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在家,就是个甩手掌柜,指指大方向而已,具体的事务都是交给陆氏来打理。陆氏虽然会管家,但他出身平民,大字不识几个,母女两个就在情书这件事上轻轻瞒过了他。
所以听了这话,陆氏只以为是常规的训诫晚辈而已,便不在意。走过来携了秀英的手道:“女婿大郎,走,老头子带你在家里逛逛,你好熟悉路径。”
“是,公公。”
“哎哟,在自家里么,勿要讲这许多客气话啦。”
陆氏欢欢喜喜,带着管家王富、小厮春香,把秀英带出了正堂,在家里各院落中游览。
王家院落并不大,陆氏携着秀英每到一处,迎上来的尽是笑脸。秀英给初见的王家仆从们发放赏钱之后,那气氛更是欢快。陆氏又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叫着,态度亲热,不见掺假,秀英的唇边终于带上了一丝笑影。
今天清早事发突然,他又解释不清。虽然见妻主不嫌,婆母不怪,但两人言下都没有撇清他,却是个“以观后效”的意思,他还以为在王家不好融入。但幸好公公为人爽朗诙谐,对他是真心疼爱,他在感恩之余,终于从煎熬的心境里暂时逃脱出来。
散步过后,正好是午时了,陆氏又留秀英在主屋吃饭。顾影和王夫人也在,看陆氏得意地夸着女婿的品貌,也是连声附和,一家子其乐融融。
从那之后,顾影虽然不再提那书信的事,可三天两头指定要戴那枚“定情”的碧玉簪,好似十分中意的样子。
在秀英的眼里,整日都是碧绿的云影,和那粉白带笑的脸颊。两下交织,心中更是说不出冷暖如何,只觉得面对她时,愧疚、钟爱、敬畏之情交杂。
于是,顾影有事,秀英必应,更添了额外的殷勤照料,把自己的性子压制得温顺异常。很多时候,不待顾影开口,秀英就做出了十二分的周到,对她可以说是娇惯之极。
陆氏看得久了,还笑着劝他:“我的心肝,勿要这么辛苦,阿林的事情么,让伊自家去做,侬好歇息哉!”秀英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敢明说?
有时候,陆氏也会提起:“女婿大郎,侬两个小妻夫何时让公爹抱上孙囡呀?老头子可不会偏心,喏,先生叶,再开花,便是男孙也爱煞。”
秀英只羞得低下头去,小声应道:“公爹不要取笑……”
“哦哟!啥人舍得取笑我的心肝女婿!你们好早早准备,老头子就等着啦!”
“公爹……”秀英满脸绯红,“官人她将要应考,还没有感孕的打算,所以……”
陆氏顿时懂了:“哦!读书上进么,倒是蛮要紧。”
秀英点点头:“官人道,待她有了功名,前程稳妥之时,再准备后嗣之事。”
陆氏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看小妻夫对将来的计划心中有数了,他就放了心。
新婚一个月来,家中一切安好。
顾影在书房中温习,陆氏打理家事,秀英不常出院子,只专注小两口的日常家务。不知不觉中,并没有细数日期,直到顾氏差人送来了书信。
陆氏收了信,亲自过来送到书房。
“女婿大郎,侬阿爹有书信来哉。”
此时,顾影正拿笔杆压在下巴上,苦思手中这文章该从何处破题,秀英持着水丞,帮她调墨,偶尔往她手中纸条上看一眼。
好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姿态。
陆氏递过书信,秀英还推脱了句:“公公,我的信件,理该由官人拆看才是。”
“你就看看吧。”顾影随口一句,笔杆轻摇,写得头也不抬的,“待会和我说就好了。”
秀英应了一声,从陆氏手里接过信来读。
“公公,原是我们妻夫忘了,今日是女婿满月回门的日子,我父亲见我们此时还未去,就送信来问。”
“哦哟!这是大事,可不好忘哉!阿林,快勿要写了!快换换衣裳,陪女婿大郎回娘家去。”
顾影脸带不解,立起身来:“回门?今天?”
随即想了想,算了算,自己失笑:“唉,可不就是今天!原是我记岔了,还以要再过几天,依然不紧不慢的呢。”
陆氏急忙帮着张罗,吩咐管家王富备下车马,又亲自拿了钥匙,带着春香和几个内院小厮,去库房拿早就备好的礼品。
顾影在房内更衣梳妆,自然缺不得那扰人心肠的碧玉簪子。穿戴整齐之后,就翻箱倒柜,一刻不得闲。
秀英觉得奇怪:“官人在找什么东西?”
