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抿唇不言,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拿不准穆氏是否也这么想。女人之间的感情很牢固,但也同样脆弱,她与穆氏本就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许三言两语就能生出裂痕来。
“你方才所言也有理,”连乔想了想,“我看,明日到长乐宫走一趟为好。”
不管穆氏会否多心,若能坦然表明心迹,至少穆氏对她的提防会少一些——连乔可不想时时刻刻被人当成敌人,何况穆氏还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眼下困意却渐渐上来,连乔打了个呵欠,“我累了,紫玉,你先扶我去净室梳洗罢。”
紫玉答应着,忙搀住她一只胳膊,谁知没走两步,连乔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的向前栽去。
紫玉忙要扶她站起,拧过身一瞧,却发现连乔已人事不省,她这才慌了神,急急的唤道:“娘娘!娘娘!”
没有人应。怀中的女子容颜如玉,双目紧闭,似乎永不会醒来。
第121章 睡美人
楚源接到消息,急遽赶到合欢殿中,就听到四下里一片啼哭之声,他顿时皱起眉头。
崔眉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心中不悦,忙指着那帮宫人呵斥道:“嚎什么!贵妃娘娘还没怎么着呢,你们就这样急着哭,等真到那一日再哭不迟!”
他一时没察觉此话不妥,直到楚源冷冷的横他一眼,崔眉这才意识过来,吓得连忙收声。
楚源快步走到床前,摸了摸连乔身子,只觉触感温热,不禁咦道:“朕瞧着贵妃倒是好端端的,你们为何说出了大事?”
紫玉的鼻音已经染上哭腔,“陛下有所不知,娘娘外表看着是没怎么样,可奴婢们怎么叫也叫不醒,天下间就没见过这样怪病!”
“阿乔!阿乔!”楚源柔声唤了几句,却只闻女子呼吸均匀,就是不见睁开眼皮,他顿时面色凝重起来,转身问道:“杨涟呢,怎不叫人去太医院请他过来?”
“臣在这儿。”杨涟正从殿外走来,忙忙应道。原来太医院离怡元殿尚有点距离,因此杨涟的脚程反倒比皇帝慢了一步。
“你过来看看贵妃的情形。”皇帝招手道,无暇多说废话。
杨涟也不敢耽搁,利落的取了药箱便开始问诊,直到银针刺遍周身数道大穴,连乔仍毫无反应,他这才着了忙,强自镇定下来,沉吟一会方道:“据微臣之见,贵妃娘娘不似生病,倒像是中了毒。”
“什么毒?”楚源猝然从椅上离身。
“微臣一时也分辨不出,但总归是一种很罕见的毒质,如要解救,就必须找出那下毒之人。”杨涟俯伏在地说道。
“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谋害朕最钟爱的贵妃!”楚源大手一挥,眼中有锐利的寒芒隐现。
众人见皇帝认真动怒,不由得个个心慌,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如同冰雪笼罩一般。
重刑之下,总能揪出几分线索。楚源命将小厨房的宫人悉数押进暴室,拷问数日后,终于有人熬不住刑罚招供。
这结果并未出乎众人意料。
穆氏似乎早就预料到事情会有暴露的那日,特意换上一身素衣,从容随崔眉来到勤政殿。即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她也依旧敛衽低眉,不改往日的端庄气度。
楚源也无暇细问她下毒的情由,只冷冷蹦出一句,“贵妃所中的毒该如何解救?”
