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殿内黑紫色的典雅木门被推开,薛太医做悲戚状,率先迈出脚步,而身后默哀的医女手上还端着一盆被掩盖的秽物,隐隐散发着血腥味儿。
太后忙上前关切,“薛太医,良妃可还好?”
薛太医摇摇头,惋惜道,“娘娘落胎,悲伤过度,晕了过去,情况十分不好。而且……这腹中胎儿还是位皇子啊!”
太后顺势做出万分痛惜的神色,“皇室人丁稀薄,皇上登基以来膝下也仅有一位皇子。如今好不容易又有了为皇室添丁的希望,却硬生生遭了暗害,防不胜防啊!”
正当此时,梅承瀛和梅叁率着众侍卫,扣押着十来个宫人,来到了漪澜殿交差。给皇上和太后打千请安后,梅承瀛道,“皇上,臣已按照您的指示,顺藤摸瓜,分三路源头将所有可能是嫌犯的人带来。他们分别是内务局负责煎药的三个太监、太医院负责送药抓药的两个医徒,还有各个宫门对人流与物品出入负责登记造册的守门侍卫。”
一言不发的皇帝望着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一干人等,终于开口威慑道,“朕哪怕是今夜不睡觉,明朝不上朝,也要将此次谋害皇妃与皇子的歹人揪出来。现在,朕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若在朕开审前,自己主动站出来交代罪行,你们的家人、族人便不会受此牵连。否则,九族并歼,绝不留后!”
我在殿内,隔着半掩的门,始终注视着外边的一举一动。皇上言毕后,用冷森森的眸光睇着地上众人。无声的压迫感沉重得像夜里万顷浓稠的墨袭来,宫人们噤若寒蝉。
梅承瀛手疾眼快,见一小太监忽然战栗不已,便一把将他拽起,质问道,“你!抖什么抖!可是做贼心虚?”
“小的是...是害怕,但...但小的都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就被抓了过来.......”那小太监被梅承瀛揪着脖子,难以喘息,立马脸红耳赤,又加之被诸多投射而来的目光端看,险些就要尿失禁。
胆怯懦弱的家伙!梅承瀛听罢,这才暂且放他一马。
越到凌晨,越是低温。长夜黏稠,足够灯花瘦尽。安详意早早命小闵子等人端来了太师椅,供太后娘娘和皇上歇脚,并准备好了避风的华幕。其余妃嫔却不得那么好的待遇了,只能干站在檐下,受着冷飕飕的风吹,也不好这个时候溜走。
沉默等待的一刻钟,北斗阑干,恍是度日如年的滋味。
海媛珠娇气,受不得夜里湿冷,何况此事与她又无干,自己何苦遭此罪受。便忍不住上前央促,“皇上,依嫔妾看,那些个歹人此刻还不出来认罪,怕是还不知悔改呢。皇上就不要再给这些阴损恶人机会了,直接揪他出来处决了罢!”
连皇太后也没了等候的耐心,劝说皇上速速结案,不识抬举的人没必要给机会。翁斐见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站起身,按着事件的发展倒序推问,“良妃今夜服药,是谁伺候她喝的?”
方才人没到齐时就回答过此问题的娟欢姑姑再度站了出来,低眉道,“是奴婢为娘娘将汤药加热的。”
翁斐接着问,“在此之前,汤药可还经过谁的手?”
李良堡的小徒弟小贺子也紧跟着跪了下来,“回皇上,是奴才我。奴才用小推车去内务局将药锅端回了漪澜殿,然后直接在院儿里分发给了大伙儿,监督他们喝下。在奴才从内务局到漪澜殿的路途中,一路顺畅,也并未遇到任何人接近。”
那真正落了胎的芳瑗便是在院中随着其他奴才一起喝下这药的。从小贺子这一环起,真正的审讯总算开始了。
“哦?那内务局负责煎药的人呢?”众人随着皇帝的目光,将视线转移到了那三个太监身上。那三人跟其余被带来的医徒、侍卫一样,原先都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后来听了皇上对娟欢、小贺子的拷问,才隐隐猜测,大概是漪澜殿的主子喝了避瘟汤药出事儿了。他们自是互相推托,皆不承认自己煮药时换了药方。
第198章
“既然你们三个都不承认是自己使了坏, 那送去漪澜殿的这锅汤药小贺子你是如何取走的?”说着,翁斐又扭头看向小贺子。
“回皇上,那锅药是小嘉子他选给我的。”小贺子如实回忆后, 将手指向了方才那个差点使尿失禁的小太监。
小嘉子慌张解释道, “皇上饶命啊,是奴才选了那锅汤药递给小贺子没错。但奴才之所以选它, 是因为那锅药的分量就是给漪澜殿按人头算的。当时只剩下两锅了,还有一锅汤水更满的,是给人头更多的锦绣宫的。”
翁斐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质问道, “那可是你一直守在煮药的锅炉旁, 负责等候各宫宫人来取药?在整个煮药和分发的过程中,你们三个人可有人中途离开?”
