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翁斐曾含蓄表达过想立我为后之意,但如此直勾勾地问我意愿,还是头一次。我稳住片刻心跳,没有半推半就的虚伪,伸手勾住翁斐颀长俊美的脖子,坦诚地回视他的眼睛,“当然想。就算你不是皇上,我也希望做你三媒六聘的妻,而不是以色侍人的妾。侍妾可以有很多,但嫡妻却只能有一个,我想跟你生同衾,死同穴...”勇敢将心底话和盘托出后,我又泄了气,有些后悔,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自己。毕竟...我确实是个出身不明的,还是再嫁之身...怎么好意思说想成为他的皇后,他的头婚原配?
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色,我低眉启齿道,“皇上.....会不会觉得臣妾贪得无厌,不自量力?”
翁斐伸出双手,捧起我的面颊,使心底不安的我不得不与他对视。他缓缓而有力量道,“逢春,你知道的,朕最心悦你,心底也唯有你。在朕没遇见你之前,朕只知道中馈乏人,确实需要一个妻子居中宫,主内治,替朕分担和操持。可自你入宫后,朕想给你最好的名分,不是因为你行事出色能替朕解忧,仅仅只是因为朕想你开心,想把最好的、你最想要的捧给你。”
“皇上.....”我不由动情地唤着他。
翁斐低头轻点了我的唇,予我一个熨帖的微笑,接着道出心中所想,“现如今的局势,徐柘接下了许多王学夔的事务,虽然朝中的‘拥王派’颇有微词,但好在海额图、赵粤等人与王学夔也不属一个阵营,觉得事不关己便保持了中立,坐山观虎斗。而徐柘善治善能,做事能力出众,不畏异己闲言,懂得防范,倒也不负朕所望。”
“皇上有知人之术,任贤用能。”我温和笑道,“不过这拥王派臣妾还是第一听。”
“呵,朕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好像是那帮身在林泉,心怀魏阙的布衣秀士自创的。这帮人肚子里有些墨水和抱负,想做官儿又没有入仕的门路,每日爱好就是聚在一起妄议朝野风云。”
翁斐随手拿起桌边的瓷杯,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刚才说,“王学夔没处使绊子拉徐柘下马,便只得以迂为直,企图让你与他为盟。太后...为了让他支持你为后,对你再无顾虑,大概已经跟他交代了‘你的身世’,让他以为你是他的外甥女。所以朕想将计就计,等这二十来天的围猎结束后,将册立皇后之事提上议程。”
皇后之位仿佛近在眼前,可太过顺利,太过唾手可得,反而让我觉得如梦似幻,不切实际。哦,不对,还有几只嗡嗡反对的苍蝇没有收拾。海额图、海叶旋跟赵粤最是反对我称后了。虽然说翁斐势大,只若他真心扶我上位,其余反对之音本该不足为惧,但就怕三人为虎,众口铄金啊。
不过,这次来找翁斐,不就是为了一掌拍过让苍蝇们噤声消停一会儿吗?思于此,我亲昵地挽上翁斐的胳膊,“皇上,我们出去走走吧。外边晴光好,湖沼潋滟,还有好多栖息在此水鸟臣妾都认不全,就等着皇上教我识辨呢。”
在水之湄,在旷之野。秋还未到,摇摇晃晃的芦花还很青涩。翁斐与我漫步在浅水旁赏暹秋山的湿地风光。前方临水的木堤上有三人背手而立,正议论着近来的官场境遇和各中琐事,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愤愤不平,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站着的君主。
在木之涣状似无心却有意的话题引导下,上钩的霍宝奉恰好不解地提问,“要我说上次之涣兄呕心修订的《大翁国史》,连皇上都赞誉说校勘精良,弥补疏漏,匡正过失,怎么后来赏的却是海大人?”
“就是啊,海大人虽是主编纂,但不过是个甩手掌柜,怎么好意思如此瞒上欺下,无功受禄?”曾襄仗义执言,“修撰《大翁国史》这个差事儿冒功领赏也就罢了,但我还听说之涣兄被翰林院推举进入内阁辅政的机会都被海叶旋和赵粤大人给否了。”
“凭什么啊?”霍宝奉打抱不平道,“之涣兄能登科及第,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而且还破格以教育学史的身份去地方当过钦差,怎么资历能力进长后,反而在京中处处碰壁了呢?”
