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戍守边关的将士们在联名替霍风说情呢,想要朕重审霍风通敌一案。”
安祥意捏把了半汗,“皇上息怒啊,这群霍家军只是愚忠而已。倒是燕家几位少将竟也签名了,这般不懂事。恐怕燕大将军还被瞒着呢。”
“霍家军?”感到权威动摇的年轻帝王冷言道,“这天下都姓翁,军队亦姓翁,哪里来什么‘霍家军’的说法?士兵们愚忠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人仍有长辔远驭的本事。”
“老奴该死——”安祥意自知失言,忙跪下认罪。其实这事儿本不怪安祥意,霍家军这个说法确实已经在民间流通了十几年了。他错就错在,在御前当值那么多年,隐约能摸到些君主的脾性和忌讳,却还是犯了无心之失。其实我也有些纳罕,霍风或许劳苦功高,但还不至于功烈震主吧。而且先帝和翁斐皆是明贤之君,治国能力足以功垂竹帛,流芳千古。怎么面对区区一个霍风会稍显杯弓蛇影呢?
绢帛上,浅墨画叶,深墨勾枝,滕黄添花,就差最后几画时,却顿住手笔,分了神。见我失神,语气回暖的翁斐轻唤了一声,“逢春,在想什么呢?”
我赶紧重新提笔,“臣妾在想要不要加点朱磦在藤黄之上,将银桂改成丹桂。”
“妙哉,丹桂馨香更浓,人看了这幅栩栩鲜活的画,或许就能联想到金秋香气扑面之感。”
我莞尔笑着,专注起来,将后续完成。笔墨被风干后,翁斐命小旻子把画裱了起来。小康子领着三个手捧器玉的小太监迈入殿内,施礼后恭敬道,“皇上,这是内藏库里挑选出来的三样宝贝。您看看,恩赏哪件给霍宝奉大人作为成婚的贺礼比较好呢?”
翁斐粗略看了一眼,“就选这兽面浮雕鸟纹玉琮吧。”
小康子拍着马屁说,“皇上选得好啊,这玉琮产自和田,贵重不说。顺着肌理雕饰成兽面、鸟纹,栩栩欲活,还很值得观赏。霍宝奉大人必会什袭珍藏的。”
我有些诧异地扬眸,“霍宝奉要成婚了?”以前也不曾听说霍宝奉有提前定好的姻约啊。霍风才削爵没多久,谁肯在这时候将女儿嫁去霍家?
小康子忙应道,“霍宝奉大人要迎娶的是徐柘大人家的庶长女徐玉姣。徐家姑娘才德兼备,在京城颇有美名。家有贤妻,胜过良田万顷,多亏了咱陛下的赐婚,让霍家如获至宝啊。”
若霍风还是指麾千军的尊贵王爵,按照霍家母女三人的一贯性子必是瞧不上徐家庶女的。徐柘是皇上一手扶持起来的近臣,家中除了这位庶长女,其实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嫡女。但徐家以嫡女年龄太小,且长姐未嫁哪有小妹先成婚的道理将试图求请皇上换嫡女的霍夫人和穆太君打发了回去。
见翁斐选好了贺礼,小康子又递上一份文书,“皇上,这是赏赐给尹元帅之子尹锦在京中的宅子。地段甚好,紧邻左丞温箴大人家,另外,还附奴契若干。”
温箴是皇上的表舅。前些年因为温家落败,他也遭牵累,被贬谪去了泉州。后来皇上登基,才将他调遣回京,一路高升至股肱之位。
我再度诧异,“尹釜元帅的长子要住在京城?”
