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斐坐山观虎斗,身子微微往后一靠,双臂置于龙椅的扶手之上,不置可否,只笑道,“晟王,你入宫求见朕,何事之有啊?”
方才还对着罗定邦咄咄逼人的翁晟,此刻恭顺道,“皇上,虽然扁家已经改良好了治疗疫患的特效汤药复方,但是药物紧张,需从各方调度。按理说,本该疫区附近几个城县最先提供支援,但当地百姓唯恐时疫扩散而来,纷纷对药材哄抢囤积,而药材商人也坐地起价,想伺机发一笔国难财。微臣想对那些奸商进行惩治,速速将药材送往前线。还请皇上赐予微臣执法特权。 ”
其实晟王要如何杀鸡儆猴,处置药商完全可以自己定夺。他之所以特意跑到御前报备,一来是之前在清河县也这样手腕强硬过,但总有人出于种种心态横加指责。说他行事严酷无情也就罢了,更有甚者说他为了政绩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想想就来气。所以晟王这才惩前毖后,先找翁斐备案,以皇上赋予特权之名,方便行事,不必担责。二来,是想让皇上也知道知道他的辛苦,手头的工作有多不好开展,要排开和克服各种碍上碍下的困难云云...
翁斐对翁晟的心思了然于胸,“朕准了。六弟难得回京,不日又将亲赴疫区,朕坐镇后方,自会倾囊支持。”
“微臣谢过陛下!”晟王作揖后,又斟酌半晌,继续道,“皇上,经此次疫患,微臣深刻地以为加速海运建设刻不容缓。这次从全大翁朝调拨药资至多个疫区,是与阎王抢人,时不我待,若全程走内陆运河动作难免迟缓。按照我朝地势,要是南方的药物能从海路出发,到了海港后转入内陆,无论速度还是成本,都能节约不少。”
罗定邦反驳道,“晟王爷南下远航过,对走海路有感情和依赖也不奇怪。但是王爷您可能忽略了一点,民间运货的船只哪里能跟停泊在北翁海岸的皇家海船比。海浪凶险,天气难测。总不能让那十来艘皇家海船开去南方接货吧。这样来来回回一趟,还不如河运的速度呢。”
我暗暗联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些史书和翁斐案上关于时事政治的折子,也隐隐看破了这其中的一些门道,说来,大翁朝在海运一块才步入起始阶段。虽势头可畏,但主流仍是河运。河运历史悠久,就算会有枯水期、淤塞决堤等不少弊端,但运作成熟,上至各层官员的油水,下至各地百姓的营生,都与它息息相关。而海运扣去海船造价成本高和天气偶尔不好这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缺点,好处优势明显甩了贪腐气息厚重的河运一大截。
第190章
针对罗定邦指出的问题, 翁斐朝下吩咐道,“行了,一切以治疫为重, 其余各类政务全都礼让一步。就依之前晟王说的, 疫地一带暂停漕运一个月,只准运送药物的船只通行。曾友良, 你户部拨出一笔银子,算好具体款项总额和分配策略,分发给沿岸停工的百姓。罗定邦, 你负责辅助晟王, 若一个月后疫情没有好转, 反扩散至运河沿岸,你就提着你全家的脑袋来见朕吧。至于海运建设一事, 推后再议。”
罗定邦的心起起落落的,虽然皇上对海运给出的态度很模糊,但短期内自己和背后的人利益是不受动摇的。不过!皇上刚才拿罗家全族的项上人头来让自己做担保, 当务之急是保命, 谁还管得着钱财那种身外之物呢!总之, 心情横七竖八, 很复杂。
罗定邦悄悄安慰着自己,许是天气渐暖了, 所以才会有汗流浃背的感觉。就在此刻, 翁斐又幽幽冷慑道,“对了, 罗定邦, 等曾友良拨款后, 你给朕看好这笔补助百姓的钱, 若是朕听到这种救命时候都有贪腐的消息传出来,就算只贪了一个铜子儿,不管是谁贪的,全都算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拿你是问。”
罗定邦只觉得整个漕运河道的万顷巨轮压过胸口。威慑过后,翁斐又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和蔼道,“当然了,晟王要是能在短期内趁早结束疫情,你也算是功臣一个。你主管漕运也有些时候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听说你家是四世同堂,原先还是爵位的。祖先荫封只及三代,你若另建功勋,到你儿孙那儿,恩萌倒是还可以再续一续。”
不愧是驭权用人的一把好手,恩威并施,宽严相济,饶罗定邦再怎么冥顽不灵,对防疫一事也不敢不去上心和落实了。
“行了,没事,便散了吧。”翁斐接过安祥意冲泡的明前龙井,淡淡呷了一口。
见翁斐有散会之意,曾友良赶忙上前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参奏!”