第214章
木之涣并有跟着霍宝奉和曾襄二人流露出睚眦小忿, 而是宽大为怀道,“赵粤大人是阁老重臣,选拔人才必有一套称德度功、公允衡量的标准吧。品行好仅是基本, 为官后做出的功劳也不能少。我是后生晚学, 资浅齿少,就算承蒙厚望, 有幸步入朝廷中枢,也会日夜惴惧,恐自己不胜其任。”
曾襄侃谔道, “之涣兄谦虚了, 旁人不知情, 我还能不知道?上次国子监招收监生改制草案受到众人的推崇提案分明是你想出来的,赵大人最初的建议是被驳了的。可起草案呈到皇上跟前去, 却被赵粤认名居功了。”
大翁朝广开言路,就算国子监与翰林院不隶属同一个主管机构,诸臣也能献计献策, 让当事部门博采众议。而且两个部门在公事对接和人才输送上本就交集频繁。曾襄跟谁都能称兄道弟, 平日没少往礼部串门, 知道的内幕自然比旁人多。
此刻, 只听曾襄正义起来连自己也骂,“我大翁自开朝以来, 国子监仅招收皇亲国戚和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入学。名门望族的子女把一生的本事全都用在了投胎上, 大多是资质平庸的纨绔。国子监师资雄厚,尽是鸿儒, 给膏粱子弟教书, 岂不浪费?”他咽了咽口水, 接着道, “之涣兄的提案深得我心,让地方科举考试选送的庶民子弟通过翰林院的统一考核,择优录取,一来能给皇上和朝廷招揽真正的人才,二来能给庶民子弟更多翻身耀族的机会,鼓舞大家更勤奋地读书,为大翁朝的繁盛添砖加瓦,一举两得啊!”
木之涣见曾襄为自己义愤填膺,很是感动,但嘴上仍不争不抢道,“其实只要皇上接受了改制的提案就好,是谁提出的意见并不是最重要的。”
翁斐勾唇一笑,鼓起掌来,“好,很好,不愧是朕亲自殿试的一甲头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之涣如此胸怀,叫朕都望尘莫及啊。”
站在芦花木堤上的三人齐刷刷地回过身来,忙不迭地跪下磕头。
“免礼,都起来吧。”翁斐虚扶一把。
曾襄很懊恼,方才就他说话最是义形于色,于是垂头拱手道,“微臣刚才一时糊涂才会口不择言,还请皇上饶恕!”
“曾襄啊,你呢朕是了解的,开心见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刚才的满腔义愤也是你内心追求正义公道的表现。只是...”翁斐话锋一转,先扬后抑,“也需谨记祸从口出、直言贾祸的道理啊。”
“微臣感恩皇上箴言教诲!”翁斐的敲打让曾襄捏着一把汗,更加懊悔不安了。不过还好,皇上随后便将赵粤手里头关于国子监招生改制的事务全权移交给了木之涣,并以妒贤居功、瞒上欺下的罪责克扣了海叶旋和赵粤的两个月俸禄。曾襄以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好歹帮了兄弟一把,而木之涣也是个记恩的人,在日后总是有意无意给自己行个方便和关照,甚至自己差事儿没办好时,还替自己擦过屁股。
他不知道的是,木之涣的“报恩”,其实不过是因为利用而生下的愧疚和补偿罢了。
曾襄是个直肠直肚的,木之涣却懂得费心思盘算。翁斐未必不是看不出来。只是看破不说破,难得糊涂,没必要计较罢了。屏退三人后,走在野鹤闲眠的浅滩上,翁斐才对我道,“刚才朕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一来,朕确实看不惯赵粤、海叶旋这种小人得志、龙屈蛇伸的现象。朕渴望人才尽心效力朝廷,把精力用在正当的地方,不因官场人事斗争而消耗心力,更不因官情纸薄而寒心。二来,赵家跟海家最近联名上书,说不宜立你为后,听着实在聒噪。如今他们冒功领赏的事儿被揭穿摘指,丢了颜面,也该消停一会儿了。”
“皇上用心良苦...”我的手穿过他修长的五指,用力地握紧。
虽然木之涣是龙标夺归的驸马爷,但跟赵粤、海叶旋这群生在天子脚下世俸之家的臣子比,出身上还是远远差了一大截。尤其他母亲还曾是贱籍出身的伶人这事儿也被别有用心的赵粤等人扒了出来。当他们每每在木之涣跟前隐晦一提,就见这位新贵驸马爷因此事事隐忍,以为就此拿捏住了木之涣见不得人的痛处,便料他不敢反抗。谁曾想,木之涣在憋着大招呢。
早在翁韫芳诞那一日,我便跟木之涣和翁韫提议,让嘉慎皇太妃出面,去太后和皇上跟前替木之涣的生母求个敕命夫人的封号。公主已嫁,米已成炊,皇室顾忌颜面,绝不会不允的。就在出发前往暹秋山围猎的前一日,敕命文书便颁了下去。有皇帝封赠的品阶傍身,身份地位自是水涨船高。谁还敢故意散播前尘是非呢?
