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生奇道:“你伤了飞翎,又刺了他一剑,可等你走后,他第一件事还是要去找你,他对我说,你们之间总要有这一遭的,他不后悔,也不怪你。”
柳春亭无动于衷:“那又如何,他还是骗了我。”
公生奇好奇道:“柳春亭,有时候我都疑心你是故意的,你并不在意他,只是一心要戏弄他,你把他逼得退无可退,你心里真的有他吗?”
柳春亭被他逗笑,“反正你们就是觉得我害了他。”
公生奇脸色沉沉道:“他当时是什么样子你可知道?从火里被人拖出来,身上全都烧得黑了,手筋脚筋被挑断了,眼也瞎了,别说拿剑,就连床都起不来,身上烂得渗水,床褥都被浸得发黄···连飞翎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四肢细软得像芦杆,整个人面目全非,性情也变了。有一日,他对我说,屋子里太亮,我把门和窗户都关上了,他还是说亮,亮得像火,夜里他故意把自己从床上摔下来,他站不起来,只好在地上爬,磨得四肢都是血,却还是爬不出屋子,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柳春亭试着去想像李重山当时的样子,她想不出来,她可以想他死了,却不能想他受过这些折磨。
她冷淡地看着公生奇,她想,也许他只是在撒谎。
“后来,他再不和任何人说话,并且不肯在白天露面,只日复一日地服药,他重新学着走路,学着做一切原来对他来说很容易的事,无论身上的伤有多痛他都一声不吭,他似乎开始享受起那些痛了,他也不在意别人还痛不痛了。”公生奇突然停下,他皱起眉头,停了片刻才接着说,“在他终于能自己下地走出门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来找我,让我给他研制毒药,我不肯,他却说···是我欠他的,你知道我欠他什么吗?”
公生奇看着柳春亭,她没有回答,垂下眼,似是不敢与他对视。
他微微一笑:“他说,我欠他一双手脚,一只眼睛,我自此才知道,我救回来的人,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李重山了,他被折磨疯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我走到他面前,看我端起碗给他喂药,看着我和飞翎说话,他知道,我并不是整日在为他痛心,火···毕竟只烧在了他身上。”
公生奇忘不了自己当时听见李重山说出这番话时有多震惊,多难受,又有多心虚,他大骂李重山,并说自己不该救他。
“结果他问我,李重山是不是只有风光霁月,行君子之道才能活?他说若是这样,那李重山已经死了,如今他只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尝一尝被火烧的滋味儿。”
柳春亭双目无神,手却无意中揪着身下的草,心中就如被火烧过一般。
“这辈子我有三件后悔事,第一件,我后悔自己说了不该救他那句话,所以后来我还是给他制了毒药,他将那毒药用到了凤玉堂的身上,凤玉堂就是救他的人,他一直留意着胡清水,胡清水一有动作,凤玉堂就察觉到了,他带人赶到李府,蹲伏了许久才找到机会将我们全部救出来。”
“说起来凤玉堂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不懂李重山为什么要对他下毒,李重山告诉了我在湖州发生的事,也说了古嵩是如何对他起了嫌隙,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过是向凤玉堂讨个报酬,他得到了凤玉堂所有的产业,凤玉堂月月从他手上领一粒解药和一粒毒药。”
柳春亭问:“那解药也是你制的?”
公生奇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是···可后来他知道我暗地里想帮凤玉堂解毒之后,就没有再找我,而且他后来给凤玉堂喂的毒,已经不是当初我做的了,这就是我第二后悔的事,一开始,我就不该帮他做毒,我害了凤玉堂,也许不止害了他一个人。”
“我把自己关在这谷里头,再也不愿意出去,飞翎找他争过吵过,他把飞翎打伤了,然后派人将她送回来,并且告诉我说,若是她再去找他,他就杀了她,其实我知道,他想把我们都杀了,所有和他过去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想见,一个都不愿意留。”
公生奇说完这些话像突然老了许多,他脸上已经显出暮气来,他当年和李重山相识时,性格清高,也不合群,李重山处处迁让他,照拂他,虽然他们一个行医,一个习武,但是抱负却一致,他们都觉得自己能让这世上更好,都想着要救世人,他们要践行自己的道,可到头来呢?他这双救人的手做了杀人的毒药,李重山更是彻底颠倒,由人变作了鬼。
“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就像老天爷在给我们开玩笑,重山他···到底是被谁害得?”