“哦?爱卿有何事参奏?”
“臣要参王右丞王学夔和他的庶子吏部郎中王益。前阵子王益强抢民女,欲纳入府中为妾,那小女子不从,王益竟强行奸占,事后不但没有悔过,反而因爱生恨,将那伤痕累累的姑娘丢弃至疠所,企图让她染疫而亡,想在不知不觉中掩盖自己的罪行。而王右丞王学夔得知此事后,不但没有教化其子,反行包庇之举。就算是平民犯下如此恶行也不该被饶恕,何况王学夔作为圣上的股肱之臣,王益同在朝廷为官,实乃不该啊!”
嚯,好家伙,父子俩同时被检举了。曾友良此话一出,隔壁王学夔的大舅哥罗定邦明显一震,显然来之前对曾友良要弹劾妹夫的事情并不知情。这王学夔膝下共育有十一个儿女,其中四个儿子。除了长子王璿是嫡出,其余三个都是庶子。不过,这罗定邦与王学奎虽是郎舅关系,但与曾良友却也是连襟...嗯,没错,权门贵族之间就那么丁点大的天地,为了延续香火,更为了巩固地位,让家族久盛不衰,讲究的就是望衡对宇,强强联合。所以大臣权要中彼此沾亲带故的人还真不少。
翁斐做诧异状,“你说的可是真的?其中,没有什么误会吧?”
“那小女子是城北百姓,家里开了家鞋店营生,祖祖辈辈都在京城。她被王益奸|辱丢去疠所后,她家的众多亲戚邻居寻着线索一路找到疠所,此事早在京城百姓间传开了,微臣有大把人证可对簿公堂,绝无半点虚言。”
翁斐听后终于龙颜大怒,朝外唤道,“梅承瀛进来。”
皇上语气不大妙啊?侍立在外的御前侍卫梅承瀛不敢有半点马虎迟疑,速速入殿,“微臣在!”
“你去给朕把王学夔和王益父子俩传唤进宫,王学夔不是说他腿受伤了吗?弄个担架也得给朕抬进宫来。”
“微臣听令!”领完旨,梅承瀛利落离去。
这王学夔入宫后,却是绑着王益来的。同行的还有京城衙门里的官儿,他为王学夔辩解,说王相是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就算腿部有伤,也要捆着犯了错的儿子去自首。正在开堂审理案子呢,御前的人找来了。王学夔也是听了梅承瀛说皇上召见的原委后,恐皇上对自己的忠实方正之心产生误会,这才领着这小官儿来自证了。
衙门小官儿才把话说完,还不待众人思考,就听王学夔对翁斐义正词严道,“微臣作为百官之长,对儿子失于管教,实属不该。微臣承认,作为一个父亲,在得知王益犯下此事后,心中震怒之余,也有过片刻挣扎,是装作不知道还是六亲不认,一切从严?同作为父亲,请圣上谅解臣的踌躇。臣冷静后,痛定思痛,坚决不愿助纣为虐!臣以为不但要按照我朝律法对王益严格惩处,更要革去王益吏部郎中之职,以正视听!”
翁斐冷眼睇着瞧王学夔那一副拳拳忠悃的模样,待他言毕,众人将目光转回龙椅之上时,才切换出和缓的微笑,“朕就说嘛,王相为文武百官的表率,大公至正,正身率下,怎么会不懂养痈成患的道理呢。王益,就按我朝律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而且革去官职,此后余生不得入仕为官。至于那户苦主,千万记得好生抚慰,莫叫百姓对朝廷官员寒了心。”
从此不得入朝当官?本想避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再重返官场的王益身子霍地一软,大为失色。还是王相低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提醒说,“还不速速谢恩!”