夜间有篝火晚宴,这还是自叶知秋去世以后我第一次见到翁王。他坐在笙歌沸腾的席间斟酒独酌,还是从前那般俊美无俦的模样,却早褪去了年少的青涩,眼底也多了一份沉郁。因他早前休了正妻尹氏,侧室叶知秋也亡故了,现如今王府门口又排了长龙,尽是世家贵族上赶着求亲。不过他对续弦一事的表现倒是兴致缺缺的。察觉到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翁晟望了过来,然后举起杯子朝我敬酒。我浅浅颔首,亦举杯回他。
趁着翁斐与群臣应酬交错的空隙,太后以散步消食为由,唤我陪同。行至人少的浅滩旁,却见王学夔早早恭候在此。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在私下场合正式跟这位王家掌舵人见面。他赠上事先准备的“认亲礼”,一番嘘寒问暖后,余下的话题无非围绕着攀亲和结盟展开。先是替王老丞相当初“迫不得已”的遗弃之举忏悔,哭我流离多年,恨咱相逢甚晚,然后坚决表露弥补之意,比如要替我捧月摘星,助我登临后位什么的。话题推进至此,最后的高潮当然是灌输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抱团取暖的道理了。我自是顺着他的心意应承和表态,希望他再无后顾之忧,从此安心扶持我即是。
第215章
王学夔与太后前脚刚走, 我坐在浅滩上赏着夏夜的旷上萤火,耳旁忽然就传来《思君不见下渝州》的笛音。这次围猎,随着王公大臣来的家眷贵女不比往年少。是谢雪凝吗?她学会了我特意托人带出宫给她的谱子?
“这笛子吹得可真好, 难道是谢小姐在奏?”身旁只跟着木槿一个小丫头, 她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谢雪凝。
“吹得很好吗?”胜负欲跟攀比心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忽然有了想要一较高下的冲动。或许是因为知道秦云骁隐晦的心意, 亦明白谢雪凝苦学《思君不见下渝州》的前因后果吧,就算知道自己跟秦云骁之间并无可能,亦享受着这份被人爱慕的虚荣。
我唤木槿去我帐中取来当初翁斐在大漠边隘上赠我的苦竹笛。等木槿归来的时候, 空中早已没了乐音, 仿佛一切都已经曲终人散了。管他呢, 反正我是真的许久没有吹笛了,何不趁着这暹秋的旖旎山水, 啸傲风月呢?
我左手握笛头,右手握笛尾,对着气孔发音, 将平稳的气息转换为清婉悠扬的笛音。溪流淙淙响, 虫鸣窸窣叫, 清风徐徐来, 就连远处篝火晚宴上传来的笑语,都与曲音相映彰。
浅滩上萤火纷纷, 似能与月争辉。我被笼罩在朦胧的柔光中, 好似能与这里的山水草木共情,感官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舒适美妙。
一曲落下, 我放下笛子, 回眸却见谢雪凝与秦云骁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俩见见我奏完, 才敢上前行礼。
我微笑道, “刚才可是谢家姑娘吹奏了《思君不见下渝州》?音韵流畅,气息饱满均匀,本宫听着竟觉得兴起,便寻来笛子想与你的妙音呼应,不料终究是晚了一步。”
谢雪凝看向秦云骁,犹豫片刻才启齿道,“娘娘赞错人了,方才是秦少将在吹笛子...”
