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悬在半空,我倥偬抬眸,“是臣妾僭越了。臣妾本想在架子上寻本书看, 但见案前有陕地巡抚百里大人递上来的奏章, 于是就被吸引了目光。虽从未见过此人,可却总有耳闻, 便好奇多看了一眼。”
翁斐肩上湿了一小半,大概是斜风送雨,伞也兜不住。他走向我, 轻声道, “百里涟是个容易惹人嫌的, 在京中老得罪人,连朕都敢冒犯, 赶去外地最好,大家都清净。”
我双颊浮上笑意,前去挽着翁斐的胳膊, 将他拉去南侧的御池房, “若今日没看这份折子, 我大概也会和群臣一样, 以为皇上是厌弃了百里涟‘不懂做人’,才会把他赶去陕陇。”
翁斐随进了御池房, 一边抬手解扣, 一边饶有兴致地问,“哦?怎么说?你在折子里看出了什么?”
我替翁斐宽衣, 嘴上不忘先为自己讨个赦免, “皇上得答应臣妾, 不怪臣妾妄议前朝是非。”
翁斐点头应允后, 我才道,“臣妾原以为百里涟是个目无尊上的,可是他亲笔敬上的奏章里态度谦卑真诚,与传言中相差甚远。这折子虽是汇报陕地近期的军务情况,但题眼不离尹家。联合之前听说过百里大人多次弹劾尹釜元帅的消息,臣妾便斗胆猜想...皇上指派百里大人去陕地并非是因为嫌弃他,想他滚得远远的,而是......”
后半句话我还未脱口,翁斐的唇便堵了上来。
他身上只剩下里衣,靠近我时我隐隐能隔着薄衫感受男人炙热的温度。“朕的这点心思都被你看光了。”
我微微赧然,低喃着,“皇上...臣妾错了,不该乱说。”
“哪里有错?你我本就是裸|呈相见的关系,无论身子,还是这颗心。”翁斐说着,拉起我的手抵在他的胸膛。
浴池房氤氲着水汽,朦胧的烛光透过柔白的帷幔暧昧地晃动。空气骤然升温似的,翁斐双眸痴缠,性感的薄唇越靠越近...
当呼吸胶着在了一起时,危险的信号炽烈了起来,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往后仰,拉开些许距离,自持道,“臣妾等待皇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沐浴过了...还是先不打扰皇上了...”
男女之间终究是力量悬殊。我正欲转身,却被强大且不可抗拒的男人拦腰抱起。翁斐眼底色||||||||欲翻卷,嘴角漾起好看的弧度,“那你帮朕试试水温如何?”
我虽然嘴上说不,但心里却很是的违心地期待了起来。
.....
本月十六是木家嫡亲长媳繁昌公主的芳诞,这还是自叶知秋去世后,木家难得热闹的时候。
因木之涣跟木良都定居京华,繁昌公主又给木家生下了个大胖小子,木惕生索性带着一心想要与儿孙为伴的夫人随迁至此,一大家子团圆。渝州的一些亲戚也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儿”的道理,这一两年陆陆续续迁居到了天子脚下,向木之涣跟木良谋了些不大不小的差事,日子同以前比起来,风光了一大截。一时之间,木氏一族在渝州当地名声地位如鹊起,光景灿烂。当然了,跟京城的一众豪贵富族比起来,仍不算太起眼。
我借着给翁韫庆生的由头,打算先去木府看望木良夫妇,再随他们一同前往状元府。这趟出宫,少不了要好一番安慰尚在失女之痛中的二老。而且,说不定还得跟曾经的婆家人打上照面。不过,此次出行尚我有更重要的目的,所以啊,相较之下,一些难捱、尴尬的时刻也算不得什么。
“今早淑妃娘娘是与温慎皇太妃一道出的宫。娘娘,咱们晚上回宫的时候可要跟她们一起?”玉棠在马车内问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掀开车帘,望了一眼的繁华熙攘的街市。大翁朝的百姓喜好种花,无论门市铺口还是自家小院,总是不缺花香,随处可见花的影子。一路上步移景异,时而赏蔷薇花藤如瀑布垂下,时而赏洁白的茶靡花随风涌动成波涛。