“没有办法。”穆氏轻轻摇头,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本是苗疆一带流传的蛊,说是蛊,其实不过是毒,据闻那儿的女子个性刚烈,若情人对她负心,就务必亲手夺去其性命,用的就是这种无法解救之毒。”
她居然轻轻笑起来,仿佛在讲一件有趣的笑话。
楚源无心同她说笑,蹙眉道:“据伺候你的庄氏所言,你是从智空禅师手上拿到此种毒-药,可是等朕派人赶往宝华殿,却发现智空已不见踪影。”
“陛下深知臣妾为人,以臣妾的心思缜密,怎能容智空活着?臣妾不妨老实告诉陛下,不但智空已被臣妾下令除去,连同他身边所有之物也被一并销毁。”穆氏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所以,贵妃之毒,世间无人能解。”
“你!”楚源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深吸一口气道:“来人,将……”
崔眉在一旁看着,悄声提醒道:“陛下,皇贵妃所言未必尽皆属实,未免知情不报,最好还是先收押起来为宜。”
若她方才所说不过是诈术,真正的解药还在她手中,倒是不能不留她一命。楚源念及此,勉强咽下这口怒气,冷声道:“那便先将皇贵妃押入宝华殿的佛堂之中,择日再行处置。”
几个带刀侍卫面无表情的上前来,准备将这位皇贵妃娘娘请出去。穆氏神色闲适的整衣起身,面上并无半分抗拒,似乎旁人无论怎样对待,对她都无关紧要。
眼看就要跨过门槛,身后楚源突兀的问道:“你为何要对贵妃下毒?”
“因为陛下您喜欢她。”穆氏轻声说道。她微微站定脚步,并不回头。
“朕倒没瞧出来,原来你有这样一副狠毒心肠,亏得朕素日以为你贤惠大度,倒真是看错你了。”楚源冷笑道,眉心里浮现出戾色。
“陛下看错的又何止臣妾一个。”穆氏这回的声音变得更轻,如同从云端渺渺传来,始终不肯着地。
见皇帝再无问话,她微微欠身施了一礼,方随侍卫们离去。
崔眉将拂尘揣在怀里,见皇帝面色颓然,唇角干枯,不由得十分担忧,因劝道:“陛下,您已经几日不眠不休了,总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万一贵妃娘娘没好起来,您却累病了,这朝中的诸多大事该由谁来料理?”
“朕无妨。”楚源倦然摆手,重新打起精神,“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随朕去怡元殿看看贵妃。”
连乔依旧躺在床榻上昏睡未醒,床前坐着杨涟,刚施完一套金针,累得额头冒出细汗。见皇帝前来,他忙起身行礼。
楚源命他平身,目光依依不舍的停驻在连乔身上,照例问道:“阿乔今日好些了没?”
没有对症的药,这病如何能好?杨涟不敢摧残皇帝的信心,唯有苦笑:“微臣每日为贵妃娘娘施针,再以参汤吊住气息,可使此症发作稍缓。但若迟迟得不到解药,身体日渐衰败,娘娘终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楚源的身形似有些踉跄,他勉强挨着床头坐下,注视着女子沉静的面容,比往日更显苍白,唇色亦微微发青,但仍是很美——这毒-药夺去她的生机,却仍保留着一副完美无瑕的面孔,当初制作此毒之人或许早就洞察人心:越是美好的事物,消逝起来便让人心疼。
他轻轻抓起连乔那只冰凉的手,指头尖却微微发抖,他头一次发现人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众人看着亦觉眼中酸涩,不忍地撇过头去。
杨涟好似想起什么,遽然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个办法。”不待皇帝细问,他便忙忙接道:“臣进宫之前,曾认识一个走方郎中,那人行迹怪诞,但于疑难杂症颇有研究。微臣想,他或许可以一试。”
“那还不赶紧派人寻去?”楚源内心升起希望,立刻吩咐崔眉。
崔眉正要接旨,杨涟却道:“且慢,此人行踪诡秘,不易找寻,唯有微臣知道他几个落脚之所,若陛下不弃,微臣愿亲往查探将此人带回。”
他既然自告奋勇,楚源哪有不依的,于是感激颔首,“那便有劳杨太医了。”
“为陛下和娘娘效劳,乃微臣分内之事。”杨涟肃容说道。
事不宜迟,他立刻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楚源也吩咐崔眉拨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一并随行,也好贴身保护杨涟安全。
幸而在临行之前,楚源尚想起一事,“你这一去,贵妃该由谁来照顾?”
