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那么大肚量,没办法再做出虚伪的大度不去计较。朕确实是因为儿女私情才将他调去外地,看着他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就觉得心烦意燥,很不顺眼。”
我明白,翁斐终究是天子,若太多次触及了他的逆鳞,终不是好事。他对刘清慰的安排虽是远调,却没有阻塞晋升之路,算是仁至义尽了。
翁斐见我又跪下,气息更不顺了,想伸手拉我,却又生生克制住了。最终甩手道,“行了,你回去吧。”
回漪澜殿的路上,北风溟濛呼啸,主仆几人背影更是潇潇。李良堡和玉棠皆知我情绪不好,便都噤着声,默默陪我踽步前行。云暗天低,薄暮将近,冗长的宫道上再无多余的行人。前方宫苑内的梅花越过朱墙,李良堡惊奇道,“奴才记得前边儿小苑儿里种的全是红梅啊,什么时候混杂了白梅?”
几人仔细一瞅,原来是鹅毛般的白雪正自北方飘来,一路覆盖着原先鲜艳的色彩,将红梅林也渐染出了斑白。
“下雪了......!”我一扫肺腑中的沉闷,满眼放光地举起手,试图接住那迎面纷飞的一缕轻薄。
一片雪花在掌心融化。我倏地转身,朝着翁斐所在的方向一路小跑,不顾头顶扶摇缭乱,暂失仪态,只想要赶在雪花落去腾龙殿之前,陪他赏第一眼的飞雪。可惜,双腿难抵飘雪迅疾。奔跑至汉白玉龙凤浮雕的长廊时,初雪的范围早已包裹住了整个皇城。我气喘吁吁,实在累得不行,终于失惶着停下脚步。
我尽量捋匀呼吸,抚平胸口的纤颤。再抬眼时,却见洁白琼花散落的苍茫大地间,百年来缄默肃立的魁伟宫殿映衬下,翁斐身披明黄色的龙纹披风,出现在了长廊尽头。
我红着鼻子,钝钝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任由碎琼乱玉白了头。直到翁斐将伞遮在了我的头顶,抬手替我扫去额前雪,我终于破涕为笑,故意问,“皇上怎么从腾龙殿出来了,这是要去哪儿?”
“明知故问。”他也展颜微笑,脱掉龙纹披风,给我系上。“朕抬头看下雪了,所以……”
没一会儿,李良堡和玉棠带着奴才们赶了过来,却很识相地站在了二十米开外。倒是伺候翁斐的安祥意手上拿着暖手的捂手皮草笼,迈着老腿匆匆奔来,操心道,“哎哟皇上哎,您怎么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一看下雪就那么着急出来啊,也不等等老奴给您捎上皮手笼。”
翁斐带我回了腾龙殿。虽然重坐在支挂窗旁时,天际彻底暗了,但所幸一盏盏宫灯映耀漫天飞雪,不失诗情画意。翁斐命小旻子取来才酿好的梨子酒,在炉上温热。我一口饮下,酒香过肠,恍觉春风拂过,吹开了窗外的瓣瓣梨花。翁斐笑眼灌我喝酒,欣赏我逐渐迷离,耳根发热的窘态。我强撑着站稳,“这酒怎么后劲儿那么大,早知该喝慢点的。时候不早了,臣妾该回去看孩子了。”后半句时身子已然摇晃。
翁斐将作势要离开的我揽进怀里,朝我通红的耳根吐气,低声蛊惑,“何必冒雪回去,酒酣耳热,暖帐就在跟前不远——”
于是,当晚,自然是宿在了翁斐的寝殿。(此处省略绿江不让描述的脖子以下的画面...)
后来的几日虽是恶劣的雨夹雪天气,但是太后也没有为妃嫔们免掉该有的请安礼数,宁康宫的路照旧得早早地去。只是今早,众位妃嫔撑着伞将要到太后宫门前,却都顿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原来,霍宝卿跟霍宝幺两姐妹此刻正跪在冰天雪地里,恳求太后娘娘饶恕穆老太君和穆念双,免除她们死罪。尤其是霍宝卿,好不容易怀上杜家这一胎嫡孙保命,如今偏挺着个大肚子跪在湿寒的地面,胎儿如何吃得消啊。
连淑妃见了,都有些于心不忍,“她家一家子女人都是妒妇,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腹中的孩子,以后要是生下来体弱多病,都得怪他娘了。”
替赵姝环撑着翠鸟幽兰油纸伞的女官秋茗小声接话,“听说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呢。”
这时,两个内监推开了宁康宫的朱漆碧环的大门,桂珍姑姑走了出来,朝着霍家姐妹劝慰道,“二位还是快快回去吧,跪着也是徒劳无益。穆老太君和霍夫人犯上作乱,绑架太后,亵渎皇家尊严,没有株连九族就已经是额外开恩了。尤其是世子妃娘娘您,挟着国公府的嫡长骨肉来下跪,是想至太后娘娘于不义吗?”