柳春亭看着他,他似真的困惑,竟然向她求教。
她想了片刻道:“是古嵩和胡清水害了他,与你无关。”
公生奇却无法被这个答案说服,“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变成这样。”
真金该是不怕烈火烧的。
公生奇话中难掩失望,他已经怀疑起当日自己认识的那个李重山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李重山,在他正直清越的外表下还藏着某种祸根,他不是无端猜测···他将眼光落到树下的柳春亭身上,他觉得,她就是证据。这个女人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杀了他的徒弟,李重山却还爱上了她,这也许足以说明一些事。
柳春亭松开手,草屑从她的指尖落下,她没有察觉公生奇目光里的探究,她想着公生奇方才说的话,眼中露出嘲弄之意来。
她轻声道:“不该变成这样?火毕竟没有烧到我们身上,谁也没有资格说他该不该。”
公生奇没有说话,他蹲在柳春亭面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春亭却仰着头,看着枝叶缝隙间流过的云。
“你走吧。”公生奇终于开口,他从怀里摸出药瓶抛给她,站起身。
柳春亭笑道:“走哪里去?这里山清水秀,正适合我葬身。”
公生奇道:“飞翎身上怎么可能会有毒药,你只不过受了些外伤,抹了药就好,你伤了她,她打了你,你们两清了,日后她不会再为难你。”
柳春亭静静靠在树上,并不作声,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她并没有多开心反而呆呆的。
“我劝你一句,离李重山远远的,再不要见他。”公生奇走之前,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柳春亭没有说话,她嘴里又咸又腥,四肢沉重,脑袋却像被人挖空了。
公生奇走后,她不知道在树下坐了多久又等来了一个人。
这次是殷无灾,他走上前,默默将她扶起来,抱到马上,他又坐到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柳春亭听见他说,“师父,我们回家。”
家?她没有家。
她摇摇头,说了另一个地方。
殷无灾放在她腰上骤然收紧,她窒得咳了一声,他缓缓松开了她。
“好,我带师父去。”他低头看她,嘴唇擦过她的头发。
柳春亭闭上了眼,她是在是太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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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殷无灾跟着柳春亭指的方向走,途中除了指路,柳春亭都一言不发,她好像十分疲累,闭着眼靠在他身上,有一瞬,殷无灾希望,他们永远都到不了她要去的地方,他握着缰绳,看着前路,眼底是一片茫茫。
但路终归是有尽头的。
他们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前,这宅院破败不堪,看样子已经荒废了许久,柳春亭下了马,踩过倒在地上的大门,走了进去,殷无灾跟在她身后。
院子里的草齐膝高。
柳春亭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她也没有回头看殷无灾,自顾自道:“刚刚好像有条蛇从我脚边游过去了。”
殷无灾没有说话,抿着唇,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把她牵到了屋子里,柳春亭乖乖的,跟着他走。
到了屋子里之后,殷无灾也没有松开她,反而握得更紧,他面上无波无澜,眼睛也不看她,只在环视着二人身处的屋子。
“这里好像被火烧过。”他说。
柳春亭点头:“是被烧过,你看这地上的木头渣,还有这墙上的半截儿画。”
她松开了他的手,走到了那幅画前面,看着这残画儿出神。
殷无灾则看着她的背影,手空落落地垂在身侧,他觉得掌心发凉,吹过一片风。
“这里是哪儿?”他终于问了,他一点儿都不想问,当他看见绿牙匆忙跑回来找公生奇时,他刚从柳春亭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来,他把药放在门口后,走到转角,如往常一样,等着开门的声音,但却没有等到,他心中突然有种预感,他返回门口,不小心踢翻了碗,推开门一看,屋子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了,然后他就跟在公生奇身后,来到了谷口,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他已经知道了这里是哪儿。
“李重山的家。”柳春亭道,她还是看着那幅画,好像心神被摄走了,她脸上没什么血色,眼下发青,他们在马上跑了一夜,她虽然一直闭着眼,但根本就没有睡着过,也是,故地重游,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殷无灾没有说话,扭头望着院子里的野草,他想,蛇为什么不蹿进来?
“我原来在这里住过一年,当时这里没这么冷清,因为李重山的名声,总是有许多人来。”
殷无灾有些想笑,他不问,她反倒说起来,他一点儿都不想听,可又能怎么办。
“那时候,我杀了柳春桥,差点没命,他救了我,又收留了我,他是个··”柳春亭思索着,嘴唇抖着,“是个···”
是个什么呢?李重山是个什么人呢?