“陛下不必忧心,贵妃娘娘若有早中晚一碗参汤灌下去,便可保得生机不坏。微臣也会尽力将那人找寻带来,解除娘娘生死之危。”杨涟说道,情知此时容不得片刻耽搁,匆忙告退下去。
更漏已深,蜡炬将残,众人见皇帝专心致志的在床畔守着,也不说歇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正要劝他,楚源却道:“你们都下去吧,此处有朕看着就好。”
宫人们意态踌躇,见皇帝身形纹风不动,似乎不打算离去,想着她们在这里反而多有不便,因各自屈身行礼,“奴婢告退。”
紫玉却不能立刻便走,她端了碗热腾腾的山参汤,准备给连乔灌服了再下去打个盹——这几日她不眠不休,实在已没精神。要说皇帝和她一样没日没夜的守着,精神倒还这样健旺,可见男子的体质到底强健些,紫玉看着不禁有些羡慕。
连乔昏迷多时,肌肉差不多僵硬,连口都不易张开,紫玉使出吃奶的劲来,那参汤也喂不下去,不由得十分气馁——往日许是有那银针刺穴的作用,倒喂得容易些,可杨涟已经离宫了。
楚源淡淡说道,“让朕来吧。”
紫玉不敢推辞,忙将汤碗递过去。
楚源伸手接过,试着舀起一勺,见果然不容易喂服,于是想了个法子,半抱起连乔腰身,一只手卡住其下颌,迫令其张嘴,再用口唇引渡之法,总算顺利的将一碗汤药喂完。
紫玉在一旁看着虽有些微臊,但更觉得这场景分外宁静美好,倘若主子知道在她病时,皇帝是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心里应该也会很高兴罢?
见皇帝似乎想与主子单独相处,紫玉知趣的端着空碗告辞,也想好好的补个眠:等主子醒来,要忙的事还有许多呢——她相信这是必然的。
众人皆散,内室里顿时变得安静许多。
楚源轻轻执起连乔一只柔荑,贴在自己微烫的面颊上,声音如在半梦半醒之间,“阿乔,你快些醒来,朕还有许多的话要同你倾诉,还有许多时光想与你共度……还有咱们的孩子,你舍得就此将他们撇下?”
他从未发觉自己的内心原来这样脆弱,这样的不能失去。有许多人曾从他的生命里经过,他都只是漠然相视,因为那些人未曾留下足够的分量。唯独眼前的这一个,却是他珍而重之的,割舍了她,就等于割舍一切。
他将头轻靠在锦榻上,几乎不敢抬起,倘若有人恰好经过,就会诧异发现,原来皇帝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几乎泣不成声。很小的时候母亲离世,他看着宫人来来往往忙碌,自己只在一旁呆站着,也不啼哭——小孩子知道什么呢?长大后回想起来,那股酸楚的感觉犹在,却再不敢让眼泪轻弹,做皇帝的人哪能胡乱哭鼻子惹人笑话?
但是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未曾想过自己会又一次经历失去。
第122章 神医技
连乔喝下那碗药后,起初只是昏迷不醒,及至神智清朗,便觉得自己的身子格外轻盈,如同立在半空一般,几乎可说脚不着地。她回头望去,只见那面容苍白的女子仍一动不动的躺在床帐内,这才猛地意识到:原来她已经离魂了。
连穿越这种事都能发生,离魂当然也不稀奇。连乔并不惊诧,反而好奇地低头瞧了瞧,手臂是半透明的,隐隐可看到青色的筋络流动,肉身还有呼吸,证明她还未死透,只是一具出窍的生魂——自然也不会有鬼差前来抓她。
这种情况下,活人想来是瞧不见她的。
连乔大胆的朝床头望去,只见皇帝仍痴痴守在那处,将她一只手贴在面颊上,神情异样萧索委顿——相处这些年,没有情也该有义,要是那人一点都不伤心,连乔反倒会感到愤愤不平。
正思索间,一双小脚啪嗒啪嗒的跑进内室,原来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楚珮公主。窗外晨曦若隐若现,她显然才刚刚起身,才梳了头,还未来得及洗脸。她原本跑得飞快,等到了殿门口,反倒露出几分惊惧,怯生生的走到楚源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问道:“父皇,姑姑们都说阿娘病了,是真的么?”