其实霍宝卿颤巍巍的身子也早受不了了。看太后差人来给了台阶下,刚想站起来,才发现腿差不多僵麻得没了知觉。这一使劲儿起力,方才腹中隐隐的刺痛瞬间就升成了剧烈的坠疼。“啊——”她惊呼一声,难受得龇牙咧嘴,身下洁白的雪面霎时间洇出一股股刺眼的猩红。
“天啊——”海媛珠惊呼,奴才们也乱作一团,有的忙去将孕妇搀扶,也有的赶去请了太医……只可惜,霍宝卿终究是小产了。无论她这一胎原本是否康健,又无论她家后宅的妻妾有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动过手脚,这孩子都是在宁康宫门口折的。
经此一事,太后说自己受了惊吓,谁都不愿见。刚好给畏寒贪安的年轻妃嫔们省去了晨昏定省的麻烦。不过,这也并没有动摇太后给穆家母女执行死刑的决定。倒是皇上听闻后,为做安抚,给本该斩首示众的两人体面地送去了一尺白绫。
冬天的这一场瑞雪纷纷洒洒,似点点扬花,片片鹅毛。金黄色的琉璃瓦被皑皑覆盖,天地皆换了素裹银装。无论梅花,还是晚菊,花瓣儿间都积了雪,如水晶镶嵌其中。宁康宫门前,血迹早被清理,如今厚雪层层,早焕然一新,这深寂的宫廷几百年来最擅长的就是将一切人事与非粉饰一空。感慨过后,雪也终于消停了。见天光晴霁,我便披好御寒的翠云裘,端起瓷碗,朝着苑中一坛坛浸雪的冬菊去了。
第160章
“娘娘这是在干嘛?”玉棠见厚雪漫过鞋面, 赶忙拿来扫帚要替我扫雪。
我笑道,“这花上的雪早被浸染了芬芳。雪水冷冽幽香,配上本来温厚酽醇的茶, 口感必能清透中和。”
玉棠恍然大悟, 赶忙加快了扫雪的速度,“娘娘你且等我把积雪给清了, 不然鞋袜该湿了。”
当我捧着满满一碗花间雪回屋时,却见杜欢一个人怅然呆坐在炉前,连银骨炭烧尽了也不知。好像自下雪开始, 她出了趟宫外省亲两日, 回来便愁眉紧锁, 心事重重的。我关心道,“杜欢姑姑, 这几天怎么了?似乎心情不大好?”
杜欢回过神,匆忙站了起来,“银炭没了, 奴婢去取点进来。”话还未说完, 提腿就走。我凝着她的背影, 总觉不对劲儿。她似乎在有意地躲避与我面对面相处, 仿佛与我关系疏离了。比如,前夜本该她守夜, 也叫玉棠替了。借口说身子不适要去太医院抓药, 结果木槿恰好从尚宫处领护膝回来,撞见杜欢去的是腾龙殿的方向。我虽示意木槿不要声张, 自己却不自觉留起了心眼。
花囍从御膳房端来一锅参汤, “娘娘, 汤已经煮好了, 咱们可以出发了。”
罢了,先不理会杜欢了 ,等晚点再找时间与她谈谈吧。我点了点头,将那碗雪交给木槿,吩咐她煮沸。自己换了双更厚实温暖的鞋袜就出门了。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绵绵初雪束住手脚,我也好几天没见翁斐了。所以才让御膳房煮了这锅参汤,想亲自给他送去。
可到了御书房时,却被安祥意拦下,他为难道,“哎哟,这可真不巧,海嫔娘娘刚才也送了一碗长白山人参汤来,现下正在里间陪皇上喝呢。不如良妃娘娘您改日再来?”
