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长袖微抬,将一封帛书扔到她怀中,“这是本宫收到的密信,你大可以仔细瞧瞧,淑妃到底有没有骗你。”
自上回发觉孙柔语对淑妃态度大变后,连乔就暗暗留了心,出于好奇,还差人打听孙家的近况,若非如此,她也想不到里头还有这般隐情。
“你弟弟因身染天花,上个月就去了,孙家借口此病不吉,草草下葬,也未曾大宴宾客。本宫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如今瞧来你却是不知的。孙家这样煞费苦心将你蒙在鼓里,是何用意,也不用本宫多说明了吧?”
孙柔语一张清丽面庞上,两行眼泪滚滚落下。她紧紧蜷起五指,恨声道:“原来她们一直都在利用我,连倧儿死了都不叫我知道……恐怕倧儿的病也少不了她们的干系。可恨我无法出得宮去,否则,否则……”
她颓然匍在地上,因为发觉自身无能为力。孙家势大,在朝中亦牵连甚广,她一个庶出的弱女,纵然有幸做得宫妃,又如何能撼动这棵大树?何况还有太后与淑妃在,孙家永远只会牢不可破。
连乔轻轻俯下身去,凝视着她的眼道:“你若是愿意相信本宫,本宫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孙柔语怔怔的看向她。
“谋害皇嗣,罪犯滔天,若此事令陛下知道,孙家必然逃不脱干系。只不过,你也未必能安然脱身。”连乔并不打算隐瞒这一点,她只是在问一个答案,“即使明知如此,你愿意到陛下面前告发孙氏吗?”
连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孙柔语毫不犹豫的点头,“嫔妾愿意。”
她什么也不怕,只要能为倧儿报仇,即便要整个孙家陪葬,她也甘之如饴。
第104章 不可活
怡元殿的内室中,更漏一点一点的沉下去,连乔却并未显出丝毫困意,只是有条不紊的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楚源的面上笼罩上一层严霜,“你所说的确是实情?”
“臣妾不敢撒谎。”连乔的心静如止水,因此言语也格外可信,“陛下如仍有疑虑,大可以寻孙婕妤过来对质。”
楚源气息稍凝,“孙婕妤现在何处?”
“兹事体大,臣妾不敢轻忽,便擅自将孙婕妤留在臣妾宫中。”连乔拍了拍手,就看到一个聘聘婷婷的女子从屏风后细步走出。
孙柔语那会子哭过,眼眶仍是微红的,也无心梳妆,只草草洗了把脸,看去分外的素,也分外的引人入情。
那是一张有故事的脸。
孙柔语直挺挺的跪拜下去,声音喑哑的,如同被炭火烙过,“臣妾婕妤孙氏见过陛下。”
楚源默不作声的盯着她,也许是想用眼神里的威压逼人说出真话,他有这份本领。
孙柔语只是静跪着不动。
半晌,楚源周身的气势方才松懈,沉声问道:“据贵妃所说,你是受了淑妃的指使,才想到毒害弘儿?”
连乔悄悄阖上门退出去,有些事得私底下才好问得清楚,若她在旁,皇帝难免就疑心她与孙柔语事先串通好的。
紫玉扶着她步入庭院中,看着一地月光清凉如水,分外的宁谧安恬。
紫玉回头望了望透着微光的窗瓦,悄悄说道:“娘娘信得过孙婕妤么?这可不是小事,何况孙婕妤还是淑妃娘娘的亲妹子,万一她临时反口,娘娘您岂不是会落一个诬陷栽赃的罪名?”
