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源见她娇嗔满面,心头早已酥倒,索性脱靴上床,大狼狗一般挤进被窝里,躺在连乔身侧。
连乔唯恐他摆出求欢的架势,晃了晃那只伤臂,“臣妾的伤还未好全,陛下还是往别处歇息吧。”
但是楚源今夜很老实,应该说这段时日他都很老实,人都是有愧疚之心的,连乔为他挡的那一刀,到底让皇帝的心软化了许多。
楚源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朕哪儿也不去,就这样陪着你。”
“那陛下就念故事给臣妾听吧,正好臣妾也睡不着。”连乔微笑道,将一本志怪小说集交到他手里。
楚源真个认真念起来。
凭心而言,皇帝讲故事的本领并不高明,明明跌宕起伏的情节,因了他那平板无波的声调,听起来却是乏味的紧。连乔无聊至极,打着呵欠,反倒渐渐睡去。
楚源熄灭烛台,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也随之躺平。
*
连乔伤痊之后,就开始帮着穆皇贵妃理事。她之前从未执掌过宫务,初时接触难免有些手生,幸好连乔不曾灰心,凡事有不懂之处,只管虚心向穆氏和那几个管事的老嬷嬷讨教,穆氏为人温和倒也罢了,那几个嬷嬷却倚老卖老,明里暗里有许多瞧不起。
楚源嘴里说着不管不管,怕连乔受气,反而把崔眉派来教她。崔眉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大事小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自然比那几个嬷嬷更省心些。
穆氏见皇帝对连乔如此厚爱,亦只一笑置之,只在请安的时候向淑妃道:“淑妃从前为本宫协理六宫事务,总嫌累得慌,如今既有了贵妃,你也能省心许多。”
再累也比不上失去权柄的痛处,何况孙淑妃从前那般作态也只是为了膈应穆氏,如今却硬生生挤进一个连乔来分她的权,还光明正大的骑在她头上,孙淑妃心里怎能甘心呐?
她勉强笑道:“皇贵妃体恤嫔妾,嫔妾很是高兴。只是连贵妃初掌宫内事务,难免生疏许多,若做的不好惹人笑话,反倒不值了。况且连贵妃膝下还有一双儿女需得费神,如此琐事重重,嫔妾少不得帮着分担些许。”
连乔漠然看着她,“淑妃妹妹有此心固然好,但本宫觉得很是不必。正因本宫初掌内务,才应多多操持好尽快习惯,便有不懂之处,大可向皇贵妃娘娘讨教问询。至于淑妃方才所言一双儿女,珮儿与弘儿年纪尚小,自有乳母照料,无须本宫多费神,反倒是太后她老人家春来易发旧疾,淑妃妹妹应多去看望才是。”
孙淑妃不禁哑然,没想到连乔居然有这样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显然是早就思量好了的。她心里暗暗生恨:难怪旁人总说得志便猖狂,眼前不就是个例子么?仗着位分高过她,就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换作从前,哪里有连乔说话的位置?
还从没有人敢和孙淑妃对着来的,殿里的气氛不禁有些僵持。半晌才见杨盼儿笑道:“贵妃娘娘说的很是,淑妃姐姐你也该放权了,到底你只是淑妃,可连姐姐却是陛下钦封的贵妃呢,于情于理,你都该退居人下。”
孙淑妃恨不得将杨盼儿一口气掐死,这该死的贱蹄子,忘了从前是怎么在她身后摇尾乞怜的?如今倒反去巴结连氏,可真会见风使舵!