不对,往素里,其余妃嫔借口送吃的来御书房探望,都是吃闭门羹的。翁斐心情好些便会让她们留下羹汤糕点,心情不好时就连东西也不让留。而且,安祥意最是懂翁斐的。如今知我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就让我回去。想必是...翁斐的意思。明明上次分别还是万般缱绻,怎么不过几日就不愿相见了。敏锐地联想起杜欢躲闪的反应,我总觉得心里面有一处地方就要坍陷似的,隐隐不安。“皇上为何不见我?”
“哎,娘娘,皇上没有不见您的意思,只是海嫔娘娘刚好也带来了参汤,皇上也喝不完那么多啊。”安祥意用拙劣的借口哄着我。
“罢了。”我不再强留,带着花囍转身就走。留下安祥意沉沉的叹气,无可奈何地目送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十几个内监还在清理宫道上的积雪,各个宫里的丫鬟也端着盆盆衣物送去浣衣局换洗。大家都各有事忙,各有各的操心。我忽然慢下脚步,对身旁的花囍小声交代,“花囍,你等会儿悄悄去找刘巍公公,让他查查杜欢这两日出宫去了哪儿,见了谁。”
“奴婢记住了。”花囍应道。
当初漪澜殿选首领太监时,我虽然明面上留下了与太后皇上两不沾边的李良堡,但暗地里仍向太后身边的李金泉讨了刘巍替我做事。后宫势力盘根错节,刘巍宫内宫外根基深厚,人脉颇广,也许,可堪一用。
雪后清寒,哈气成霜,所幸冬日的御花园红妆素裹,别有一番风姿。我放缓脚步,行至蓬莱池旁,折下一朵萼绿花白的梅。浓浓寒香清新扑面,洗涤了肺腑的愁闷。我欲继续前行,却见前方小太监正弯着腰拿着铲子凿冰。其中有一人更是面熟。
我走到他们跟前,将面熟之人唤住,“小斓子,你这是在干嘛呢?”
小斓子抬头见是我,忙放下铲子,跟身旁那小太监一起跪地施礼,“良妃娘娘金安——”
“行了,快起来吧,天寒地冷,别冻着了。”我笑了笑,又将目光移至被凿了一半的冰面,“你不是在内务局的采买处做事儿吗?怎么如今又在御花园当差了?”
小斓子挠了挠头,解释说,“娘娘,奴才去采买处当差前,原就负责在御花园照看这一池子的鱼,比如,投喂鱼食,清扫落叶什么的。本来今天这事儿也不该奴才管,只是现在负责当差的小兄弟经验嫩了些,不知结了冰如何帮锦鲤越冬,这不,就把我给找来帮忙了。”经小斓子这么一说,他身旁那个腼腆的小太监将头埋得更低了。
我若有所忆,笑了笑,“哦,你好像是跟本宫说过的,你之前就负责在御花园喂鱼。”说罢,我扭头让端着参汤的小宫女儿将托盘全都递去小斓子手上。
“这参汤没人喝也怪可惜的。既然遇见了你们,本宫就赏给你们好了。”
两小太监又喜又惊,不大敢接下。于是我故意嗔道,“本宫的好意都要拒绝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才不再推拒,欢欢喜喜地谢恩。
见小斓子那张清白匀净的小脸,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啧道,“不知怎的,本宫早在第一次你吹《杏花谣》时,就觉得你很眼熟。”
小斓子猛然抬头,嗫喏一番,勇敢道,“其实当时奴才也觉得娘娘您很是面善,似乎从前见过。只是怕您误会我是有意巴结攀附,这才不敢多言。”
我低下头思忖,小斓子吹的《杏花谣》是城南一带童谣,莫不是小时候走街串巷沿路行乞的时候遇到过在村口放牛的他?
一连几日的天晴,雪早就消了,可心情却没法见好。去了翁斐那儿两次,安祥意都说他在忙。尽管好奇不解,想问翁斐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亦有自己的清傲,事不过三,便不再去了。入夜的时候,花囍伺候我梳洗,我见杜欢又不在,略微不满,淡淡问,“这是又病了?”