时快入夏,院里蚊虫慢慢多起来。连乔闲闲挥着扇子,轻声道:“她要是还去投奔淑妃麾下,却反咬本宫一口,那便真成了傻子,本宫相信她不会糊涂至此。推己及人,换了我是她,我也一定得向陛下说出实情的。”
这世上恨往往比爱长久,何况孙柔语还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东西,想必她已将孙家的每一个人都恨入骨髓。孙家还指望多瞒一时便可多利用一时,却绝想不到,一旦孙柔语得知真相,这种恨意便会加倍的反噬回来,甚至能将孙家送入地狱。
紫玉似懂非懂的哦了声,又道:“可是孙婕妤毕竟不曾真正下手,就算说出是孙淑妃指使的,陛下也不能就这么治孙家的罪呀!”
“傻孩子,真要治一个人的罪,什么名头不行。”连乔悠悠说道,“只要陛下真下定了铲除孙氏之心,那么无论孙家有无过错,都难逃此劫。”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孙柔语从里头静静出来。经过连乔身侧时,她微微欠身,也未再多说一句话,便大步离去。
连乔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返回到内室。
楚源坐在桌旁,轻轻揉着眉心,脸上是止不住的倦意。
连乔挨着他坐下,轻声道:“陛下都问清楚了吗?”
楚源颔首,“孙氏都对朕说了,她字字痛切,由不得朕不信。”他郁然叹了一声,“朕只是有些心寒。阿乔,这世上除了你,朕大概再无旁人可以交托信任。”
所谓的心寒,大约是对淑妃吧……也许皇帝初认识淑妃时她还是个天真骄纵的美貌少女,断想不到她会变成如今蛇蝎毒妇一般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也许从未了解过任何一个女人,更想不到女人也是会变的。
连乔轻轻抓起他的手,用幼弱细长的十指抱起他宽大结实的手掌,轻声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与陛下虽非夫妻结发,但臣妾惟愿彼此永无相疑之日。”
这句誓言其实老早就被皇帝自己打破了,但男人都是健忘的,皇帝依旧将那句话重复了一句,“朕定不负你。”
只要有心,总能寻到错处。孙家在朝中虽人脉甚广,得罪的人却也不在少数,短短一月之内,陆续有言官上疏弹劾孙家,其中所列罪状颇多,似乎还是有真凭实据的。诸如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等,都是皇帝素日所深恶痛绝之事,甚至连不少曾经的丑闻也被翻了出来,有人道淑妃的大兄性极凶恶,因贪图美色而强抢民女,并将那女子的未婚夫婿挞死,仰仗家中权势才将此案压下,如今不知怎的,又被那家人告了上来。
皇帝雷霆震怒,命将淑妃之父敬国公孙绍及其膝下三子一齐下狱,并令大理寺严审孙家案,务必查出实情。
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浮动,但凡与孙家稍微有点纠葛的,莫不急着撇清干系,有那本性见风使舵的,甚至反过来踩上一脚,反让孙家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孙氏本来素有国丈的美誉,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委实令人唏嘘。
孙太后见皇帝不同她商议就将几位孙姓重臣打入监牢,一时间又惊又怒,忙让秦嬷嬷请皇帝过来,一见面就质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动起孙家来了?孙家再不好,也是哀家的本家,当初若无孙家扶助,皇帝以为你能顺利登上帝位么?”