翁斐转身坐在炕案旁,“这是尹釜自己上奏的请求。尹锦是可塑之才,在京城为官,从六品做起,历练几年是好事。”
第147章
正说着, 一小太监从屋外进来通报,“皇上,您今日约了晋王爷、温左丞一同用午膳。他们现下已在殿外候着了。”
我识趣道, “既然晋王爷他们来了, 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留下一起用膳吧。御膳房今天中午做了你喜欢吃的瀛洲牡丹玉虾。”
翁斐宣召他们来,必是事出有因, 也许会议政。他不介意我在旁听,不代表温左丞他们会觉得妥当。于是我婉拒道,“皇儿还等我回去呢。离开太久不见我, 他又该闹了。”
“那做朕的銮舆回去吧, 朕让小康子送你。”
出了御书房, 我与恭候在门外的两位打了照面,简单问候后便起驾回宫了。行至御花园时, 经过一条杭菊蜿蜒铺开的石子路。这杭菊产自江浙桐乡一带,既能药用,疏散风热, 又能观赏闻香。纤柔洁白的瓣, 素黄淡雅的蕊, 在万物将凋的时节独自盛产, 分外动人。或许同出自江南,让我想起了早早入京住下的武玉书。
我问小康子, “关于选秀一事, 户部筛出来的花名册,有多少人参选?”
“大约二十八人入选。明年开春仍是太后代为主持, 想必户部早已将花名册呈去了宁康宫。”
又过几日, 我与赵姝环随太后出宫。太后一改往常带着豪奢仪仗出行的习惯, 命我们着寻常妇人的衣裳即可。陪着太后祭拜完亡母, 前往红螺寺时大家的心情也不必装得那么压抑了,渐渐有了几分微服出游的乐趣。赵姝环一直无儿无女,早就听说红螺寺灵验的她对此心心念念了许久。见太后愿意带自己出来,又以为太后心里到底是挂念着她的。
红螺寺的石阶上,路过的香客们轻声细语,有妇孺成群,亦有夫妻结伴。一旁还种着许多石榴树。如今虽早过了红石榴丰收的季节,但绿叶萌萌,依旧茂密。赵姝环做出一副明理宽仁的样子,故意道,“太后娘娘此行心意虔诚,定会得到菩萨庇佑。明年开春就该为皇上充盈后|庭了。听说那些个秀女皆出生祥钟华阀之家,各个健康出挑,定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最快入夏,就会传来兰梦之征呢。”
赵姝环未必是真大方,未必就真能接受家世与自己不相上下又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争宠。或许,仅是想让我过不舒坦罢了。毕竟,她根本无宠可瓜分,新人入宫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的就是我。
太后似乎听出了赵姝环的弦外之音,闷哼着睇了眼她,然后看向我,宽慰说,“新的秀女入宫你们也不必担惊受怕,危若朝露。你们各有各的依仗。何况,皇帝也不是见色忘义见异思迁之人。不然早在三年前就该纳一群莺莺燕燕入宫了。”
走了几十步上坡路后,太后气喘吁吁地对领头的护卫道,“哀家许久没走那么长的路了,等会儿在红螺寺祈完福,请寺内的主持大师为哀家安排间禅房小憩吧。”
快要到寺门时,一阵西风吹,摇落黄金雨,桂子泄了一地。抬头遥望前方石阶还有多久到尽头,却见一仪表轩昂的年轻郎君搀着自家有孕的夫人迎面下来。猝不及防的相遇,使我心口一颤。我默默垂下头,而他见我与太后一行人穿着寻常裙裳,便直接带着胡云瑢去了阶边桂树下背过身回避。
曲径通幽,雾气还未在林间散去,禅房半掩在漠漠云林之中。趁着太后歇息时,寺内的和尚摆出茶盏,给随行的护卫丫鬟们解渴。难得出宫一趟我倒是不嫌累,只在房内休息了一两刻钟,就领着木槿玉棠就去赏疏梅竹影去了。越往幽深处走,越不见人影。没一会儿,万籁寂灭,唯有钟磬回荡,山鸟脆鸣。木槿有些警惕狐疑地观察四周,“娘娘,怎么突然那么安静啊?静的有些诡异呢。”
玉棠也左右瞅了两眼,安慰道,“想来是后院靠山,本就没什么人来往吧,这也并不出奇。”
正欲原路折返时,忽闻前方茂密竹林间传来一阵“窸窣”声。主仆第三人不自觉靠作一团,警觉地盯着发出动静的地方。我撞着胆子,悄然上前拨开林叶,只见两黑衣人将被迷晕的太后捆上马车。我捂住因惊讶险些呼出声的唇,勒令自己的冷静,转过身低声吩咐玉棠去叫人来。玉棠虽不放心我留在原地,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便匆匆去了。
不对,太后所住禅房戒备森严,这两个黑衣人是如何绕开皇家护卫迷晕太后的?他们有马车,若护卫来迟了,太后早被劫持得无影无踪了。正如热锅蚂蚁想对策的我,没有留意到身后极细微的步震。当木槿先一秒被人劈倒在我面前时,我才蓦地惊恐回头——然而,来不及了,就在掌如疾风闪电落在我脖颈的一刹之间,我双眼一黑,晕厥倒地。
一片冗长的混沌之后,我惺忪着睁眼。同样被困在幽暗密室里的太后见我醒来,终于放下悬着的心,长舒一口气,轻拍着我的臂膀,抚慰说,“逢春别怕,我们不会有事儿的。”
我只觉得肩颈酸痛,不自觉地扭了扭头,再用手捏了捏,试图缓解酸胀。不见木槿在我身边,我心中不安,担心她的安危。茫然地望着四周,我问,“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太后摇了摇头,“哀家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慌张无益,我旋即镇静下来,“那太后娘娘你知道是谁绑架了你吗?为什么要绑架你?”