“姑姑‘病了’也不是一天了两天了。”花囍将我发髻上的流苏摘下,又低声道,“刘巍公公带回了消息,杜欢姑姑说告假出宫,其实并没有回家省亲,而是去了昭狱。”
“去了昭狱?”我眉头一蹙,顺着这露出一角的冰山开始推理。昭狱是皇上直辖的监牢,绕开了刑部、都察院等,凌驾于律法之上。杜欢能出入其中,必然得了翁斐的旨意。那她告假那两日,谁在昭狱里扣着呢?反正我知道穆老太君和穆念双正被关押其中。听说皇上是赏了穆家母女俩体面的死法,难道那一尺白绫是杜欢送去的?
花囍点了点头,接着道,“刘巍公公说他只晓得杜欢姑姑进了昭狱,在里面见了谁,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他还没那个伸手通天的能耐。只是杜欢姑姑走后不久,昭狱里就抬出了两具尸首。”
我心一凛,忙问,“可看到了死者模样?”
“都盖着白布呢。不过搬尸体的狱卒没站稳,摔了一跟头,倒是无意中露出了穆老太君的遗容。听说上吊之人眼突舌吐,死相难看,难怪要用白布遮了。”
如果杜欢进了昭狱见的不是别人,真是穆家母女,那么翁斐为何偏会让她去呢?带着这个疑问,我借着向太后指教后宫账务预算的由头,去了趟宁康宫。皇城在凛冬干寒中散着辉耀的光,外边儿朔风瑟瑟,人们都需缩着脖子走路。太后的宫殿却和煦得像三月阳春一般,焚着暖气翕然的辟寒香,若不脱掉外面一层毛袄,总觉热得慌。
第161章
太后心情不差, 嘴上哼着小曲儿,此刻正在修剪水仙的萎叶。全然不被霍宝卿在她宫门口小产所影响。指上的金丝珐琅护甲,似是宫中司珍新制的, 那用料, 那做工,那款式, 戴上后更添优雅。直将金陵钗阁远远比了下去。
听我说清状况,太后细细忖量,放下了剪子, 拉着我去暖阁坐下, 慢慢道, “逢春,你可得做好心底准备。哀家觉得, 皇帝啊大概是知道我们母女俩的关系了……”
尽管我本也有这种朦胧的不好预感,可如今听太后也这样想了,心中的所有侥幸这才瞬间被决堤的洪水击垮。
太后用力握了握我的双手, 试图将我稳住。她接着分析说, “你可知道当初哀家在红螺寺被绑架时, 穆念双为何顺便将你也捆了?在她们母女逼问哀家要千机图时, 穆念双就说早从你父亲那里窃听到了你的身份。加之,她的女儿霍宝幺一心想要入宫为妃却失了选秀资格, 而你又独得翁斐宠爱。两代人之间的新妒旧恨一起算, 便绑了你。”
我恍然大悟,“难怪穆念双的手下弄晕我和身边丫鬟之后, 只抓走了我……”
“得亏你早早逃了出去, 不然以穆家母女的下作手段, 谁知道有什么毁人的招儿等着你。”太后如今回想起穆念双说要找个野夫毁人清白, 还心有余悸。
结合太后的话,我不由猜测道,“所以杜欢去了昭狱,从穆家母女那儿撬出了这些东西?”
忽然间得知我是温禾筠宿敌的女儿,难怪杜欢现在对我疏离躲避,不知如何平心静气地相处。
“一家子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穆念双到底是心系你父亲的,而且就算为了她的三个孩子,她也应该不会多说一句不益你父亲的话。如今杜欢能从她们嘴中撬出你的身世,必然是达成了一些交易……只是具体是什么,暂不得而知了。”太后顿了一会儿,沉重叹息,“哀家知道这些年来皇帝一直在暗中调查我与你父亲的关系。而且,想必早就听说过十八年前珠胎暗结地秘闻了。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一是没有确凿证据,二是他得维护帝室颜面和尊严。哀家身为太后,却与他人未婚有孕,于皇家来说始终上不得台面。”
桂珍姑姑端来两碗极品宫廷血燕,我却食不甘味,心中懊丧不已。我苦心经营,一步一步先后博取了山中老虎和诡诈狐狸的信任,涉险假冒霍风与王学英的私生女,无非是想求个安如泰山的庇护。如今却让翁斐也跟着误会了,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啊。是否应该向翁斐道出实情?可是全盘托出的话,他会如何看待我?有娘生没爹养,来路不明就算了,还心机可怕?谎话连篇?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