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把好剑,不过拿来砍茶杯实在可惜。”她还要惹他。
“还不住嘴!”柳自平一拍桌子喝道,“快给先生道歉!”
柳春亭无赖道:“杯子又不是我扔的。”
“你!”柳自平抓起杯子作势又要砸。
李重山看过来,脸上已隐有不耐之色。
一再失态,柳自平羞惭不已,他连忙放下杯子,对柳春亭斥道:“还不给我出去!”
柳春亭朝李重山瞟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柳自平无奈叹道:“让先生见笑了。”
李重山道:“无事,我来是想和你说说春桥的情况。”
柳自平神色一黯,木然道:“先生说吧,我···已有准备。”
柳春亭上了屋顶,听着底下李重山和她爹的谈话,她面无表情,半躺在瓦片上,手里拿着自己的鞭子,她看见对面树上有个鸟窝,鸟窝架在枝杈间,在茂密的枝叶间半遮半露,依稀有几只毛茸茸的小鸟,从窝的边沿伸出脑袋来,有一只不知怎么,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接着扑腾起来,从窝里坠到地上,柳春亭探身出去一望,那雏鸟只在地上颤,叫声短促又凄惶。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捡起了它,又攀上树把它放回了窝里。
他站在树上,回头朝她望了望,接着就足底轻轻一蹬,就跃上了屋顶,落在了她身旁。
“你若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就是,只有贼才爱躲在屋顶偷听。”他道。
柳春亭却道:“你就算把它送回窝里也没用,大鸟闻到它身上的人味儿就不会再喂它了。”
李重山道:“你又知道。”
柳春亭看他一眼:“我养过鸟。”
李重山冷嘲道:“还活着吗。”
柳春亭道:“死了,那鸟天天撞笼子,疯了一样,最后活活把自己撞死了,。”
李重山眼皮一跳,低头去看她,他知道她这话的意思,他知道她在看笑话,他不禁齿冷,她就像一个怪物,他怀疑她身体里流着的血是冷的。
柳春亭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奇怪地问他:“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李重山没有回答。
柳春亭笑起来,又道:“你不妨把我想得更坏一些,更可恶一些,你还可以想,若是今天中毒的人是我,那该多好。”
李重山淡道:“你本就是个疯子。”
柳春亭凑近他,好奇道:“那你说柳春桥跟我,谁疯得更厉害一点?”
她话音刚落,李重山朝她拍过一掌。
柳春亭却动也不动。
李重山没想到她居然不躲,还挺身迎上,他收势不及,打在了她的胸口上,手掌触到了她衣服上才被茶泼的湿处。
柳春亭被一掌击倒,压得瓦片碎响,她仰起头,李重山慢慢将两手背到身后,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仇人。
柳春亭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她急促地喘了口气,从胸口到喉咙立刻蹿出一股腥甜,她咬住唇,用力咽下了口中的血沫,这才开口道:“这一掌,日后我必将还你!”
李重山一言不发,眼神悠远,像是已经看到了她说的“日后”。
柳春亭爬起来,一跃而下。
李重山站在屋顶,看她踉跄着朝后院走去,大概是要回屋躺着。他那一掌并未尽力,她言语过分,心肠歹毒,合该受个教训。
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只为了自己,只为了一时痛快,一时畅意。
春桥曾对他说,柳春亭迟早要犯个大错。
柳春亭走过转角之后才扶着墙,吐出一口血,她靠着墙站了一阵过后,才接着朝院子里走,不过她要去的不是她的院子,而是柳春桥的院子。
柳春桥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仆人在,像是里头根本没有住人一样,以往就算是柳春桥不在家,他的院子里安排着仆人看护,白日里敞着大门和窗户,把光引进去照一照,如今却窗门紧闭,似是房里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
柳春亭推开门,屋子里一股涩苦的药味冲来,其中还杂着一股隐臭,她捂住口鼻,继续往里走。
绕过屏风,她看见柳春桥就躺在床上。
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面孔扭曲,眼珠子翻到眼眶的最上方,嘴张着,发出来的声音像小狗被人按在水里的哀嚎,但全无意义,没人明白他在嚎叫些什么,就算此时他脑子里可能扎了无数根通红的针,也不会有人搭理他。他身下铺着一块布,被他不停蠕动的身体卷起,上面的腌臢污物都甩到了他身上,大概就是因为如此才不给他穿衣服,让他这么赤身露体地躺着。
屋子里的味道已经使人不敢贸进,柳春亭静静站着,她再看这样的柳春桥几眼,怕就要忘了原先的柳春桥是什么样儿了,以后她想起他来,就是他被绑在床上,身上沾着屎尿的样子。
柳春亭的眼睛再次来到了柳春桥脸上,她叫了一声哥哥,柳春桥依然在嚎,她走近了些,仔细看了看他,转头拎起了挂在床边的佩剑,柳春桥的佩剑,她抽出剑来,剑光从她脸上划过,平平常常,这是一把普通的剑,她手指在剑刃上滑过,接着抬高手臂,剑尖朝下,刺进了柳春桥的胸口。