王益忙伏地叩拜,再不情愿也要做出感激戴德的样子,“微臣...草民谢主隆恩!”
轮椅上的王学夔又补充提议道,“皇上,虽然王益会受到应有的教训,这几日在家也退思补过了,但对那原本清清白白的良家子造成的伤害却难以弥补,日后难免婚嫁不顺,我王家无以塞责,所以微臣想让王益娶她为续弦,将功补过,往后好好待她。”他之所以这样,大概是想最大程度取得那户人家的谅解吧?若成了一家人,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按照我朝例律,苦主若不愿追究,那刑责便可从轻发落。
第191章
可是, 那黄花大闺女若一开始就愿意被纳入王益的院儿里,王益还至于去动强吗?如今让她受尽□□后还得违背意愿嫁给奸|污自己的人,岂不是再次跳入了火坑?我正欲发出异议时, 就听罗定邦赶出来充当搅屎棍,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啊,那良家子出生蓬门荜户, 她家这辈子如何巴高望上,紫绶金章的相门之家也是她们高攀不起的。王相愿意握手言和,尽释前嫌, 让她成为王三公子的正室填房, 以后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成就香火姻缘,扭转今日风向, 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啊。”
我缓缓起身,尽量让自己委婉的措辞能不失力量,“诸位大人别嫌本宫多事儿, 本宫以为王大人与罗大人初衷是好, 但那良家子经过此事, 身心受害, 一时之间应该很难对王相家卸下心防。若真是过意不去,愧悔无地, 不如在王益领罚伏法后, 王府亲自登门赔罪,一次为那良家子奉上丰足的钱银, 资赡她的下半辈子, 从此不去打扰人家安宁即可。”
“娘娘金玉良言, 微臣感激不尽。待微臣回去后, 会先遵循那户人家的意愿。若他们愿意与我王家结为姻亲,自然好。若不愿,咱们也会供赡其人,绝不强人所难。”这王学夔自始至终都能伸能屈,认错态度极好,倒让人挑不出什么错乱了。
几位大人迈出御书房那会儿,时辰向晚,天色橘黄,像是被柑橘的汁水儿洒得满满当当。晟王身有要务,便快步离去;而王学夔朝着曾友良不友好地闷哼一声,也让随从驱着自己先行一步,不愿与自认为晦气的人一道...
在大殿外侍立的玉棠将此幕告知我后,又转述道,“方才曾友良大人和罗定邦大人同行离开那会儿,罗大人好像在问曾大人,为何曾大人见了娘娘您在御书房会暗松一口气?曾大人似乎颇有心得地说,娘娘您虽然偶尔在御前旁听,可作为女子,对于朝政,从不会胡乱妄议,出声干扰。但是在气氛紧张时,却会好心地帮打圆场,三言两语就能让皇上息怒。”
今日倒是天气好,流云舒卷,风吹就散。杨絮似雪沾琼缀,随着摇曳的柳丝,没有目的的飘荡坠落。白天一直守在宁康宫侍寝,陪着太后,直至黄昏时才对着全身药熏了一圈儿,回了漪澜殿歇息。李良堡辞了御前来传话的人,转身回殿内,见我在用茉莉花瓣儿温水净手,轻声道,“娘娘,皇上差人来说今晚会迟些来,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皇上忙不开?”