挑着新鲜荷花贩卖的少女沿街叫卖;富贵人家的少年郎们打马而过;采珠女把河蚌里的珠子换了好价钱,打了两壶好酒要孝敬家里老爹;孩童洋溢着笑脸,泼妇在骂街,一切都那么鲜活明亮。这让我忽然那些想起沉寂了的年轻生命,浮萍也好,黄秾烟、胡云瑢也罢,甚至是曾因貌美和风流佳话而撼动京华的叶知秋...除了偶尔有故人为她们逐水凋零的命运叹惜几声,便再也不会被是世人记起。
木槿没有觉察到我平静神色下的哀澜,只夷声说,“今日淑妃娘娘盛装打扮,一身华丽,隆重得过了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呢。”
我回过神来,婉然道,“正是因为没有底气,所以更需要华服加持。”
娟欢姑姑慈笑着接话,“说得也是。正所谓红气养人,咱们娘娘本身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再加上有皇上的宠爱,还深得太后娘娘的认可和喜欢。今日不太需调朱傅粉,刻意修饰,亦有一股意气风发、贵不可言的气场,令人望尘莫及。”
我淡淡笑着,并不鸣鸣得意,只问,“我让你们备的那些玉器金饰可准备好了?”
“娘娘放心,早备上了。”
近来朝中关于立后的话题又暗暗沸腾了起来。可惜朝野上仍有顾虑,尤其是以赵姝环、海媛珠的母家为首,认为我虽生了皇子,却到底还是个生世不明的,没有血统门楣撑腰。王学英想将我推上凤位,王学夔又想稳住丞相之权,于是两人一合计,计划对外称我其实是王学夔幼时正式拜过干亲的义女,只是木良为人本分谨慎,害怕大家因为自己跟王相的关系而来巴结奉承,所以才请求王家不对外公开这份关系...
翁斐有意打压王学夔,我若为了自己的高位而点头配合,恐怕得不偿失啊。罢了,暂且按下不表吧,不管如何,今日我去状元府为翁韫庆生,京中贵族的女眷们必会排着队来请安,该做的人情还得做,该拉拢的关系还得拉。
第209章
*
今天翁韫生辰, 翁斐和太后虽没亲自到场,但都让我替他们捎上了御赐的宝物。状元府见我携皇上太后的旨意亲临,上至主人家, 中至宾客, 下至奴才,无一不行盛礼接待。
因我是先去了木良府上再带着他们夫妇俩赶过来, 所以此番他们也站在了我的身后,顺便享了一逞皇家礼遇。本来木良这些日子还一直闷闷悲戚,但见朝中同僚甚至是上级都跪在了自己面前, 便觉得脸上贴了光, 终于心情好转, 自豪了几许。
长廊曲转,窗含笼翠。外头是晌亮的天, 状元府里倒是清风竹影,一片幽凉。木之涣与我踱步谈天,不知不觉中说起自己的仕途近况, “本以为在地方历练时自己也算是参透官场玄机了, 误会一切得心应手, 盼望着回京后能大展拳脚。却不想回来了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官情纸薄, 什么是人际的错综复杂、人心的尔虞我诈。跟老狐狸们比起来,原来我仍是那个初登仕途、脱白挂绿的小学童。”
说罢, 木之涣又苦笑着看我, “这些话跟韫儿说她不感兴趣,跟弄月说她也听不懂, 呵呵, 也唯有跟妹妹你能说上一二了。”
木之涣毕竟是根基不稳的新贵, 行事出色反遭上级嫉妒。来之前就听木良说, 海媛珠的父亲海叶旋和赵姝环的父亲赵粤不但对木之涣各种打压,还总是抢功,靠偷奸取巧的手段坐收渔翁之利。
我出声安慰道,“海大人跟赵大人贪天之功,必遭反噬。”
“你听说了?”木之涣有些惊讶。
“是父亲告诉我的。”我点了点头,接着说,“哥哥是荆南杞梓,只不过上司格局狭隘,一时被偷了应有的功赏。皇上任人唯贤,热衷采光剖璞,能对比优劣,区分黄钟瓦釜。妹妹我也登崇俊良,最不忍看到让尽心为朝廷效劳的人寒心......”