仿佛有把无形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总觉得冷丝丝的。小嘉子艰拼凑着记忆,推指了自己隔壁的小太监,“回皇上, 原先是小璇子负责照看分发药物的, 后来他尿急, 才唤我来替他看着。”
反正经这三人回忆说, 就算有人中途离开,也并无一人独自在场的时候。而且这些打包好的药材从上一环太医院医徒王新送药来之后, 就没其他人来碰过。我悄悄从屋内望去, 瞧他们一脸惶恐诚恳的样子,不似装的。心想, 莫非这换药的人真不在其中?问题早在上一环就已经设好了。
就在疑窦丛生之时, 太后娘娘刚巧同时提出同样的疑问, “那这药送来你们手上的时候, 是怎么包装的?”
这题我熟啊。薛留白大夫及时抢答却不失儒雅,“回太后娘娘的话,太医院抓的避瘟药都是事先按各宫的人数把分量配比好了,分装成一包包后,再写上宫名,然后才送去内务局的。”
翁斐略略点头,“朕刚已经让太医院院判张南景去清查避子药里所含的每一味药材的库存了。这害人的东西,究竟是不是从太医院的药材库里配出来的,稍后便知。”
话音刚落不久,张南景就匆匆赶来漪澜殿汇报结果,说是太医院里每味药材的库存并无异数。翁斐这才将目光迁至在宫门口负责对访客和物品登记造册的几个侍卫身上。
翁斐盯着那几个垂头静候的守卫,眸光尖锐如鹰隼,“如果太医院没问题,那这么大量的藏红花是怎么在守卫们眼皮子底下被塞进宫的呢?”
太后闻言道,“哀家听说贵价的藏红花大概能存放二至三年,差些的也要一年左右才变质。皇廷森严,入宫之物都需检验登记过才能放心进来。不如,就从三年的簿子开始筛查。”
梅叁主动上前,将六七沓厚厚的登记册呈到翁斐跟前,“皇上,微臣已经仔细查阅过了登记簿。这三个月就寻芳宫的一位老嬷嬷带了些藏红花入宫,但是分量加起来还不够煮一锅的量。”
太后不禁皱眉,第一时间想到了宸妃黄秾烟留下的那几个老婆子,于是问,“寻芳宫的嬷嬷?哪个嬷嬷?”
梅叁再度细看册子,确认无疑,“回禀太后娘娘,是寻芳宫一个叫王易红的嬷嬷。”
海媛珠瞪大了眼,第一时间应道,“王嬷嬷不是温美人带入宫的陪嫁吗?”说罢,转身对着温鸳鸳不怀好意地打量,最后再掠过她,将怀疑的眼神锁定在了美人身后的老嬷子脸上。
见自己被推上风口,温鸳鸳忙带着身后的丫鬟和嬷嬷跪下,解释道,“请皇上明鉴啊,这两三个月来嫔妾确实托了王嬷嬷出宫回家取药,但要这些藏红花并不是为了拿来害人。且不说嫔妾才入宫不久,不可能有一手遮天的能力去内务局偷梁换柱。就算嫔妾有这个本事,那我的奴才如此堂而皇之的带藏红花进宫,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第一个怀疑的嫌犯,岂不是太愚笨了?”