“噗”一声,像撕开一块绸布,柳春桥嘴里“嗬”地叫了一声,像要蓄力跑到哪里去,血从剑和肉的缝隙里急速地渗出来,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谁也不能再反悔。
柳春亭低头仔细看着柳春桥的脸,即使在濒死时刻,他依然没有片刻恢复成过去的柳春桥。
柳春亭可惜地松开剑柄,走了出去。
第3章
杀了柳春桥之后,柳春亭就去了竹屋,她筋疲力竭,手软得连鞭子都抓不紧,倒在床上便立刻睡了过去,
第一个发现柳春桥的人是李重山,他本来已经准备下山,特地来和徒弟告别,他进屋时柳春桥已经死透。李重山帮徒弟合上眼,又拔出了柳春桥胸口上的剑,他忽然想到,这把剑还从未饮血,没想到第一个死在剑下的就是它的主人。
一时天旋地转,李重山擦净剑上的血,强自稳住心神,提着剑走了出去,他需得先把柳春桥的死讯告知其父,之后再做打算。
得知爱子被害,柳自平险些没昏死过去,很快便有仆人坦白,今日曾见过柳春亭从少爷院子里出来。
李重山并不吃惊,没有谁吃惊,人人都面露恐惧,倒显出一种默契来。
柳自平叫人去把柳春亭绑来。
柳春亭不在自己的院子里,仆人们去了竹林,涌进竹屋,见她睡得香甜,他们举着火把照在她脸上,她只略微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睁眼,仆人们连侥幸都来不及叹抓紧机会先把她绑住,绑好之后,才敢把她叫醒,她醒来也什么都没有问,只由着他们扭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柳自平面前。
柳自平一见她,就拿起桌上柳春桥的佩剑,直往她头上劈。
柳春亭这时却笑出声来——她爹是个书生,只会下棋弹琴,半点武功都不懂,把剑当成了柴刀乱砍。
“稍等。”李重山拦住他道,“总要让她说句话。”
他是最公道体贴的一个人,柳春亭却对他这样的做派最为不耐烦,每每李重山摆出这幅脸,她就像被人那羽毛在鼻尖扫来扫去。
柳自平咬牙指着她道:“好!你说!我看你这孽障还能如何狡辩!”
柳春亭问:“你要我说什么?”
她刚说完柳自平一脚踹过来。
“畜生!”
柳春亭被踹得吐了血。
柳自平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脚竟有这么大威力,又怀疑柳春亭在做戏,她何时柔弱至此了?
李重山却明白,柳春亭这口血是因为自己那一掌。
他并不后悔,她罪有应得。
李重山坐回椅子上,眼睛却还看着柳春亭,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脸朝下,身体轻颤着,他想象得到她此刻的神情。
她一定在笑。
柳春亭站不起来,干脆歪着身子坐在了地上,她扭头望着柳自平道:“我是畜生,你难道是人?”
柳自平气得两眼发黑,直恨自己刚才没一剑砍了她。
“是你杀了春桥吗?”李重山开口问道,他是柳府唯一好奇答案的人。
柳春亭看向他,她嘴边沾着血,她说是。
真是她杀了柳春桥。
柳自平瞠目结舌,想骂又不知道要骂些什么,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怪物?
李重山又问:“你为何要杀他?”
柳春亭这次却不作答,她处境凶险,却还意态散漫。
李重山思绪翻起,他不得不想,要是当时他收了柳春亭为徒,今日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他又恨又悔道:“你何必非要他死?他现在这幅模样还能抢你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
“但我见不得他那样活着。”柳春亭轻忽地打断了他,却说了这样的话。
李重山从她乌沉的,漩涡似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久前柳春桥躺在床上的模样,他那时是活着,同时如兽如鬼般地嚎叫着。
他不能被她迷惑。
“他的命不该由你做主。”他说。
柳春亭咄咄逼人道:“那由谁做主?我爹?还是你?你们嘴上说,他能留下一条命来真是万幸,可心里想得都是一样,想他这一辈子毁了,再也做不成什么江湖少侠,再也不能指望他光耀门楣,把他锁在屋子里之后,就一日一日地等他死。”
“你闭嘴!”柳自平喝道,他这会儿倒比刚才看起来了威严了些,“是我柳家家门不幸,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今日不除你,日后还不知道你要犯多大的错,害多少人。”
柳春亭看笑话似得看他。
李重山问道:“柳公准备如何处置她。”
柳自平语气森然道:“桥儿如何死的,她便如何偿命。”
李重山看向他手里的剑。
厅中没有一个人动,仆人都低着头望着脚尖,外头响起几声婉转鸟啼,此时听起来竟有几分凄诡。
柳春亭面不改色,她无力挣脱绳子,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柳自平杀气腾腾地走到她跟前,手里的剑拿得很稳,柳春亭半躺半坐在地上,头都懒得抬,两眼直视着他的脚。
柳自平低头看了她一眼,举起了剑。
柳春亭垂着眼,只觉得面前好像刮起一丝寒风,闻起来像刚下过雪。
眼见着剑就要落到她头上,一旁响起一声“且慢!”