尹婕妤亦笑道:“嫔妾也觉得奇怪,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虽同在妃位,可贵妃娘娘毕竟为四妃之首,淑妃见面便该行半礼才是,却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淑妃娘娘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尹婕妤的话虽然刻意,却也是事实,孙淑妃这样高傲的性子,怎肯向连乔行礼,何况还是母家败落之人。她勉强应道:“嫔妾自认与连贵妃情如姐妹,姐妹之间,想来不必如此客套。”
“原来妹妹是这般想的,那好,我便记下妹妹的心意了,但愿妹妹日后别忘了你我的姐妹之情才好。”连乔轻轻笑着,有意咬重在那两个字音上。
她的声音又柔又糯,又甜又滑,但话里的讥讽之意是很明显的:连家正是因孙家告发才被皇帝查抄,孙淑妃还有脸说什么姐妹之情,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众妃嫔都暗暗乐起来,孙淑妃越觉无地自容,只恨自己不曾登上高位,否则总得将这些无知浅薄的贱人统统踩死才好。
大概因为请安时连乔说的那番话,孙淑妃竟真个跑去福宁宫探望太后,一半也是为了从姑母身上寻得安心。
孙太后近来待她却不比从前,见了面,没有一句不是冷嘲热讽的,“你不忙着伺候皇帝,怎么有空来看望哀家?”
孙淑妃知道这是责怪自己多日不来的话,也顾不得为自己辩脱,只可怜兮兮的说道:“如今陛下忙着陪伴连氏,哪还顾得上咱们姐妹?莫说是我,就连语儿也被冷落之时。”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孙太后叹道,“连氏出了这样的事,皇帝想对她不上心是不可能的。”
“不就是挡了一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孙淑妃嘟囔道。
孙太后冷眼睨着她,“你说得容易,让你为皇帝出生入死,你肯不肯?哀家瞧你怕是没这份胆量。”她轻轻叹道,“连氏对皇帝的心意可谓赤诚,哀家素日多瞧不起她,看着也难免动容,可见这天底下什么都瞒得了人,唯有感情是瞒不了的。”
孙淑妃听着越发悒悒不乐,“照姑母这般说法,便再也挽回不了陛下的心么?”
孙太后看着她,轻嗤一声,“皇帝的心从来不在你身上,何谈挽回?”
孙淑妃忽然觉得自己来寻姑母就是个错误,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的起身,“臣妾告退。”
孙太后并未留她。
秦嬷嬷奉了茶来,不见了孙淑妃,因笑道:“淑妃娘娘怎么才来便走了,也不问问太后您病得如何,近来睡得好不好。”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孙太后懒懒卧在床头,脸上神情非常疏离,这使她看上去越发苍老。
孙柔青虽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对她未必有多少孝心,孙太后同样如此,帮着她,不过是帮着孙家,为了孙氏门庭不倒。除了那丁点的血缘,感情可谓淡漠如水。
这辈子她只在一个孩子身上倾注过心力,那便是当今皇帝,可惜随着年月渐长,这份感情也渐渐淡去了。对皇帝是没多大影响的,因为他心怀天下,无暇顾及这种小事,可是孙太后不能不感到悲哀——她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第103章 自作孽
孙淑妃回到寝宫,方才受的气仍憋在肺腑里,闹心得慌,她咬牙切齿的道:“你瞧瞧她多厉害,连太后都帮着她说话,本宫这个亲侄女竟不如一个外人了!”
抱琴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气,明晓得她未必肯听,也只能苦劝道:“娘娘且忍一忍呀,连贵妃护驾有功,又刚诞下皇子,陛下多体恤她些也难免,等日子久了,或许陛下就能记起娘娘您了……”
“忍忍忍,本宫已经忍了这么久,莫非要本宫忍一辈子么?”孙淑妃气恼说道,“陛下这样喜欢那孩子,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便要封他做太子了,哪还有本宫的立足之地?”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抱琴心道。她可知道孙淑妃的痛处便在于子嗣,若这时去触她霉头,恐怕迁怒于己身,抱琴只好干站在一边不说话。
孙淑妃发泄完一通,情绪反倒平静下来,她定了定神说道:“去把孙婕妤给本宫叫来。”
这时候找孙婕妤有何用?皇帝一样没往她宫里去。抱琴心中纳闷,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待孙柔语姗姗来到后,孙淑妃已将殿内的下人全部屏退,笑吟吟的朝她招手,“过来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孙柔语心头蓦地掠过这句俗谚,碍于淑妃是她的亲姐姐,也只好不露声色的挨着坐下。
没有旁人供使唤,孙淑妃亲自给她倒了盏沏好的香片,笑道:“陛下这些天也没去看你吧?”