木之涣赧然道,“为兄惭愧,竟要妹妹劳神。”
“海叶旋和赵粤不过是仗着祖辈的恩荫入仕,论起真才实学,怎么比得了在万人竞逐的科举之路中杀出重围的你?只是...若哥哥长期屈居下僚,再好的资质也容易苗而不秀,不被世用啊。何不如......”
“不如什么?”木之涣本就心有郁愤,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嗛而未发 。如今见我把话挑明,便紧紧追问,可见内心隐忍多时。
“何不如挤掉赵粤,取代海叶旋,坐上他们的位置?从此不必再承受被打压排挤的苦楚,被抢占功劳的委屈。”
“既然妹妹你直言不讳,为兄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内心深处确实这么想过。只是想法和实现之间鸿沟巨大,以我的资历,不蛰伏个十年八年,怕是很难取而代之。”
我予他一个可靠的笑容,“你不是还有妹妹我吗?”
既然赵家海家反对我登临后位,那我何不反过来培植自己的人,削弱他们的势力呢?就算长路漫漫,道阻且长,行动起来,也好过听天由命。
木之涣心领神会,信心大增,“我与妹妹荣辱相生,休戚与共。若妹妹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便是你在朝堂上的眼睛和手臂。”
“嘘,哥哥快别这么说。我一个妇人家,可不敢在染指前朝,只是不舍看哥哥遭受小人摈斥,如黄钟毁弃罢了。”说着,我也顺势露出哀戚,“不过我也知道...虽然我无意对朝廷之事比手画脚,但那些大臣却总会主动把我议论。”
木之涣宽慰道,“妹妹且宽下心来,近来那些朝臣也不是说你是非。你入宫为妃也有些时候了,盛宠不衰,还诞下了皇长子,在百姓间也有贤名,地位水涨船高,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们最近之所以谈论你,不过是因为朝中忽然响起了立你为后的声音,虽其中不乏反对,但总体上也算是好事儿啊。”
木之涣想了想,又忍不住感叹道,“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支持你为后的人竟是王家、尹家、罗家、谭家为首的权门世族?连杜家都附庸支持。我知道太后娘娘现在待你友好了不少,但是...这还不足以让她以及她背后的整个阵营都甘愿倾囊助你啊...”
“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后宫里着实是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吧,而且我又没有难得出手的亲生父母撑腰,所以,我做皇后的话看起来更好拿捏...”
“不对!”木之涣按捺着激动,“我记得妹妹你被太后罚去流放之前跟我说过,你一直有在暗中寻找亲生父母,而且是因为他们身份特殊才没有透露更多.....难不成,妹妹的生父是王学夔王丞相?”
“哥哥可休要乱猜!这话无凭无据的...”我紧张地制止他。木之涣却继续道,“妹妹你不是王丞相的干女儿吗?”
“什么?!”我愕然一惊,“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也是这两天才在当值时听别的同僚说的,因为感觉不可置信,我还去求证过二叔呢。二叔虽然没有承认,但是我看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让我别多问,我就觉得事情没不简单。”
王学夔是已经先斩后奏了?方才在木府的时候木良怎么没有主动跟我提起这个事情呢?王学夔已经私下找过他了吗?
“不论如何,哥哥你千万要置身之外,若有人来你这儿探听,一问三不知便是。有人想借此巴结你还是小,就怕不怀好意,更有用心。”
木之涣郑重点点头,“放心好了,这事儿你不便多说就不说,反正我绝不会给你添乱。还有,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兄妹俩在水榭中正说着话,就见有两人从前院过来,停留在了不远处曲水山池后躲酒说笑。
“那不是温珍袭跟尹锦吗?早听说尹锦来京城后和徐秦两家这样的新贵交好,但一直不太信温家跟他也能不计前嫌,今日一见倒让我觉得有趣了。”
他俩那谈笑风生、畅所欲言的模样,不像是各自伪装后呈现的虚伪友善。
第210章
木之涣随我望去, “前朝往事我为官后倒是听说过一些,当时的温家主君糊涂,才会一时鬼迷心窍勾结外贼, 谋逆不轨。多亏了尹釜元帅跟已经驾鹤仙去的王老丞相揭露温家的叛国之实, 才没有动摇到国之根本。”
“......”
