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忽然忐忑, 很后悔之前在腾龙殿曾与翁斐说过在红螺寺时听到有关千机图的事情...翁斐这样多疑,就算目前以私人恩怨结案, 心中也定然另有结论了。我强自撑着不安的心绪,镇定道,“霍风将军出生寒门, 就算再如何有威望, 再如何树大根深, 始终不过是大翁的子民。皇上才是出身正统的天选之子,君权神授, 血脉纯正,又勤勉治国,政绩颇丰, 深受百姓爱戴, 这固若金汤的皇位是任谁都撼动不了。穆念双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太后沉沉叹息, 确认四周无人偷听, 才向我倾吐埋藏在内心深处二十年的惊心真相,“若说行军打仗的功绩, 燕老将军和我堂兄尹釜都差不了你父亲多少。你知道为何先帝和皇上都那么畏忌你父亲吗?只因他本该是继承正统之人!”
原来当年无上皇翁宪宗翁桀(翁斐的爷爷)还是太子时, 他的父亲翁顺宗宠妾灭妻,病重时还欲改立宠妃之子九皇子翁隆为储君。宪宗翁桀本不忍兄弟相残, 但也不愿把即将到手的江山拱手相让, 于是在党羽的教唆下以一杯毒将酒翁隆送上路。顺宗得知真相后愤怒不已, 立下诏书要让九皇子的三岁遗孤翁枫继承大统, 而自己则退位为太上皇辅佐新帝。谁料翁桀的眼线早渗透至御前,先人一步将诏书拦截,放火逼宫。本就身体不好的顺宗当夜气急攻心 ,直接薨了,而幼孙翁枫则消失在了茫茫火海。
逼宫的消息封锁得极好,普天之下没人晓得顺宗曾二度改立储君,只知道顺宗驾崩那日,恰好宫里失火,而九皇子的遗脉也意外葬身在了火场。后来,在宪宗翁桀执政的漫长岁月里,或许是良心难安,噩梦缠身,总梦见被自己害死的父亲与皇弟,又或许是体会了做皇帝的重压和无奈,不愿子孙也为帝位所累。竟立下两份遗诏放在龙銮殿的匾额之上,由穆老太爷受命旁证。一份是在找到翁枫的前提下,立翁枫为新帝;另一份备用的,则是让翁兖继位。四皇子翁鄞得知两份遗诏都与自己无关后感到心寒,这才起兵造反,重演了当年的历史……
心中有一块深信不疑的地方似莽莽大山遽然震动。见我震撼得咋舌不已,太后轻拍着我的后背慢慢安抚,“你不必担心,你与皇帝虽有亲缘关系,但好歹是同曾祖不共祖父的再从兄妹。”
“那...霍风也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吧?”我仍是难以平静。
“先帝把消息瞒得很好,霍风被护送离宫时还太年幼,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正因对自己的身世后知后觉,就算他想争想抢,也失去了很多先机。穆家母女大概是知道这事儿了,所以才敢有底气挑战哀家。若得了千机图之后,必会向天下散播霍风的真实身份,企图霍乱朝局,动摇皇上的统治。”
我竭力将乱麻般的故事脉络捋清,不忘追问王学英,“那您刚才说的这些事儿,与懿德皇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王学英站了起来,踱步至窗前,推开了幽沉密封的窗,凛冽的北风混着银杏的味道,随着绚烂滢澈的日光飘了进来。她见宫人们静立在几十米开外的庭院中,辨听不到殿内声响,放下心来,反问我,“想必你也听说过不少关于温禾筠的事情,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名门闺秀,才华横溢,而且清淡高雅,引领风骚。京城中女子,上至千金贵女,下至小家碧玉,皆以她为典范。”
王学英哂然一笑,“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死了那么多年,还能流芳至今,百姓一提起她,尽是无穷的赞誉。你可知道,是谁举起烙铁将哀家后背烫出这么一块骇人伤疤的吗?”
“难道...是温太后?”
在王学英点头的瞬间,我感觉内心那卷至善至美、纤尘不染的仕女图染上了一滴黏稠的墨渍!