不待孙柔语回应,她便自问自答的叹道:“本宫何尝不是一样,可叹陛下的心如今都牵系在那人身上,咱们这些可怜人只能备尝冷落滋味。”
孙柔语谨慎的应道:“妹妹倒不这样以为,陛下乃天子,你我不过为侍奉陛下的妾室,陛下若来,自该感到欢喜;陛下即便不来,咱们也需随遇而安,不可妄自悲叹。”
这是劝她放宽心胸的话,孙淑妃听了不禁冷笑,也懒得遮遮掩掩与她周旋,“你当然不必在意,可本宫却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扳倒连氏一族,却依旧在宫中留下这个祸根,哪天陛下动了心思,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你以为还能有你我二人的安身之地?”
她懒懒瞥了眼对座的姊妹,“本宫知道你不喜争宠,可你别忘了,你也是孙家的人。若孙家没落,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孙柔语沉默了一会儿,“但连氏的孩子已经生下,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陛下纵然真动了立太子之心,咱们也只能干看着罢了。”
“谁说没有,倘若那个孩子没了呢?”孙淑妃唇畔露出一线诡秘笑意,声音也变得婉转动听起来,她殷殷抓起孙柔语的手,“好妹妹,这件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孙柔语感到一样滑溜溜的东西钻进自己袖口里。
*
侍女青竹在殿外已等了许久,见人从合欢殿出来,忙迎上前去,“主子同淑妃娘娘说些什么?费了这半天的功夫。”
长街无人,只余风声。孙柔语也便低低同她说了几句。
“什么!淑妃娘娘要您谋害皇子?”青竹吓得惊呼出声,旋即意识到动静太太,赶紧捂上自己的嘴。
她悄悄问道,“主子您莫非答应她了不成?”
“我怎能不答应?她用倧儿来威胁我。”孙柔语神情疲惫,“若我不肯依从,倧儿在孙家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她默然半晌,从袖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瓶,那是淑妃方才交与她的,里头是小半瓶淡黄红的脂膏,据说只要一小点便能置人于死地。何况婴孩脆弱娇嫩,也许连一滴都用不到。
青竹看着也觉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抹平心口悸动,才白着脸说道:“但谋害皇嗣非同小可,一旦被发觉,娘娘您等于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本宫也知道,但是这件事非做不可。”孙柔语脸上木然。她本就不怕死的,只是想想,依旧有些不甘心而已。
连乔见到孙柔语走进怡元殿,虽有些微愣,还是立刻露出笑容,“妹妹也来了?倒真是稀客。”
一叠声的唤紫玉倒茶来,连乔心里却暗暗惊讶:孙柔语刚进宫的时候很出了些风头,但随着连乔产子,这恩宠也便渐渐淡了下来。孙柔语只在皇子满月那日随嫔妃们前来祝贺,其余时间连乔总没见过她,想着此人或许对自己心存芥蒂,谁成想如今不打一声招呼便突然过来,真是怪哉。
孙柔语笑意清浅,“娘娘不必费事,嫔妃只是奉太后之命来见一见小皇子,稍待两刻便走。”
原来是为这般。连乔忆起太后卧病,自己于情于理,都该抱着楚弘去看望他的皇祖母——只因两人互相不喜,连乔也便有意遗忘了。
孙太后主动差人过来,连乔只得笑脸相迎,“那敢情好,妹妹快请进,弘儿喝足了奶水,本宫才命人哄他睡下呢!”