那叫王易红的老嬷嬷也慌慌开脱道,“请皇上相信我们娘娘啊。咱们温府的藏红花都是从西域那边儿买来的上等货,府上的老夫人疼惜娘娘的身子,总是为她采购。老人家的心意咱也不能不领情啊。”
太后冷冷一笑,犀利道,“上等的藏红花确实是贵,听说采收十万朵花,将柱头丝丝分离后风干晾晒,才能出一斤的成品。可是,偌大的太医院还比不上你一个小小温府吗?太医院汇集了天下名贵稀珍的药材,会没有藏红花给你用吗?还需要你的陪嫁婆子特地回去取?再说了,温美人你好端端的,要藏红花干嘛?”
温鸳鸳急切辩解,“太后娘娘,温府卑下,若没有皇室垂怜与不嫌,哪得世代簪缨的机会,嫔妾并没有冒犯之意啊……”话音到这儿,美人踌躇了一会儿,颇有些难堪地低声坦白,“实不相瞒,嫔妾之所以需要藏红花,只不过是想解郁安神,活血化瘀罢了...”
“解郁安神?活血化瘀?”太后重复一声,那带着审视的疑忌目光并没有因温鸳鸳楚楚可怜的模样而减灭。
温鸳鸳见太后不信,狠心咬牙道,“嫔妾一直以来,葵水不稳,量少,总是气滞血瘀。所以……才需要饮用藏红花化瘀排淤。”
“哼呵——”瞠目结舌的默默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嘲弄轻俏的笑声。众人扭头,循声望去,那笑声的主人便是今夜鲜少出声的赵姝环。她以手绢轻抵着唇,“选秀那会儿不是说温美人是多子多女的旺夫之相吗?什么石榴仙子投胎、莲蓬娘娘转世来着?怎么?原来温美人也会有血瘀不畅的苦楚啊?”
“难怪悄悄用宫外的藏红花也不敢直接去太医院拿药呢,原是害怕旺夫多子的虚名被拆穿。”几个妃子窃窃私语道。
线索到温鸳鸳这儿,猛然戛断。在室内坐观全局的我也不由紧张了起来。思忖半晌,我对身旁的花囍轻声耳语。花囍听后,立马出去对皇上暗示说,“皇上,娘娘醒了——”
第199章
翁斐闻言, 起身进屋,并不准其余人等进来打搅。我将翁斐拉去内室,剖析说, “皇上, 臣妾前两次喝药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避瘟汤的口味有异。所以那么大量的药,很大嫌疑还是取自太医院。你给的时间短, 可又要核对那么多味药材,所以张南景必不可能亲力亲为。要当心他手下呈报的人是否虚报才行。”
“你且安心,有朕在。唉, 不用想也知道下毒的主谋多半是眼红你有恩宠的人。”
翁斐随后将小康子唤来, 掏出怀中一块玉佩为信物, 附耳交代,“你待会儿悄悄去漪澜殿外唤出鸾煞跟青鹰等暗卫, 让他们去几个妃嫔宫中把每一块砖都翻个遍,寻找可疑之物,绝不能有疏漏。另外, 你再去趟太医院, 重新盘点药材库存……”
翁斐迈出了门, 重新坐回了廊下的交椅上, 慢条斯理地翻阅起了张南景递交的太医院药材库存记档。众人见皇上丝毫没有散场的打算,便强忍着困意, 继续受着冷风吹。
小康子前脚刚走, 王文佳王公公与另一队皇城侍卫也正巧抵至漪澜殿交差。在场众人不解他们刚才去忙什么了,但见夜深露寒, 他们身上却冒着热气, 淌着热汗, 可以想象是刚办完时间紧任务重的差事。
王文佳禀报道, “参见皇上,按照您的吩咐,咱们率先搜查了内务局煎药的几个小太监、太医院包药医徒和各个宫门守门侍卫的住所,寻找蛛丝马迹。多亏皇上圣明,果然在太医院医徒王新的房内里发现了三张价值千两的银票。”
王文佳将银票递交给自个儿干爹安祥意,再由他呈给翁斐。太后娘娘盯着那张在不同人手中移动的银票,诘问道,“小小医徒,月例不过几银,如何能得一笔数额如此庞大的钱财?”
