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们当笑话看。
“二位请留步,”又有人拦住他们。
这回是个年轻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在一众壮汉里显得格外白净清瘦,手里拿的也不是刀,而是一把扇子。
柳春亭刚才都没看见他坐在那里,他周围围着几个人,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李重山转过身,看向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把扇子一收,拱手朝他行了个礼,嘴里道:“晚辈见过李师兄。”
李重山这才留心看了年轻人几眼。
“你是?”李重山问。
柳春亭打量着年轻人,她对他手里的扇子尤其讨厌。
年轻人回答道:“晚辈叫方始,是轻舟门的弟子,与李师兄有过一面之缘,师兄估计不记得了。”
“轻舟门?你是胡清水的徒弟?”李重山问。
方始恭敬答是。
李重山点头头,语气松弛了些,问道:“胡师叔近来可好?”
柳春亭忽然发现,李重山对着方始时的模样与对着自己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按理说她也是他的晚辈,他却总对她横眉怒目,明明连骆一峰那种蠢货他都能宽和以待,过去她总认为他对她非常苛求,现在一想,却是别有滋味。
柳春亭得意非常,她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李重山的心思。
她情不自禁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方始正在她对面,见状便也对她一笑,他以为柳春亭是在对他笑。
他刚才看柳春亭那样戏弄人,便已经猜出了她是个什么人,而且她长得也不错,笑起来有几分撩人。
他对女人向来宽容,来者不拒。
但柳春亭可不领情,她只觉得这个方始笑得十分讨厌,一双眼里精光乍闪,不知道是领会了什么。
柳春亭笑意更浓,垂下眼做出了羞涩的样子,另一边却不动声色地解下了腕上的鞭子。
方始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李重山的话,一边眼角朝她飞来几瞥。
柳春亭抬头,扬手一鞭子就朝他脸上甩过去。
李重山正与方始说话,哪想到柳春亭突然一鞭子打过去,方始也没料到,惊叫一声,堪堪避过,鞭尾擦过他的脸,立时红了一道,他脸色一变,立刻凶煞起来,扇子一张就朝柳春亭面上刮去。
他这扇子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
“住手!”李重山连忙拔剑将他格开。
方始眼神不甘,却顾忌着他的身份,退到了一边。
他脸上已经疼得刺辣,他咬牙,阴狠地看着柳春亭。
柳春亭对着方始的脸色,淡淡一笑。
方始又气又恨,这女人怕不是个疯子!
李重山被柳春亭这番突然发难搞得一头雾水。
“无冤无仇的,你为何这样惹怒别人?”一进屋,李重山就质问她。
“我只是看他脸上的疤而已。”柳春亭一脸无辜道。
“我说得是方始!你为什么突然和他动手!”他气极了,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无奈来,他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她就是本性如此,让人不好过,她就开心了,她眼里没有任何人。
“你故意如此,你就是喜欢这样。”他失望不已,心里又一次动摇了。
柳春亭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突然道:“你总是把我想得这么坏。”
李重山静静站着,他只怕自己把她想得还不够坏。
“我哪儿知道只是看一看他的疤就会让他气得要拿刀砍我呢?”柳春亭道,“今日若是别人不小心看看了他的疤,那人岂不是就被他杀了?”她就是不提方始,顾左右而言他。
李重山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这人明明比我坏得多。”柳春亭道。
李重山冷笑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她,不愿意听她狡辩。
柳春亭绕过来,委屈地看着他,问道:“难道你觉得我比他坏?”
李重山不理她。
柳春亭也不再说什么了,只低下头,望见他腰上别着的太微,便伸手拨了拨剑穗,又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
李重山想着要呵斥她,瞥见剑穗在她指间微微晃动,他心口却是猛地一震,不知是痒是疼,他神色松动,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这样低头站在他面前的样子,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柳春亭总是沉着,她脸上常挂着一缕笑,但他一眼看出来,那是佯作的天真,她的真面目残忍异常。故意笑着走到男人身旁,她引起那些可疑的目光,但真的勾引到那些轻浮的人上当后,她就立刻变脸,凶神上身,抽出鞭子舞到他们眼睛上,嘴上,更轻佻的地方,她看他们痛叫她就大笑,眉目飞扬,动人得像刚活过来。
他笃信她会走上邪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路,所以他一双眼时时都在她身上,盯着她,监督她,等她犯错,等她露相,怕她犯错,怕她露相,怕更多人和他一样,看出她的真面目。
“你不是说有朝一日,要杀了我吗。”李重山忽然问。
柳春亭抬头看他,眼珠子一转,说道:“那是为了激你收我做徒弟,现在你救了我,我们两清了。”
李重山笑起来:“你倒是算得很明白。”
柳春亭道:“我向来恩怨分明,谁对我好,我便也对谁好,人家对我好三分,我就要对他好十分。”
难道春桥对你不好吗?李重山想问,却又不知为何没有问出口。
他说:“这世上对你好的人很多。”
柳春亭却是不以为然,她道:“我若是愿意,也可以像柳春桥一样,做出个招人喜欢的模样,但是我不愿意,就因为这样,他们就讨厌我,这样一想,这些人对我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算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她又显出一贯的戾气,李重山起眉。
柳春亭看出来,便闭嘴不再说了,她现在不愿意惹他生气了。
她更乐意看他对她笑。
李重山望着她略一犹豫,问道:“你可还想跟我学武。”
柳春亭不假思索道:“当然想!”她又望望他,问道:“你要做我师父吗?”