“世人皆以为天下权贵男子为我癫狂,皇室子弟不惜兄弟相残。翁兖势要娶我,翁鄞不顾伦常也要纳我入宫?生在帝王家的男儿,龙血凤髓,心雄万夫,攘权夺利,区区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原来,当初王家传承的那一半千机图,没有交给嫡子王学夔,而是悄悄被纹在了王家嫡女的后背。娶了王学英,不但意味着得到了王尹两家的支持,还可能就此多了万顷财富做筹码。也正因如此,就算翁兖率先娶了王学英,翁鄞也并不介意她是再醮之身。或许,他们是爱她的,但是,这爱里终究少了一份纯粹。
“温禾筠从小就将我视作威胁。她是很有才名,也常行善举,但是所做的一切都充满了目的性。无非是想博个有才情又贤良的美名,在宫里给皇子们选妃指婚那天有所助益。她喜欢出风头,喜欢被追捧,所以成立了什么潇湘诗社,让一堆贵女围着她转,享受众星拱月的待遇。可是偏偏几位皇子不约而同求娶的我,不是她。你说,她会作何感受?当妒恨越积越深,难免会暴露真性情。我这伤疤便是拜她所赐。她说,只要毁了这千机图,先帝便不会再重视我了。呵呵,谁曾想先帝不但没有厌弃我,反而加倍补偿我,册封我为继后,她的儿子至今都还得叫我一声母后,哈哈哈……”
点翠镶珠,一身华贵的女人丰韵犹饶,此刻正发出胜者的笑声,可尾音却分明藏有一丝悲凉。其实,谁胜谁负,如何判定,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太后静下来,拉起我的手,谆谆道,“逢春啊,若你是叶知秋那样天真不抗事儿的性子,全无心机,不懂手腕,母亲必不会告诉你那么多,知道得越多反而越累。但你胸襟成熟,聪慧会盘算,掌握的信息多些,兴许对你更有益。逢春,哀家告诉你这些,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你从此以后多些底气,不要再因身世妄自菲薄。你本该是出生正统的皇长公主,身上流淌的也是高贵的皇室血液。就算失去皇帝的宠爱,你也可以有所依仗。”
我内心五味杂陈,但还是朝着太后点了点头。她见了,这才放心满意地浮起了笑颜。我随王学英坐回炕案,有些失望地问,“您后背所纹的千机图被毁,那这世上岂不是只剩下尹家的那一半了?”
太后得意地摇了摇头,“哀家怎么会不留一手呢?我可不会让温禾筠得逞。”
“那……王家所执的这一半千机图,现在在哪儿?”
太后忽而沉静下来,凝视着我,仔细道,“逢春,哀家今日借口留下你,就是想跟你说,哀家正有将千机图传承给你的意思。但是,你务必要记住,要是哀家不在了,除了孩子,千机图才是你最后的凭靠。你若爱皇帝,想要地位持久,就更该与他保持势均力敌的关系。如果将千机图托付给皇帝,就是彻底湮灭了自己的依傍。你是不知道,在哀家将叶知秋错认成你的时候,晟王就有意无意想借叶知秋的口探听千机图的下落。”
第158章
“晟王?”我错愕不已, “他难道想......?”
“造反?呵呵,这倒未必。可能只是单纯好奇心重,又可能仅是觊觎其中财富而已。在温禾筠没去世之前, 哀家就观察过诸位皇子。你那丈夫, 可比这翁晟厉害多了。翁斐与翁晟皆是生母早亡的境遇,哀家为何要去求先帝养育翁斐而不选翁晟?最重要的原因, 还是因为翁斐有帝王之相,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子。”
翁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人皆千面,他是朝堂上的少年老成, 敏锐果敢的冷面君主。也可以在独处时不经意间就流淌出涓涓温柔。为这份独有的眷顾, 我不由破颜微笑。太后见了, 抚了抚我的脑袋,悄然叹息, “嗳,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我回过神来,将目光继续锁定在千机图一事上, “对了, 为何千机图传给了您, 却没有传给王学夔大人?”