“好像是陕地巡抚百里涟入宫述职了,今儿一大早入的宫,皇上下朝后就带他进了御书房。此刻还没出来呢。”
“述职需要整整一日这么久?我记得上次尹釜来,两个时辰不到就离开了。”我侧目问他。
“奴才听说这位巡抚原也是京官儿,因不招皇上待见,所以五年前就被赶到陕地去了。这些年虽会因公例行回京面圣,但次次都被皇上批的肌无完肤。”
五年前?那会儿翁斐应该也没登基两年吧。我没有多想,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命木槿开始传膳。
桌上才摆好热腾腾的饭菜,正要开动时,李良堡的小徒弟小贺子却恭顺着入内了,“娘娘,方才木良木大人托人传了封信件进宫给你。”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低沉,浓稠似墨的夜吞噬着城门,城堞上的篝火忽闪忽灭,一股无声的压迫,看不见长夜尽头。我预感不妙,拆开信件,果然,是为了叶知秋的事情而来。说晟王奔赴疫区去了,不知道叶知秋染疫的情况,今早不知谁透露了风声,将叶知秋藏在田庄里养病一事泄露了出去,百姓们对叶知秋的怨愤自京城有疫情起就没消散过,于是纷纷群起而攻之,要纠着她去疠所。叶知秋本派了毓欢姑姑入宫找太后求救,但毓欢姑姑却有去无回,不明下落,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是木良才赶忙另搬救兵,找到了我。
“任何人染疫,无论身份富贵人家还是布衣芒屩,皆迁往疠所隔离救治,这是当时晟王爷亲自立下的规矩啊,怎么归乐公主就去不得了?奴婢听说定安侯府的白老夫人前两天在鹤唳坊听戏的时候也染疫了,同被官府请去了疠所。人家好歹也是三品诰命夫人啊。”木槿以为叶知秋是鲜衣美食的日子过惯了,变得矫情娇气了,而且又这样麻烦木家的老爷夫人奔波操劳,有些闷闷。
我却苦笑着摇头道,“按照京城百姓们如今对叶知秋人人喊打的情况,她去了疠所反而不安全。”
其实这次京城有疫,到底该怪谁呢?叶知秋是祸首,还是百姓们在迁怒其实与此事或不相干的她?这个时候似乎没有想前因后果的必要了。时间紧迫,是否伸出援手,才是我应该考虑的。
见我兀地陷入沉思,木槿轻声唤道,“娘娘,先吃饭吧,不然菜要凉了。”
我没有动筷的意思,只叹气道,“无论如何她腹中的孩子都是无辜的。木槿,你去把我的腰牌取来,给李良堡吧。”也许是成为了母亲吧,所以对孩子会更容易动恻隐之心。再者说,木家父母待我有恩,人家都亲自求我了,我自然不能端出见死不救的态度。
待李良堡接过腰牌后,他问,“娘娘打算做何吩咐?”
“这腰牌就算百姓不识货,当差的也应该认识,你拿去护住归乐公主吧,免她被欺负,伤了胎气。”我这时候再次意识到自己的人脉有多薄弱,遇到了什么事儿,除了借用翁斐、太后和霍风的关系,也难有个可以呼应帮忙的人,更没有调兵遣将的能力。虽然尘世间大多女子这一生的作为本就和男人不一样,常以依附的姿态讨生活,但此刻别人将我当做大树来投靠,我却树叶稀疏,难以供人乘凉,多少有些为难。
李良堡正点着头,小贺子再次入殿传话了,“娘娘,宁康宫的穗欢姑姑来了。”
第192章
我料她是为了叶知秋的事情来, 于是赶忙道,“速速将姑姑请进屋吧。”然后又屏退闲杂人等,并对李良堡吩咐起了别的事情, “你暂时不必出宫了。玉棠下午的时候去画馆替我裱画, 到现在还没回来,天黑了, 你提着灯笼去宫道上接一接吧。”很快,屋内就只剩下木槿和花囍伺候了。
穗欢迈入殿内,好心奉劝道, “奴婢是来替太后娘娘传话的。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这次归乐公主的事儿, 还请良妃娘娘不要插手。”
我犀利问道, “毓欢姑姑刚才是否已经与太后娘娘通过信了?”
“娘娘睿敏,竟这么快就猜到了。”穗欢点点头。
果然, 毓欢哪里是出了意外才下落不明啊。分明是因太后的授意所以刻意耽误援救的时机。见我有些犹豫,穗欢以为我是于心不忍,于是宽慰道, “娘娘不必担心, 归乐公主现在大概已经在疠所住下了。听说她有霍宝奉大人和卫国公府世子杜墨白安排的人双双护着呢,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霍宝奉跟杜墨白?这么多年了, 他们两人都各有家室了,怎么每当叶知秋落难的时候, 他们仍上赶着巴结守护呢。杜墨白就不说了, 婚姻破碎,对鸮心鹂舌霍宝卿的唯余失望。可这霍宝奉与妻子徐玉姣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 且对方还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他怎么也舍下娇妻, 顶风当英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