事到如今,还要托大?你要命吗?”
云天心却不改坚决,呼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的夫郎。便该是我的责任。
“本来,他只是为了照顾我,才跟我来这里。结果,为了我,付出了不可逆转的代价,都是我连累了他。
“顾先生,你我都是堂堂的仙家女子,怎可将他一个质弱凡夫丢在门外,首当其冲?”
白曼在旁听着,便不乐意了:
“质弱凡夫?你在说门外这位美人?呵,他可不弱,也不是凡人啊!我看,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状况吧。”
“你说什么?”
云天心不是没听清,而是没明白其中意味。
“我……和你修行的方式又不同嘛,就算解释了,你也不懂。”白曼半真半假地糊弄着。
云天心不知他的身份,自不愿与他多纠缠,只转头向顾影,语气中带了少见的求恳之意。
“顾先生一直不肯说诊金的代价。我曾想过,我最珍贵的,无非是宗门和我一身的声誉清白。但这两样,我哪个也不会抛却。若强行剥离,只怕要了我这条性命,也难以做到。
“从前我有所察觉,却不愿多想,你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实现这个代价。看今日安排,我姑且一猜。
“先生的打算,是不是要牺牲我的夫郎,令修行界传扬,是因我本人瑟缩,将夫郎推出去挡刀?若他有什么意外,玄霜门对云浪宗离心,甚至可能反目寻仇。正道人人不齿我今日所为,绝大半宗门,也不会再以云浪宗为首。
“若果然要我在今日,此时,身败名裂,我也认了。只是先生可否换个由头?即便我再不要颜面,也无法接受让弱者替我牺牲的条件!”
白曼凉凉地旁插话:“如今草庐里最弱的就是你了,哪还有什么弱者?”
顾影皱眉使了个颜色,白曼赶紧噤声,低头转身,帮丹僮整理用具和药物去了。
她这才淡定开口:“云少主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