“我的扇子啊。”
“官人你看,扇子就在桌上啊。”
“不是这个!”顾影带着疑惑神情直起身来,“桌上这个只是日常用的,既然出门,可要拿个好的。我原有一把上好的乌檀木折扇,怎么没在扇匣子里?到处都找不见。”
“官人莫急,我箱笼里也有一支檀香扇,我拿来给你。”
“你的是你的。”
秀英掀开箱子,脸上微红:“官人都说了,连我都是你的……”就被顾影从身后一把抱住,心中只觉得一甜。匆匆拿出扇匣子打开,拿出一柄散发着幽芳的檀骨扇子来。
顾影伸手从盒子里拈起,张开看看扇面字画,又合起来在鼻端轻嗅扇骨的香气:“确实是好扇子。”
“官人喜欢就好。”
“不过啊,”顾影好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们男儿家都爱精致,往往流于表面。譬如这扇子,看着虽好,只可惜骨子里,还是太轻。”
秀英方才还含情笑着,听了这话,顿时笑容僵在脸上,情意沉在心里。
顾影看他发怔,倒起了兴致,暗自一笑。
“郎君,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我可不是说你眼光不好的意思啊,就是担心你不会挑选这些玩赏的物件儿,怕你被人蒙蔽了,白费了银子,也白费了心。”
“其实,这也不是我自己挑的。”秀英低声解释道,“我这些陪嫁的物事,皆是二老把关,最是规矩不过。都是十成全新,甚至是专为我这桩婚事特意定做的。请官人放心。”
“开匣子之前,旁人可没碰过吧?”
“自然,原封不动在这里,都为官人……和我,准备的。”
秀英垂着眼睛,回这难为情的话,又是觉得羞赧,又有些坚持和倔强。顾影看他斟词酌句很急切,却不敢外露,只是剖白心迹,表达忠诚,一时觉得好似清风吹皱心湖,愉悦荡漾。
忍不住又笑着逗他:“郎君这话,怎么像是在说旁的事?”
“……哪有旁的事?”
“我是说这扇子呢。郎君说的是什么呀?”
“我说的……自然……也是扇子。”
顾影两手环着他的脖颈,拉低他的脸庞,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那就,多谢郎君的扇子。”
秀英的脸,这就红到了耳尖。
午时近半,李府之中,顾氏郎早就把一切都备齐了,净等着儿郎和儿媳回门。小两口迟迟不来,顾氏盼得望眼欲穿。
终于门房来报:“郎君,公子和少夫人来了。”
顾氏满脸喜色:“都到这个时辰,就别去正堂见礼了,快去把玉林和秀英请到花厅来,直接开宴!”
片刻之后,小妻夫两个牵着手来到岳父面前。顾氏看她们感情很好的样子,也放下心来,挂着笑让她们落座。
倒上酒来,三人举杯,顾影才看看左右,像刚想起来似的问:“岳父大人,文友世姐今日可在家呀?何不请出来见见?”
顾氏闻言想起,当日给李夫人做寿,顾文友和王玉林各自作了一副对联献给李夫人。王玉林的笔法和立意皆在上乘,一下就把顾文友比了下去。李夫人看着满意,便向王夫人提起,要把秀英嫁给玉林为夫,两家当场就定了亲。
事后,顾文友虽有些不开心,但玉林上前搭话,她也礼貌地回应了。两人还在一起谈天说地了一会,挺和谐相处的。
顾氏就觉得,这要求觉得并无不妥。于是吩咐:“李兴,你去书房,把表小姐请——”
“爹爹!”
秀英忽然张口,把这话截了下来。
顾氏心中奇怪。
“怎么了秀英?”
“爹爹,我们妻夫和您一起用饭饮酒,已经很热闹了,就不要叫‘顾表姐’来了,好不好?”
秀英在家时,只管顾文友叫表姐,而今特意咬字很重,如挥刀割席一般,坚决要划清界限。
顾氏奇怪:“为何这么说?想你往日在家,你表姐也——”
“爹爹!”
秀英声调提高不少。他实在顾不得礼貌了。
第11章 鸣冤
“你这孩子……”
顾氏抱怨一句,让管家先退下,脸色有点沉郁。
秀英为了把话说圆,可是在一瞬间内苦思冥想过。此时万万顾不上什么端庄,一把就挽起顾氏的胳膊,自己整个歪过去,倚在父亲的身边,语声中带着撒娇意味,半虚半实地道:
“今日回门,本来是看望爹爹,陪伴爹爹的。爹爹,你不知道,我官人好刻苦的,眼看如今考期近了,她满心里只有功课,成日地在书房里做文章,就连三餐都捧着书下饭呢。
“依孩儿看,她要请顾表姐来,八成是还想着她早上那道题目,要找个人论一论的。孩儿还想和爹爹说会家常,可不想她们把那些仕途经济的争论,拿到饭桌上来。”
顾氏语气里带着责怪,却并不认真:“都是嫁出去的郎君了,怎么还这么任性?拦着妻主会友,做的是谁家的规矩啊?”
“爹爹,孩儿在婆家,虽然是和官人朝夕相伴,但官人的心都在做文章上,很少像这样,只是说说心里话。孩儿难得回家,只想轻松一会儿,爹爹就不要叫表姐来打扰了嘛。”
“说的什么话!”顾氏笑道,“怎么让你一说,你表姐都成了坏人,要‘打扰’你们小妻夫啦?”