那王新言语间有些胆颤,慌不择言地应付,“回禀太后娘娘,这这笔钱是奴才入宫前变卖祖上的家产,换来的现银……”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啊?”翁斐神色如常。
“回皇上的话,小的是……小的是五年前入的宫。”王新硬着头皮照实回答进宫的年份。毕竟今儿个太医院张南景、薛留白等一干人等都在,张南景又是亲手带自己的师傅,撒谎不得。
只听翁斐发出愤慨,“哼,这可是户部的官银,印发的时间比你入宫还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
王新连连磕头,“是小的记错了,是小的说错了,祖上的积业是小的进宫后才变卖的。只是……早在入宫前就想要找买家而已,过了许久才脱手……”
此刻,看着银票上的印发序号,翁斐心中有了三四分眉目,却还有六七分不解。于是耐心问,“那你的买家是谁?”
“是……原先的户部侍郎陆河大人。”反正这事儿确实与陆河有些许牵扯,而且他和他全家都死绝了,家产全被抄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就拉他出来替自己消灾吧,王新如是想着。
温鸳鸳闻言道,“皇上,这陆河是个贪赃枉法的惯犯。嫔妾早在入宫前就对他盗窃赈灾官银,中饱私囊的事情有所耳闻。想来他这次又是偷挪了官家的钱,为自己谋私呢。”
王新见温鸳鸳的话如利向自己的风,忙点头应是。
翁斐却不全然信,“官银只能用于朝廷、军饷、宫用等,民间百姓私自使用可是要杀头的。陆河就算给你官银,你也无处花啊。”
“陆河还是户部侍郎时曾...答应过小的,说是先以银票抵押在我这儿,日后方便了再换乘成银锭,重新火耗之后一并换成碎银给奴才。小的本不想与之交易,只是我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忤逆横行霸道的高官儿。”王新嗫喏应答,一副被欺压过的姿态。
“你家能有什么家产,让从不缺金少银的陆河能看得上?”翁斐仍在质问。
这皇帝还真不好糊弄。王新正绞尽脑汁想应对之策时,仍将怀疑目光停留在宸妃生前旧奴身上的太后却打断了翁斐的问话,“皇帝,莫不是给黄秾烟愚忠尽孝的那些个老婆子在背后作妖?”
王学英总觉得她们跟此次的事儿脱不了干系,很后悔当初顾念两个小公主,没有把她们全部处死。尤其是那个箫嬷嬷,因为对黄秾烟反戈一击,免除死刑,被打入掖庭永世为奴。至今还苟活着。当然了,这些带有情绪的心里话她却未脱口而出,担心影响帝王的判断。
翁斐一声令下,“安祥意,即刻去将黄秾烟身前的丫鬟婆子抓过来扣审。”
随着主子倒台,那几个丫鬟婆子便从掌事姑姑或一等女官沦为了粗使宫婢,地位吃穿早不如前,日日从事劳力生产,得不到好的休养与补给,粗糙枯黄的面容,比实际年龄生生显老了七八岁。今日好不容易结束劳作,才忍着五六分饿的肚子躺下不久,就被御前侍卫气势汹汹地带走,人还惊魂未定呢,便茫然地被架到了圣上跟前。几人面面相觑,但不想也知,今夜被传召,断然跟已故的主子有关。
太后率先发问,“箫嬷嬷,你们可知罪?”
箫嬷嬷在掖庭受尽苦楚,于绝望而不见天日的生活中竟横生出了一股对抗权势的勇气,“该罚的全罚了,斗胆问太后娘娘,奴婢们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王新都跪在这里了,全部都招了,你说呢?”太后凭直觉行事。虽然寻芳宫易主,但藏红花这样的东西还是出现在了寻芳宫,莫不是上苍暗示?上次黄秾烟塌台时,把她一击致命的罪证就是陆河私相贿赂的官银。太医院的王新竟也有陆河给的银票,这三人之间明里暗里定有关联。
王新刚想抬头弱弱驳一句,却被太后一双丹凤眼射出的威慑眸光给活活压了下去。
箫嬷嬷身后的几个奴婢听了太后的话,第一反应竟是心虚地望向了赵姝环的方向。本还以为自己置身事外的赵姝环心肺蓦然一凉,莫非...!她惊惧道,“黄秾烟那蛇蝎妇给我下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