太后明显顿了顿, 犹豫了好久,才苦笑说, “告诉你也无妨。你大舅舅并非嫡出。他的生母是你外祖父还没娶妻前的通房丫鬟。后来, 你外祖母嫁了进来,后院妻妾争斗不休, 为了固守当家主母的位置, 便将你大舅舅以嫡子身份养在了身边。你大舅舅执掌王家后, 确实想要从我这儿取得千机图, 但多亏了温禾筠的烙铁,让他误以为图纹被毁,便消停了许多。没找你之前,哀家也想过百岁之后将千机图传给王家侄儿,如今却不同了……”
一晃三两日又过去了。京城的冬日格外干燥寒素,与江南的湿冷大不相同。掠过巍峨重檐,抬头看那瓦蓝瓦蓝的天空,莹澈见底,翳障全无。花囍在晌午之前赶回了宫,昨下午就给她放了回家省亲的假,今日回来还带着悬壶药房许嬷嬷亲手做的益体药包。
“许嬷嬷惦记着娘娘您。虽说民间的药房做出来的东西比不得宫中精贵,但好歹也是老人家的一份心意。”花囍呈上十来袋用棉布捆好的药包,让我过目。
我随手拿起其中一袋,解开绳系,轻轻一嗅,“这些药活血化瘀,驱寒除湿,还有清苦之香,用来药浴甚好。许嬷嬷虽与本宫主仆缘短,但为我做事从来都尽心可靠。哪怕本宫当初落难了,难有平安归来之势,她仍听令,替我将私人之物带出刘府收纳归置,不让有心人损坏利用。下次你再告假,记得带几匹江南织造的布料回去,送给她老人家。对了,别尽选颜色庄重的,也挑两匹青春雅致的,赏给她女儿柴小翠。”
花囍笑意晏晏地应下,复又有些惆怅,“娘娘,这次奴婢回去,听说清慰少爷官位晋升了……”
“这不是好事儿吗?”见花囍的神色不是应有的喜庆,我心中顿感不妙。
“可他被外放去了琅琊啊,虽是升了官,却离家千里。”
我心一沉,瞬即明白刘清慰被委派外地是何人所为。龙銮殿上的他只需轻轻一个响指,就能左右天下所有臣民的命运去留。若不与我沾上关系,刘清慰或许仍是皇上身边的得力近臣,或许一辈子都不用品尝离乡之苦。我提起一股气,重重的呼吸一口,努力不让自己陷入自责的怅望,于是向花囍问起了弄月的事情。
“奴婢回去打听了,但是那些个下人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耕云小姐嫁去梅府后,有一日梅府为梅老大人祝寿,弄月小姐随嫡母前往。正好,驸马爷也在男宾之中。然后弄月小姐好像不小心掉了随身带的苏州檀香扇,被驸马爷拾起归还。这是下人们仅知道的一次接触了。其余的,一概不知。”
檀香扇?当初木之涣赴京赶考,带来了很多苏州造的物件儿给木府亲眷。其中有四把檀香扇,扇面分别是嫦娥奔月,女娲补天,昭君出塞,牛郎织女,被我送去耕云弄月手上,任她们挑选。所以……弄月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将药包重新系好,垂气道,“罢了,她嫁都嫁过去了,横竖也如愿了。虽说达官富贵的门户难免三妻四妾,但状元府的女主人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繁昌公主虽非嫡亲,但也是集万千宠爱长大的,就算本性不坏,但很多东西都独享惯了。弄月嫁过去后,日子过得好不好,全凭自己造化了。”
正说着话,李良堡躬身进了暖阁,对我道,“娘娘,司天监跟皇上说,今儿下午会下雪呢。皇上想请你移步去腾龙殿赏雪。”
我起身,理了理衣裳和云鬓,努力笑了笑,心中却依然难以轻快。见到翁斐时,他正坐在炕案上,桌前摆着一盘残棋。万字纹样式的支挂窗也早被推开,恰好可以望见雾莽莽的万千殿宇。
“方才褚爵大师来过,人刚走。”翁斐又见我穿得并不厚,朝着玉棠责备,“主子出门,你们也不细心着点让她多添一件。”
随我来的玉棠和李良堡忙要认错,我笑着解围,“臣妾是想多走动走动,热热身子。不怕冻着,所以才没披雀金裘出来。”随后对二人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说话间,小旻子也将棋盘撤走了。三五奴才鱼贯而出。
翁斐将目光望至窗外,突然感慨道,“京郊释迦群山的山巅上应该早已经覆满了雪。”
我会心一笑,“臣妾两年前曾在释迦青山下的踏雪湾偶遇过一位身披蓑笠,独钓江雪的男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可好?”