原来,当谢雪凝收到谱子后,便勤学苦练,终于在白槐花盛开的时令,趁秦云骁打马而过的时候,以原版曲音换来了他的勒马回头。秦云骁激动难耐地循着音乐的方向,找到了沧浪河上的一艘画舫,可看清了里头的人,却再也掩住失望的神色。谢雪凝不明白他为何对这首曲子情有独钟,但为了增进二人情意,还是借花献佛,将谱子主动赠上。秦云骁本不以为意,听说了谱子的由来,才一改疏离客套的态度,欢心谢过谢雪凝。
我掩下认错人的尴尬,“哦原来刚才是秦少将吹奏的。秦少将与谢家姑娘如此出双入对的一对璧人,同符合契,也难怪本宫会认错。”
秦云骁欲要辩解什么,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倍感无力地住口了。
而谢雪凝目睹了秦云骁的一连串反应,先是听到曲音呼应时的兴奋,然后是小心翼翼地聆听,再是此刻脸上挂不住地牵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有些怅然失神地望着我,盘桓在心底的疑问终于得到了某种确认。
翌日,太阳似一轮烧红的火球,在晨露微茫的大地上冉冉升起。昨夜的宴席很晚才散,尽管此刻天已破晓,多数人仍在睡回笼觉。我昨儿歇得早,也没怎么喝酒,一夜好梦,很有精神气。命李良堡去马厩牵来头次到暹秋山时翁斐赠我的骏马“逍遥”,穿上护膝,然后心向自由策马扬鞭,踏破原本片水无痕浸碧天的浅水滩,朝着苍茫的旷野奔去。
大概是在四角高墙下生活太久了,难免觉得无趣。如今能只身一人快马奔腾,纵横天地,唤起内心沉睡的野性,生出了愉悦的刺激。强烈的心脏跳动,让活着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此刻心中只有生的鲜活和无拘无束的快意。只是惭愧,马蹄声响,无意中搅了鹭鸶野鸭好眠。
不知奔了多久,准备掉头回程,怕马儿累了,便停了下来,将逍遥牵到了一处水草肥美的河涧地,让它饮水吃草补充体力。这里是冬不眠河的小小分支,我站在一堆鹅卵石上,抬首瞭望秀丽河山,这时才察觉,头顶还盘旋着两只矛隼。它们……似乎是一直就跟着我的?
还来不及多想,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背上模糊的人影逆光而来,由远及近。我虚着眼睛看他,只看到矫健俊美的身形轮廓,还没来得及辨析出他的身份时,就见原本休憩的逍遥欢脱了起来,尾巴轻甩,朝那人扬蹄小跑。
是翁斐吗?
果然,背对着晨曦之光的男人冲破了朦胧的水雾,扑面激起一阵独属于旷野的晨间空气,在见到我后,终于勒紧了缰绳。
“皇上是怎么寻过来的?”他不是还在睡觉吗?怎么起得那么早?还真是律己啊,昨夜应酬喝得不少,睡得也晚,竟还能夜寝早起。
翁斐指了指头顶的矛隼,“多亏了青鹰给朕驯养的海东青。”说罢,他翻身下马,走向我,“枕边人一大早就不见了,朕怎么能放得下心?”
我心虚地笑了笑,“暹秋山猎苑虽然开辟得大,但外围都有驻军,臣妾安全着呢。而且臣妾担心皇上醒来见不到我,也正打算回去呢。”
不过,既然翁斐都来了,我自然是不再着急赶着回去的了。我靠在他肩头,两人坐在不知枯朽了多久的木桩上,一同赏起了眼前的美景。远处山峦连绵,旭日铺漫;近处水波漾漾,水下荇草幽幽青翠,芦苇的倒影亦被澄澄搅碎。
“对了,给你个东西。”翁斐忽然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还没来得装订成册的书页。
我好奇地翻看着,几页过后,两眼逐渐放光,终于雀跃道,“这是山水客们游历各地后寄来的散文和图志?”
早在第一次来暹秋山伴驾,翁斐带我去观赏无上皇发现的蓬莱秘境时他就对我承诺过,会组建一支山水客云游四海,寻找鲜为人知的绝色美景,然后记载成文并印刷成书,不但要借视察各地民情的“公务之便”带我亲去,还要大大方方让天下臣民也能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