太后一怔,欲语又塞,然后还是摇头道,“哀家也不大清楚。”
是不清楚还是不方便说?那张脸上分明写着“另有隐情”四个字。我不再追问,只是起身触摸四周,试图搞清楚这间密室的构造。“这间屋子光线太暗,也不知道外面的天色是黑是白。对了,太后娘娘,我昏迷了多久?”我回过头问。
“我也才醒来一个时辰不到。”太后叹气说,“逢春,省点力气吧。我们暂时是出不去的。”
“出不去?”
“在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自然是出不去。”
我一针见血道,“那他们要想的是什么?”
见我眸光锋锐了两分,太后不气反笑,反问我,“逢春,你知道千机图吗?”
我摇了摇头,“不曾听说过。”
“这图本就鲜为人知,而且连我也认为图中所指未必是真。逢春,你知道王尹两族世代姻亲,关系牢靠,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这张图。早在大翁开朝没多久,王尹两家便将图纸一分为二,各执一份。然后在两家的嫡系之间,世代相传。”
“那千机图里面藏着什么?现在...王家流传下来的半幅图在您的嫡兄王学夔大人手上吗?还有另外一半,在尹釜元帅手中?”
原来,两百年前大翁朝开朝时,翁高祖南征北伐,一路上对前朝的门阀豪族洗劫掳掠,将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招兵买马,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其中有一批稀世之珍在运输途中沉船倾覆,从此无影无踪...
“王家的先祖便是负责护送这批财宝的军士之一,因运气好被一渔民搭救才没有丧命。可他觉得自己就算活着也难逃其咎,便想要在江边自刎。得亏那渔民阻止了他,并问了其中缘由。后来先祖假死,改名换姓,凭借对沉船地点的模糊记忆,以及渔民对水域的了解,两人探寻了两个月多,终于捞到了那批宝物。”
第148章
“所以...那位渔民姓尹?”
王学英点了点头, “两家先祖靠着这笔财富,迁居远离京城的关中地界避风头。先是买地买粮,渐渐买官买爵, 几十年后成为了当地冉冉升起的豪族。听说, 钱生钱到了一定程度,子孙九代享用不尽的时候, 先祖便将剩下的珍宝藏在了千机图里。千机图中的宝物虽不能说是富可敌国,但至少能撼动半壁江山了。”
“所以这群绑架你的人是想从你这儿知道千机图的下落?”