我幡然意识到,像木之涣这样不知内幕的臣民, 天下何其多。翁斐若是听到了这话,恐怕会很难受吧...
温氏一族的嫡系一脉被歼后,落没了许多年, 如今能东山再起, 少不了皇上明里暗里的扶持。若是这时候尹家偏离王家, 倾向新贵们,使原先的阵营瓦解, 对翁斐倒是有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自顾自喃喃。
那正在水池后闲聊的两人也看到了水榭凉亭中的我与木之涣, 遂动身过来, 朝我行礼问安。
我微笑道, “温珍袭大人何时回京的?本宫听皇上说你被委派去了外地。”
翁珍袭一怔, 隐隐惊喜,赶忙道, “有劳娘娘记挂了, 微臣上月月底回来的。”虽然我跟他家夫人相熟,还赠了他家孩子一对长生锁, 但跟他却没什么碰面和说话的机会, 所以大概是没有料想到我能认出他吧。
“尹大人呢?方才在前院怎么不见你家夫人?”
“多谢娘娘挂念。我家内人这两日感染了风寒, 不宜外出。”
看着尹锦那张与尹相莲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庞, 我不禁想,若这尹相莲还逗留在京中,作为她的嫡亲兄长,京城里最亲近的靠山,尹釜绝不可能不知情吧?
远处竹影婆娑,画廊饮绿,那面红的谢家小姐谢雪凝从后头追随着秦云骁的脚步,将他唤住,然后赠上香囊。温珍袭从此处极目望去,打趣道,“这秦二郎终于好事将近了啊,秦锵大人早已经让媒人过去谢家提亲了,不知怎么的,拖到现在才定下婚事,我看谢小姐似乎也不排斥他啊。”
温珍袭这句“不排斥”用的玄妙啊,谢雪凝分明都赶着贴上去了。秦云骁踌躇着,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听到背后隐隐有笑声传来,才没有拂了姑娘的面子。
秦云骁回过头,见我亦在水榭处纳凉,压着眉心的跳动,与谢雪凝上前,向我行礼问好。
外男多了,我总得自觉避嫌,于是笑道,“行了,你们聊吧,本宫先去找温慎皇太妃了。我在这儿啊,恐怕你们拘着礼数,说话都不自在了。”
“娘娘我陪您一起去。”谢雪凝亦不好意思留下。
一同绕过九曲画廊,我问身旁的谢雪凝,“还不知道谢姑娘芳龄几许?”
“回娘娘的话,我今年十七了。”
“是比本宫小一些呢。”她这个年纪的豪门贵女,按理说最迟十五定亲,十六都该出嫁了。我停下脚步,随手取下头上的凤形镀金翡翠簪,“听说你与秦云骁少将已经择好了婚期,本宫将这支簪子送给你,以示鸾凤和鸣之意,愿你们婚后比翼双飞,琴瑟同谱。”
谢雪凝推脱几句,说不过我,到底还是腼腆地收下了,“谢娘娘好意,借娘娘吉言。”
快到女眷们汇集的花厅时,谢雪凝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小女今日得娘娘赠礼荣幸之至,但还想斗胆...再向您讨教一首曲子。”
我一怔,“什么曲子?”
“我想向您求《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曲谱。”
莫非她是知道了秦云骁在无意间听我弹这首曲子,从沧浪长桥附近追到松露楼的事儿...我心里正打着鼓,就听谢雪凝解释道,“原也不敢劳烦娘娘。只是小女听说《思君不见下渝州》经过各地多次传抄,早不是最初的原曲了。然后...前几个月我也曾向驸马爷的刘姨娘讨教过,她也告诉我时下京城中广为流传的,都是改编后的。而她认识的人里,仅有您曾奏过最正宗的原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