“我听说,他是个君子。”殷无灾替她找到了一个答案。
“君子,对,他是个君子···”柳春亭喃喃,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却是一片困惑。
殷无灾冷冰冰地看着她。
柳春亭的眼神落到他腰上悬着的剑上,忽然道:“这把剑其实是他的。”
“谁?”
“李重山的。”
殷无灾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他盯着腰上的剑看,过了片刻,他的右手才握住剑,接着他就用力一扯,把剑从扯了下来。
他正要把剑往地上一扔,院子的野草忽然起伏起来,像是被风吹动。
可屋子里的俩人都没有感受到一丝风。
天已经暗了,本就幽寂的宅院更平添了几分凄冷,自从那场火灾后,李家这片宅院就一直有不少奇诡怪谈,是以这么多年都无人问津,荒废到现在。
院子的野草还时徐徐的摇摆着,殷无灾感觉不妙,也顾不上生气,只挡在柳春亭身前,脸色警觉。
柳春亭却不以为意,她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不要怕,这里没有鬼,要有的话···也该是些好鬼,不会害人的。”
她想到李伯阳,他们下过几场棋。
殷无灾刚要说话,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来人戴着一张鬼面具,在这种地方,乍一看见这张鬼面,只把人吓得汗毛竖起。
殷无灾猛地伸出手,将柳春亭往身后护了护。
柳春亭却拨开他的手,走了出来。
“这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李重山走进来,对他们点点头,像是欢迎他们来。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这话是柳春亭问的。
李重山道:“这里是我的家,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他走到一张烧得斑驳残缺的椅子上坐下,施施然地看着他们。
“你们为何在这里?”
殷无灾看向柳春亭,她的眼神跟着李重山移动。
“我从公生奇那里出来,还见到了孔飞翎,她跟我叙了些旧。”
“哦?你们居然还有旧可叙?我以为按她现在的性子,一见面就会要你的命。”
柳春亭轻声道:“一个人即使变化再大,也总有一点过去的依凭在。”
她若有所指。
李重山没有说话,却仿佛笑了一声,也许是在嘲笑她不合时宜的天真。
“那你身上还有什么过去的依凭呢?”
面具微微向左移,殷无灾站得笔直,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握成拳,他知道李重山正在看他。
“你的狠心绝情,乖戾无常都只留给了我。”
“···公生奇说你当时曾要去找我。”
“是。”
“我当时···真的很恨你,我恨你言而无信,我恨你不信我,我恨你···不似我爱你那般爱我,那时候我心里觉得,这世上除了我,就只有你,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殷无灾看着她,他从未见过柳春亭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她看上去那么脆弱的,那么无措,却又满怀期望···就像自己面对她的时候,殷无灾突然开始恨她,恨她要把这幅模样给自己看,她全不在意他!她心里从来没有他!
李重山似乎大为惊讶,他语调尖锐道:“原来你这般爱我?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
柳春亭知道他故意羞辱她,她并不在意,只说道:“当初我杀了春桥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见不得他这样,当时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我解脱了柳春桥,让他不用活得那么难堪,可后来,我在湖州遇见了池青娥,你可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春桥?她死时说,若是春桥活着,她也不会走到今日。”
李重山半真半假道:“原来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后来我是在哪里遇上她的?轻舟门,方始身边,她被方始折磨得很惨。”
柳春亭并不反驳,她接着说道:“当时我们在湖州遇见池青娥,我与她颇为谈得来,但得知她身份后,我心里就只想杀了她,我说是她杀了春桥,她也以为如此,她被这件事困了一辈子,到死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你有意无意放走她,后头也不再提起要找她报仇,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一直觉得,真正害死春桥的人是我。”
李重山徐徐道:“当日你杀了柳春桥,说是替他解脱,我当时相信了你,如今想来,你只不过是替你自己求个安心,因为你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也没有耐心救他,所以干脆就眼不见为净,还有一点心思,大概为了报复柳自平,他一向对柳春桥寄予厚望,你乐见他希望落空,这样你就赢了。”
柳春亭并不生气,只笑了笑:“或许你说得对,杀人比救人容易,我天生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顿了顿,“但后来···我回到柳家,有时候还会想起池青娥,有一天,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杀了她其实,其实我没有那么恨她。”
李重山一针见血道:“你恨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我也不恨春桥。”柳春亭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该杀了他。”
她后悔杀了柳春桥,池青娥死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脑中,她不敢承认,今天却当着他的面说出了口。
她想告诉他,想着也许她的坦白能换来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