连乔敛气屏声,静候皇帝的回答。
楚源摸了摸女儿的头,淡淡笑道:“你阿娘只是太累了,得多睡一会儿,咱们别打扰她。”
楚珮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不知道亲人辞世是何种滋味,旁人更不敢告诉她。
她只是低头揉着自己圆乎乎的拇指肚,有些怅然的道:“阿娘还说要陪我过生辰呢,我怕她忘了。”
连乔蓦然有些心酸,几乎便要落下泪来,父女俩仍在密密絮语,连乔却已不忍再听下去。她掩面转身,双足一点,轻飘飘便到了殿外。
天地虽大,她却是一具虚无缥缈的游魂,无人能见,也无人介怀。连乔茫然看着四下里来往忙碌的宫婢内侍,各人皆有自己的一份辛劳,各人皆不得安生——比较起来,连乔还算是幸运的,没有比死亡更永久的解脱,至少不用再汲汲营营,为生活时刻忧愁。人这一生,无非就是哭着来,哭着去,她只是提早迈入这一关口而已。
这样的想法无非是自我安慰,连乔很想抚平心态,最终却只能感慨造化无常:倘若早知道穷尽一生也无法对抗命运,老天爷何不早早将她的性命收走,偏偏在她诞下一双儿女之后,再来夺去她为人的资格,留下稚子孤女,何其无辜!
她觉得老天爷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般的思潮翻涌,不知何时,连乔已来到宝华殿后的小佛堂中,那不过是一方低矮的小屋。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端端正正跪着一个清瘦人影——穆氏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不知在潜心祷告些什么。
也许只是祈祷她早些死去,连乔漠然想着。
她对于穆氏暗中下毒一事,心内并不感到十分愤怒,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只是没想到穆氏会用这样浅薄大胆的法子,明知道会被揭发,还是义无反顾的送来那碗汤药。
也许她要的本就是这样玉石俱焚的后果。
连乔眼光复杂的向穆氏望去,这位皇贵妃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她穿着一身薄得能透风的缁衣,袖口已有些破损,头上草草挽了一个髻,却光秃秃的,半根插戴也无,因为几日粒米未进的缘故,体力已有些支撑不住,她勉强跪在那儿,身子却颤颤巍巍的,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栽倒在地,再也不醒。
连乔见她嘴唇微张,仍在那里振振有词,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与己无干,心里不知怎的倒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穆氏背后,想摇撼她的肩膀,质问她为何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谁知才伸出一双手去,穆氏好似察觉到什么,陡然转过脸来,凌厉的朝半空望了一眼。连乔心内一惊,脑子里如同天旋地转一般,再度昏迷过去。
*
楚源在床前守了十来日,眼瞅着连乔的呼吸一天天弱下来,心内不禁忧急如焚。就在他觉得无法忍耐,要派人出宫找寻杨涟踪迹时,杨涟却带着他之前所说的那人回宫了。
杨涟恭恭敬敬的将身侧高人介绍给皇帝,“这位便是下官先前提到的,善于疗治疑难杂症的程郎中。”
这程郎中破衣敝服,一把稀脏的大胡子,连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好似一个月不曾梳头洗脸。楚源虽有些不悦,想到世外高人或多或少总有些怪毛病,勉强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就烦请先生察看一番贱内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