柳春亭抬起头,看见李重山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她,只走到柳自平面前伸出手,他脸上的神色使人不敢拒绝,柳自平只呆了一瞬,就将手里的剑递给了他。
李重山端详着剑说:“这把剑是我赠予春桥的,春桥已经死在了这把剑下,若是再加上她,连杀一双血亲,这剑怕是会变成把邪剑。”
柳自平没听明白,但是他还是装着听懂的样子,皱着眉点点头。
柳春亭又把头低下来,目光落到李重山握剑的手上,他的手指弯曲用力,骨节棱棱,青筋可见。
他满怀憎恨的眼神,和冰冷的语气让她更愿意相信,他不是要救她活命,他只是想亲手杀了她。
李重山道:“柳公可愿听我一言?”
柳自平拱手道:“先生说就是。”
李重山道:“柳公不用取她性命,杀子之名总是不美,传出去也惹非议,只需将她逐出府中,从此以后柳家再也没有柳春亭这个人,任她自生自灭,就算她将来再惹出什么祸事,也与柳公无关了。”
柳自平点点头:“先生所言甚是,就按先生说得做吧。”
他迫不及待地转向柳春亭说道:“从今日起,你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会上告祖先,家谱中也会抹去你的名字,你在外头也不要再说你是我的女儿,听明白了吗?”
柳春亭低着头没有做声,看起来倒有几分失落。
柳自平冷哼一声,吩咐仆人道:“将她押出去,不准她再进门来,若是她敢硬闯,就直接杀了。”
仆人们垂头应是,忙扭着柳春亭出去了。
看来柳自平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李重山想,柳春亭不可能再回来了。
柳春亭被仆人们扔到了府后的树林里,他们也没有解开她的绳子,一人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小姐保重”,便把她往地上重重一推,接着冷笑几声便走了。
柳春亭爬起来,挪到一棵树边靠着坐下,她闭着眼睛,想当务之急是先把手上的绳子弄开,她蹭了蹭背后的树干,磨得她背疼,这玩意儿能把绳子磨开吗?不管如何先试一试再说,她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离柳府这么近的地方,她睁开眼,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柳府,神情里流露出一丝刻毒。
柳春亭就这么在树林里熬了一夜,天色渐亮,她半寐半醒,冷得直抖,晨露深重,她头发上沾了一层水珠。
一个人走到了她面前,看着她,似在犹疑。
柳春亭见到他却是一点儿都不吃惊,只问道:“你总算来杀我了。”
李重山抽出剑,走近她,柳春亭昏昏沉沉道:“杀吧,我只刺了他一剑,你利落点,别折磨人,我怕疼···”
李重山抓住她的肩,把她用力往前一按,柳春亭痛得“哎哟”一声,扭头骂道:“什么狗屁君子,这个时候还要欺负人!”
李重山冷冷看她一眼,一剑割开了绳子,又顺势把她往前一推,这下柳春亭可是结结实实地脸朝下,摔到了地上,差点啃了一嘴泥。
柳春亭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怎么不骂了?”李重山站在后头,悠闲地看着她,问道。
柳春亭翻了个身,面朝上平躺在地上,对他一笑故意道:“不骂了,你帮我解了绳子,我们就两清了。”
李重山脸色又变得不好看了。
柳春亭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得意道:“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李重山立刻举起剑指着她道:“再胡言乱语,我就杀了你。”他杀的人比她多,拿着剑指她时也比柳自平看起来吓人。
柳春亭当真闭上了嘴。
李重山冷声道:“自己起来。”
柳春亭听话照做,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动作缓慢。
李重山看到她一只手捂着胸口,猜是被他打的伤还没好,他放下剑道:“你是因为我打了你一掌,才去找春桥报复的吗?”
柳春亭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重山没有说话,他倒宁愿她是,那样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春桥说过,你迟早要犯下大错。”
“什么大错?”柳春亭满脸的不以为然。
李重山又被她惹起了气,他道:“现在还不算大错吗!?”
柳春亭没有说话,她乖觉了许多,会在意他的脸色了。
李重山望着她这幅无赖模样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骂她她难道就能改?
他问道:“今后你要怎么办,柳府已不是你的容身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