进了内殿一瞧,却见襁褓中的男婴仍清醒着,在厚厚的被裹里颠来倒去,就是不肯入睡。乳母们讪讪说道:“小殿下怕是午后睡得太充足,这会子才想多顽一会儿。”
连乔面露尴尬之色,孙柔语反倒微笑起来,不慌不忙的拔下头上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在婴孩眼前轻轻晃动,步摇上的穗子如同被风吹动的纱帘,飘飘拂拂。
这样有规律的动作大概起到某种催眠作用,楚弘的眼眸渐渐阖上。
连乔不禁微笑起来,“想不到妹妹还挺会照顾孩子。”
“嫔妾家中的幼弟便是由嫔妾亲手带大,所以略微懂得一些。”孙柔语矜持的说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楚之意。自进宫后她便再没见过倧儿,也不知倧儿在府中过得好不好,下人们会不会有意无意的为难他。一时间她只觉焦心如渴,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去,尽管明知这只是奢望。
孙柔语牢牢握着那支步摇,尽管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手心里却还是有冷汗涔涔冒出——这步摇的末端沾了玉瓶中的毒汁,只消轻轻往婴儿唇边一抹,就能无声无息的置人于死地。
但是这一下她怎么也刺不下去,她想到家中的倧儿,他还那样小,还不会也有人暗中蓄意害他?要是倧儿死了,她肯定是活不下去的;要是她死了——她也同样的放心不下,不能亲眼看着倧儿长大成人,就算做了鬼她也不能心安的。
孙柔语忽然用力将步摇一掼,伏地大哭起来。她扑在连乔裙边,哀哀泣道:“嫔妾有罪,嫔妾罪该万死!”
连乔的神色却镇定得出奇,她轻轻将那支钗子拾起,以一种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问道:“这步摇上抹了剧毒是不是?”
孙柔语哽咽点头,旋即又惊惶抬头,“您都知道了?”
“没有人天生心存恶念,一个人在害人之前,多少会有点愧疚之心。”连乔静静说道,“从看到你进门的第一眼起,本宫就已觉出不对。本宫知道你不是存心的,但是本宫很不明白,你究竟奉了何人的指使,胆敢做出谋害皇嗣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孙柔语唯余抽泣。
连乔没有劝解她,只漠视着身下道:“你若有什么隐衷,最好立刻说出来,现在还有机会。否则进了暴室,只怕你也没力气再说了。”
暴室因各种酷刑而出名,是皇宫里最骇人听闻的地方,但凡嫔妃和宫人一旦进去,就再也没有能完好出来的。
连乔原以为此话能吓她一吓,谁知孙柔语听了虽身形微颤,却依然不敢作声。想必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竟是比酷刑还难承受。
连乔想起孙柔语方才的举动,渐渐应了心头猜测,“你是否担心家中弱弟无人照拂,因此才被人胁迫?”
情感一旦找到宣泄的口子,便再难掩藏得住。孙柔语群裾散开,落花一般委顿在地,颓唐说道:“我和倧儿的姨娘早早亡故,自小养在夫人膝下,备尝冷眼艰辛。若不是为了倧儿,我也不用处处受制于人,更不会进宫。”
想到孙夫人那张菩萨面目下的蛇蝎心肠,孙柔语身上就不禁一阵战栗,那女人当面无比体贴,背地里却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倧儿已经快满十岁了,看去还和五六岁的幼童一般,手脚细如麻杆,别人问话也总是唯唯诺诺的,养成这样的性子,都是被人苛待所致。孙夫人另有一番说辞,说倧儿天生不祥,打从娘胎里就长得不好,若非如此,曲姨娘也不会因为难产早早故去。连父亲听了这话也对倧儿心生不喜,反正他儿女众多,不差这一个——可是对孙柔语而言,与她相依为命的就只有这个弟弟而已。
连乔听完她悲切痛诉,轻轻叹道:“所以,你之所以答应淑妃的无理之请,其实只为了保护家中弱弟不被他人所害?”
孙柔语只能点头,嗓子里堵成一团,她甚至难说出话来。
“只可惜,你那位倧弟弟已不在人世。”连乔悲悯的望向她,“你费尽心思守护的东西,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孙柔语如遭雷击,双目愕然睁大,“娘娘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