李重山“嗯”了一声。
柳春亭笑容一顿,定定地看着他。
李重山避开她的眼神,说道:“你这样的品性,我不该收你做徒弟,但是,却又不能让你放任自流。”
柳春亭道:“你想怎么样。”
李重山道:“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教你武功,你愿不愿意?”
柳春亭答:“你愿意我就愿意。”
李重山道:“跟在我身边,你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如何就如何,要守规矩,改性子,你做不做得到?”
柳春亭道:“为什么做不到?”
李重山看着她,有几分意外道:“就这么想学我的武功,无论如何,太微我是不能传给你的。”
柳春亭拨动剑穗,说道:“反正我也不想要。”
她望着李重山。
李重山往后退了一步,剑穗从她手上落下。
他走到门口,背对她道:“吃过饭后早些歇息,不准再下楼了。”
柳春亭垂头道:“谨遵师命。”
房内安静了片刻,李重山冷声道:“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有一个徒弟。”
他重重关上门,柳春亭抬起头,慢慢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catchen的地雷!
第6章
方始回到房里细细照了镜子,往脸上抹了药膏,心里头想着如何把柳春亭给千刀万剐了。
他也奇怪,李重山为什么会和这种妖女混在一起?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敲门。
方始猜是李重山,他收起脸上的不耐,走过去打开门。
外头果然是李重山,方始笑道:“师兄怎么来了?”
李重山注意到他脸上的伤,问道:“你这伤可上了药?”
方始不在意道:“一点小伤而已,烦劳师兄挂怀了。”
李重山见方始这幅大度样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还记得刚才方始刚才变脸要对柳春亭动手时的模样,听方始一口一口地叫着师兄,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一如胡清水总是叫他师侄,他也不曾放在心上。
“你这次到湖州来是为何事?”他只好奇这个,轻舟门在玉霞湾,离湖州可有点远。
方始道:“湖州有一帮水匪,打着我们轻舟门的名义在作恶,师父听说后特地让我过来肃清妥当。”
“是刚才在楼下和你们对峙的那帮人吗?”李重山问。
方始点头:“正是。”
李重山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来找我。”
方始说:“多谢师兄。”
一夜太平,柳春亭推门出来时,楼下大堂已经恢复如常,昨晚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送他们来的车夫也一大早就和李重山辞行了,他要赶回骆家,
他们已经到了湖州地界,池青娥伤了柳春桥之后就逃到了这里。
“她在湖州有不少朋友。”骆一峰说,他还说了几个地点让柳春亭他们不妨去找找。
“你总是这么晚起吗?”李重山早已在楼下坐了多时,见柳春亭还在伸懒腰,面露不快地看着她。
柳春亭坐到他旁边,解释道:“我认床,昨晚没有睡好。”
李重山道:“在骆家你就睡得不错。”
柳春亭问:“你怎么知道?”
李重山嘲讽道:“你只是享受惯了,等将来在荒郊破庙里睡过一回,你就知道这客栈有多好了。”
柳春亭没被他这话吓退,反而激起兴趣,追问道:“你睡过破庙?可有撞过鬼?”
李重山瞪她一眼,骂道:“不知所谓!”
柳春亭根本不怕:“说嘛说嘛!”
李重山被她缠得烦起来,说道:“人死如灯灭,这世上哪有鬼!”