“他终于娶了那天在白雪红梅中遇到的女人,现下正与她推窗等雪,遥望天色,重温当年,好着呢。”翁斐将我搂到怀里。后背感受到他温热的熨帖,心头也不由一暖。
外边的安祥意不大敢打搅这一刻,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皇上,翰林院试读刘禤大人求见。”
我扳直了身子,从翁斐怀中挣脱。翁斐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坐去了对面。
“让他回去吧,说朕没空。”翁斐不肖想也知道刘禤为何而来。无非是不想刘清慰外放。
我亦有些于心不忍,委婉道,“皇上,刘大人冒寒前来必是有事商议,不如臣妾先行回避?”
“你知他为什么来请见吗?”翁斐那双本该深邃明澈的瞳孔倏地黯淡几分,难辨晴雨。我冉冉低下了头,躲避起了他的凝视。翁斐转头对着安祥意,不客气道,“你跟刘禤说,当儿子的若不满意这份差事,就让他自己来殿前跟朕讲,别让老子来。”
安祥意识趣地退去殿外,朝着刘禤苦口婆心的相劝,“刘大人啊,小刘大人外放去外地历练几年是好事啊,咱朝中像他这么年轻的,谁能有这肥差,这机遇啊?外地待个三四年,资历足了再回来,身份地位可就不一样咯。”
刘禤也是矛盾,一方面希望儿子超阶越次,光宗耀祖。一方面又怜惜刘清慰是家中独子,家人都不忍他在异县他乡举目无亲,而且胡云瑢身体不好,好容易嫡孙就要出生了,这紧要关口,孩子父亲不在跟前未免太不美满。罢了,横竖自己已经来御前争取过了,其余的就听从上天安排吧。升迁耀祖是喜事,怎么自己还跟个妇人家似的,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起来了。刘禤自我安慰着,朝着宫外去了。
刘禤走后不久,殿内的气氛也不如刚才融洽。两人各坐一边,默默看着窗外濛濛不见天日的景色。我不知道对面的男儿此刻在想什么。自己在恍惚间倒是想起了为人妇的第一年冬天。那时刘清慰说想一觉醒来就能与我推窗看雪,一起听听雪落惊竹的清音。
第159章
可初雪那一天, 却是在叶知秋册封为公主的大典上。那时柱子塌了,人们乱作一团,我静静站在雨雪霏霏的大内皇宫, 看着慌乱的人群, 然后与翁斐四目相对了。碍于身份,却只能形同陌路……我甚至能悲伤地看到一片飘渺的雪花落入他的眼睛里, 将我的身影模糊。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不会再有以后……可是事事峰回路转,如今他却坐在了我身侧, 一同晓看天色暮看云。尽管此刻沉默不语时他和当初一样清冷孤绝, 让人忽生惧意……
回过神来, 时辰越发昏暗了。明明是想要和缓,开口却嘴拙地说了低丧的话, “想来今天是不会下雪了。”
半晌后,只听翁斐叹息了一声,再无脾气, “朕只是想和你看今年的第一场雪而已。”
生平最不忍见相貌俊美的男儿流露出心碎、脆弱、难过、受伤的一面, 何况是他这等面如冠玉的上乘之姿。我软语道, “只要皇上不忙, 臣妾愿意陪你等至天黑。”
“逢春,你是否以为朕肚量狭隘, 是因儿女私情才将刘清慰调离京城?”他大抵还是在意自己在我心中的样子的。
我摇摇头, “怎么会呢……皇上明公正气,将刘清慰大人调至琅琊自然是因为公事上的考量...”
翁斐忽地一怔, 眸光渐凉, 语气渐冷, “你怎么知道刘清慰是去琅琊?想来, 虽在后宫,仍很眷注旧人……”
“臣妾没有——”我急忙解释,但见他不为所动,不禁跪了下来,表明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