“孩儿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想……”
秀英支支吾吾的。
只怕言多必失,却又怕说不到位,让顾影生疑。
顾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慌乱。
在这场合里,她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就能欣赏到秀英这等有趣的表现,真是让她心中爱怜。
爱怜到,想要再狠狠地践踏他。
但是,不成啊。
秀英可是尚书家的千金公子,即便再温顺,也总有他的底线。若是不管不顾,一味加大刺激,引起了某处反骨,可就功亏一篑了。
毕竟,他知冷知热,殷勤照料她的生活,还是挺方便的。
这些妻夫情意,就像那青田石的墨砚似的,时刻在案头搁着,随时能抚摸把玩,为她享受,还是挺舒服的。
于是,顾影就在这个当口插言,适时地笑了一声道:“呵呵,岳父您看,郎君这是在怪我冷落了他呢。”
“他敢?”顾氏笑道,“他要是再不懂事,你告诉我,我替你约束他。这孩子,真是。”
顾影摇摇头,看似无奈地笑道:“岳父,真是抱歉。我以前从未和男子交好过,不知男子心事,还自以为感情好呢。没想到,竟然没有照顾好他。”
“唉,你可别惯他了。嫁作人夫,哪由得他自己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
顾氏说着,手指就从侧面点了点秀英的额头。
秀英抿嘴笑笑,把脸埋在父亲肩膀上。
顾氏环臂回抱,在他发丝上轻轻抚了抚。他眉眼都闷在那柔软的衣料之中,发出轻轻的“嘻”一声轻笑。顾影和顾氏也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但只有秀英自己知道,方才自己眼中,是湿的。
爹爹今日穿的是深蓝色的衣衫,一颗泪落上去也不甚明显,可别扫了我官人的兴致,再叫她怀疑……
可是……
怎么“嫁为人夫”,就得是这样子呢?
好累,好难啊。
“但是,爹爹都这样说了,大概,别人家里也都是这样吧。”
他安慰着自己,像不好意思似的从顾氏身边坐起,自己理理衣襟,微微撇着嘴道:“爹爹如今都向着官人,不向着我了。”
“这孩子,说两句还不乐意了。”
“哪有?春香,快些给我斟酒,我要多敬爹爹几杯。”
觥筹交错,一顿饭吃完,顾影就起身告辞。
顾氏有些意外:“咦?贤媳难得陪秀英回门,不在家里多住几天?”
“岳父大人,儿媳感念岳母大人延请名师来指点我的功课,又逢考期迫近,我必须刻苦攻读,未免有些疏忽郎君。秀英稳重懂事,嫁到我家来这段时日,有些饮食不惯、起居不便的,也都自己撑着,不告诉我。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还望岳父再照看他一段时日,千万不要着急送他回家。我房内的事务,无非是些杂活,做与不做没什么相干的。”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的,顾氏听了都觉得感动。
“秀英,你看玉林多疼你呀。”
秀英垂下脸来,小声道:“我知道的。”
“郎君,若逢晚上有空,我也会来这边陪你的。你只管安心在家居住,可好?”
“官人……”
“怎么了?舍不得我啊?”
顾影话里的陷阱,实在是防不胜防。秀英说舍得也不是,不舍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过来,眼里有些恐惧和不安。
顾影是最乐意看到这些的,不然也不会说这话。她抬手抚过秀英的脸侧,在他耳尖上轻轻一摩挲,就看到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脸上红了一大片,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送走了顾影,顾氏本来打算小睡一晌,没料到秀英跟着他一路回到房中来。
“春香,你关上这边的窗户,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过来。”
“秀英,你这是?”
秀英垂着眼睛,抿着嘴唇。屋里人没有清干净,他是一句话也不愿说的。
顾氏只好让小厮们都散了,这才有些责怪地看他。
“秀英啊,你是怎么回事?嫁了人之后,倒多了些跋扈轻狂?你看,在宴席上,你就反复打断我和你妻主的话,成什么样子?如今有事不说,却弄得这个阵仗。为父平时在家,就是这么教你的规矩?”
秀英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爹爹!”
他起身离座,跪在顾氏面前,双手揪紧了父亲的衣衫下摆,泪眼迷蒙望着他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爹爹,救救孩儿!”
顾氏只有他一个孩子,从小亲手带大,情分非比寻常。一看他这样,痛得魂都散了,蹲身搂住他肩膀,颤声问:“我儿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秀英被心事折磨了一个月,却因风俗所限,困在顾影身边,没有知根知底的亲人做主。今天见了顾氏,想到那信上所说“满月回门私会”的事,又是羞耻,又是气恼,又是害怕。
他是个富养长大,没受过任何辛苦的千金,如今算上虚岁,才堪堪十七。平生第一次经历风雨,竟然是这种身败名裂的大事,真是完全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