孙太后也是一时气急了才口不择言,此举非但不能平息事端,却起了火上浇油的反作用。
楚源冷冷说道:“朕正因顾念当初扶持之恩,才容忍孙氏多年。可母后您的娘家倒好,仰仗着太后撑腰就敢作威作福,把朕的颜面都不放在眼里。朕若再不处置,那便是任由大好江山断送,母后您也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孙太后听了这番斩钉截铁毫不容情的话,只觉两耳嗡嗡作响,支撑不住的靠在秦嬷嬷身上,努力抖动两片嘴唇,“皇帝,孙家再有过,也请你看在哀家面上网开一面,只当是母后求你——”
“朕自有分寸,母后就不必多操心了。”楚源说道,吩咐秦嬷嬷,“好生送母后回房,朕问过太医,母后的病需要静养,这几日就不必出来了。”
皇帝这是连求情的机会都不给孙家,秦嬷嬷心下一沉,碍于皇帝已经下旨,也只能勉强应道:“奴婢遵命。”
孙太后已在她怀里木然望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没准还会吓出病来。
皇帝却正眼也不看一下,兀自大步离去。
“逆子,逆子!”孙太后喃喃说道,一只手茫然抓向半空,却什么也抓不住,最后又无力地垂下。
大概应了孙家的不祥运势,这几天一直阴霾密布,且细雨绵绵如丝,如同离人扯不断的哀愁。
连乔撑着一把竹骨伞,站在一大块被密雨冲刷得洁净无尘的假山石后,遥遥看向勤政殿跪着的人影——那是脱簪待罪的孙淑妃。她素日最爱艳色,如今却特意换上了青衣,看去分外的凄清冷寂。
吴映蓉站在连乔身旁,轻声说道:“淑妃已经不眠不休跪了三日了,陛下却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看来此事再难转圜。”
连乔的嘴唇紧紧抿着,无所谓痛快,更说不上同情。她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孙家也该知道这个道理。作孽太多,终究有一日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远远看着崔眉走近孙柔青身旁,似乎想劝她回宫,孙柔青不肯,崔眉又将一把油纸伞递到她手里,也被孙柔青赌气扔开——哪怕淋坏了身子,她也执意要跪,大概她以为用这样的法子就能哄得皇帝回心转意。
可惜连乔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他有时候很吃苦肉计那一套,但绝非这时。孙淑妃这样的做派非但不能令他动容,反而会让皇帝以为是威胁,从而更加厌恶。
第105章 来自首
烟雨蒙蒙中,跪在怡元殿前的女子向连乔投来仇恨的一瞥,那是恨不得生啖仇人血肉的目光。
连乔只是漠然相视,她不惧怕报复,因为孙柔青已没能力施加报复。要铲除敌人,就必须得连根拔起,连乔不会给他们任何反扑的机会。
雨渐渐有下大的趋势,映蓉轻轻扯了扯连乔的衣袖,“姐姐,咱们回去吧。”
连乔微笑着随她转身,“多亏你父亲牵头,否则那些人大约还不容易站出来,孙家也不会轻易被扳倒。”
“家父官职虽卑微,但为人耿介,颇有贤名,他老人家早就厌恶孙家做派,如今既得了机会,总归得试一试的。”映蓉笑道。
“但也少不了你从中劝说之功,否则吴大人好端端的,何必趟这趟浑水。”连乔是恩怨分明的人,谁帮了她,她心中有数。
“家父不也从中得到好处么?这回立了功,好歹也小小的升了些官。”映蓉抿唇笑道,“我的话更不必说,只要是为了姐姐,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连乔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无言以对。
*
夏日的夜晚颇多雷雨,连乔枕在榻上,眼看着窗外一道道电闪的白光掠过,间或还有炸雷之声,震耳欲聋,脑子里那点困意老早就悄悄溜走了。
这样的情况叫人如何睡得着?
连乔索性披衣而起,觉得喉咙里很有些干渴,便唤紫玉倒些水来。
紫玉也已醒得双眸炯炯,执着一壶香茗进来,将放凉了的茶水徐徐注入杯盏中,因笑道:“这闷雷一阵接着一阵,娘娘也难睡好吧?”
连乔虽不惧打雷,但也不是死猪一般倒头就睡的类型,何况天上这样嘈杂。她将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觉得嗓子舒服了些,这才问道:“陛下今夜歇在哪一位宫里?”