柳春亭道:“我猜也是,有鬼的话我娘总该要见我一回。”
李重山听她这么说,面上还虽是一片冷淡,心里却是一软。
他曾听春桥说过,柳氏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没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卧床许久,据说是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药也吃了不少,却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
他头一次听柳春亭提起柳氏,心中忽然有个念头,要是柳氏没有死,柳春亭也许不会长成这幅样子。
柳春亭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没娘教所以才这么坏。”
李重山沉默片刻才道:“可春桥并不像你一样。”他必须清醒,才不会轻易上她的当。
李重山不留情面,柳春亭却觉得好,她不同常人,若是他把她想得可怜兮兮的,她反倒要生气。
“你说得对,看来我就是天生这么坏。”她笑嘻嘻地说。
李重山看她一眼,低下头道:“好了,不要再废话了,快把早饭吃了,等你吃完我们就出去找池青娥。”
池青娥是巴川人,嗜酸嗜辣,和湖州一间酒楼的厨子是朋友,那厨子叫谷大汤,和池青娥是同乡。
李重山和柳春亭俩人去酒楼里找到了谷大汤,谷大汤却说他不认识什么池青娥。
三人站在酒楼后厨院子里,谷大汤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听他们提起池青娥就满脸通红。
“你真不认识她吗。”李重山心平气和地问。
谷大汤不耐道:“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这人是听不懂话吗!”
柳春亭眉毛一挑道:“不认识你气什么?光听见她的名字你就脸红脖子粗的,怎么?她杀了你全家?”
谷大汤气得打抖,柳春亭笑得开怀。
李重山喝住柳春亭,又对谷大汤道歉,谷大汤气哼哼地瞪了柳春亭一眼,才不情不愿道:“你们找她干嘛?”
李重山道:“她伤了人。”
谷大汤一愣:“你们找她报仇?”
柳春亭一拍手:“聪明。”
谷大汤看她一眼,脸色却忽然缓和了一些。
他道:“她伤了谁?是个男人吧。”
李重山点了下头,谷大汤有些解气又有些失落到:“我就知道。”
柳春亭瞧出端倪,看着这谷大汤,大头大脸大肚子,心眼儿却是真的小。
“她前天来找我了,我给了做了一顿饭,吃完之后她就走了。”谷大汤道,“她当时并未告诉我她伤了人,她看起来也不像伤了人,她和以前一样,一样快活。”
李重山听得不快,柳春亭却颇感兴趣道:“你给她做了什么?”
谷大汤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回忆了一下,答道:“醋溜白菜,水煮鱼,一碗卤牛肉,红枣炖鸡汤,还有桃胶银耳羹。”
柳春亭道:“你们吃完了吗?”
谷大汤道:“没有,那一桌菜最后被她砸了。”
他脸色痛苦,想起了当时池青娥说的话,她怪他对她表白心意,怪他让她以后再也吃不上一顿合心意的饭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喜欢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是好人。”谷大汤坚定道,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望着李重山,又瞟了眼柳春亭,他看出来这俩人不好惹,池青娥若是落到他们手上,定不会有好下场。
可那又怪谁呢?是她咎由自取,谁让她要害人呢?
“她已经离开湖州了,她说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她前段时间和一个姓骆的男人纠缠不清,那人险些就娶她了,最后没有娶成,她因为这个事很生气,还对我抱怨了一句。”
“她说了什么?”李重山问。
谷大汤笑起来:“她说,她遇上了个蠢蛋。”
这句话深得柳春亭的心。
二人从酒楼出来,沿着河岸往回走。湖州有一条贯穿全城的河道,不仅是一景,同时也是重要的运输通道,平日里船只不断,有拉货载人的,也有富翁闲人游河观光。
今日天高气爽,河面上清风徐徐,岸边的柳枝被吹得摇摆不停,柳春亭揪下一根,拿在手里甩来甩去,和一旁的顽童并无二致。
李重山此时却无心欣赏,谷大汤刚才说,池青娥可能已经回了巴川,巴川地处偏僻,密林遍布,又多毒蛇虫蚁,他自己去没问题,柳春亭却不一定受得了,可若不带她去,又要将她安置在哪里呢?
李重山思索着,不如先把她托付给朋友,公生奇住在药仙谷,那里没什么人,她在那里应该惹不了事,可不知公生奇愿不愿意?当时公生奇幸苦救活了柳春桥却被春亭一剑杀了,他一气之下就从柳府跑了,连说都没跟他说一声。这样一想,李重山又觉得公生奇那里是万万去不得的,为了公生奇好,也为了柳春亭好。
想来想去,似乎除了将柳春亭送到自己家中别无他法,李重山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柳春亭还真成了他的麻烦,除他之外,她无人可依,也无处可去了。
李重山看向一边耍着柳枝无忧无路的柳春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