太后不置可否,只说, “不过, 这也仅是传闻, 毕竟现世之人谁也没亲眼见过。”
方才问太后另一半的千机图是否在王学夔手中,她避而不答。如今又一次顾左右而言他。还有, 那群人为什么绑架她而不绑嫡长兄王学夔?所以,她对千机图的下落大概是知情的?没一会儿两黑衣人推开铁门,一道烛光斜晃进来。我虚眯着眼睛适应了会儿, 看清那两人是女子的身段, 并非是之前红螺寺后院人高马大的绑匪。
“太后娘娘, 请吧。”其中一人做出请的姿势, 恭迎太后起身。
待太后被带走之后,我忧惧而好奇, 赶忙在紧紧合闭的铁门上附耳倾听, 试图辨析出外面会存在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太后也没回来, 我倍觉无望地瘫坐在墙边。终于, 门外传来步震, 紧接着是铁锁被撬开的哐当声响。门被推开, 将铜墙密道外的光带了进来。来人摘下面罩,数点寒灯映亮俊颜——竟是一身夜行衣的刘清慰。时间紧迫,他不容分说拉着我的手腕向外逃去,一路上是晕厥倒地的黑衣人。想必是被他打趴或迷晕的。
密道很长,冷穆蜿蜒。将要到出口时,碰上三五守卫。刘清慰放开我的手,命我退后,与对方提剑厮打。风驰电掣间,刀光剑影扑闪在他冷毅的面庞。虽敌多我寡,但刘清慰好歹做过御前侍卫,更在战场搏杀过,功夫过硬,十来招之后带我杀出重围。密道外边儿是荫翳蔽月的寒林。我有些不放心地顿住逃跑的步伐,“我们走了太后怎么办?”
身后已传来追阻声,想必是方才的打斗声惊动了其余人等,刘清慰扭头看我,急切道,“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救太后的。如果现在调头回去,我们都跑不了。”
秋冬交接之时,山林冷瑟更深。刘清慰找到藏马的石亭,拉我上马,一路向着城门直奔。马蹄踏乱落红,飞花四溅月辉之上。月下的我步摇凌乱,发髻松松,霓裳乱飞,在颠簸的马背上稳稳抓住他孔武有力的手臂只求自己不要掉下去。
灯火通明的城门近在咫尺,刘清慰却倏地勒马,纵身一跳,将我独留在马上。他道,“逢春,我不便与你一同出现。前方城楼是燕家六郎在守着,你放心去吧,他会把你安全带回宫。”
我不忘追问关键所在,“你怎么会知道我与太后被绑在了哪儿?”
“你跟太后其实就被藏在红螺寺后山。昨日白天我不是红螺寺遇见你了吗?今早我回去值守没多久,就听说了你与太后失踪一事。皇上命秦云骁带兵去追那驾出现在红螺寺的马车了,我为防万一,才擅离职守,独自去红螺寺查看。快回去吧,让燕珂羿救人要紧。”
说罢,刘清慰拍了拍马臀,马儿应激起步,朝着城门一路狂奔。待我策马回头时,刘清慰早已消失在黏稠的墨色中,不见踪影。他...怎么知道我会骑马了?来不及多想,我加大速度,英气凝聚眉间,朝着城门踏去……
晌午柔和的光漫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照着水雾生烟的药炉。空气中萦绕着的药香,我慢慢睁开眼,掀起厚厚的被褥想要下床。
“娘娘您终于醒了。”侍候在一旁的杜欢跟木槿赶紧凑上来。
昨夜颠簸着回宫已是寅时,自然起得晚。我见木槿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她解释说,“当玉棠姐姐带人回来之后,见到晕倒在地的我,就赶紧把我推搡醒了。那些个护卫原来都被人在水里下了蒙汗药,所以才没能及时察觉危险。”
见我有些头胀,不自觉地在揉额侧的穴位。杜欢心细着上前,伸手替我按摩,并说,“皇上昨夜一直陪着娘娘您。说是待会儿下朝了再来漪澜殿看您。”
话音刚落,玉棠碎步进来,给我施了施礼,“娘娘,太后娘娘被秦云骁和燕珂羿两位大人救驾回宫了。”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忙又问,“可知道是什么人竟那么大胆犯上?”
“这个暂且不知,听说那群人被擒之前发现插翅难逃,就咬舌自尽了。恐怕得等皇上命人侦查一段时间才有眉目。”
我垂眸不语。杜欢却提醒说,“娘娘,今日下午要不要去宁康宫给太后请安?”
“稍晚些再去吧。太后娘娘受了惊吓,应该先好好休息。何况,淑妃她们必会赶着去探望,太后说不定还嫌人多耳根子不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