“娘娘您忘了?陛下近来忙着处理孙家的事,已经疏远后宫多日。”紫玉望了望窗外,雨势依旧瓢泼不断,院里那株梧桐枝叶狂摇,被风雨吹得飘忽不定。她说道:“雨下得这样大,就算陛下有心,大概也难以过来。”
连乔倒不是思念皇帝,她对这个男人一向秉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并不十分邀宠,但身为后宫嫔妃,稍微注意一点皇帝的动静也是应该的。
她循着紫玉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外一片天昏地暗,间或有张牙舞爪的电火从半空闪过,照得人触目惊心。
她轻轻说道:“不知道孙淑妃现在如何了……”
该不会还跪在勤政殿门外?这样恶劣的天气,或许孙柔青被雷劈死也是有可能的——当然是她罪有应得。连乔倒不是心存怜悯,只是对她而言,孙柔青被皇帝冷落至死比起被雷劈成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要好得多——死也该死得体面,对每一个爱惜容貌的女子来说,雷劈都是最难接受的死法。
她的声音虽低,紫玉立刻就听见了,忙道:“娘娘问淑妃么?淑妃娘娘那会便在丹墀下晕倒了,陛下命将人抬回合欢殿,却压根没打算去看淑妃呢!”
竟这样便晕了,连乔不禁失笑,亏她先前还对孙柔青自请其罪的行为产生了少许敬意,原来两三天就坚持不住了,看来身体素质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连乔重新躺回床上,心里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孙柔青如今已然黔驴技穷,要是她这样的惨状都没能打动皇帝,就别指望皇帝能对孙氏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了。
紫玉小心的替她盖好被,温声说道:“娘娘安心睡吧,雷声虽然凶猛,奴婢却会一直在这里守着您。”
连乔嗯了一声,望着帐顶,冷不丁的开口,“紫玉,你说会不会此事早就在陛下预料之中?陛下借孙家扳倒连家,如今又借本宫对孙家发难,这样的两败俱伤,或许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紫玉一惊,忙劝道:“娘娘您怎会陡起这样的念头?陛下可不是那种人,奴婢看得出来,陛下对娘娘您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嘴里劝着,心里却不禁翻起惊涛骇浪:倘若真如娘娘所说,那皇帝的心思不是太可怕么,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本宫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必放在心上。”连乔轻轻笑着,竟自闭目睡去。
是不是都无妨,她与皇帝不过是求得各自想要的东西,为了共同的目标,各自虚与委蛇付出全力——人生如戏亦如此。
*
太后病了,已经无力置喙朝政,孙家的事料理起来便十分容易。罪证都是板上钉钉的,抵赖不得,大理寺才将口供呈上去,皇帝就快刀斩乱麻的颁了谕旨下来:孙氏几位重臣皆被斩首,族中满十五以上男丁流放琼州,余者皆没为官奴,比起当初对连家的处置何止惨烈十倍。
绿珠听后不禁拍手称快,“原来孙家也有今日!想当初连氏落魄,姓孙的明里暗里嘲弄多少回,如今轮到他们被人看笑话了!”
“一南一北,倒是相得益彰。”连乔默默想到被流放北疆的连氏一族。比起来,连氏的处境或许还好过一点,琼州那地方酷热无比,恐怕两三年都待不下去,会煎熬而死——皇帝是下定决心要置孙家于死地。
孙家既败,朝野重回清平,宫里的喧嚣也渐渐平复下来,热闹往往只在一时。只是在见到强撑着病体出来的孙柔青后,长乐宫众妃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
孙柔青穿了一身赤色鲜明的衣衫,脸上虽然苍白,凭借胭脂还能补充点血色,只有声音里的低落是掩饰不住的。
她端正的拜下去,“嫔妾淑妃孙氏参见皇贵妃娘娘。”
其实她本不必行此大礼,但孙柔青或许乃故意为之:她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为的就是要众人知道,即便孙家倒了,她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淑妃。
连乔神情淡漠,对此不足为奇。皇帝虽揭露了孙家的罪状,但其中并未包含谋害皇嗣这一条,一来此事并未成功,二来,像这样的宫廷丑闻也不宜大肆宣扬,宁可内部消化。至少从表面来看,孙淑妃的地位和从前没有分毫变化。
穆氏由始至终都是温和从容的态度,不会刻意冷落,也不会刻意刁难。她含笑抬手,“淑妃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