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暗摇头,转眸再看。就见忍冬草下首是一抹宝蓝,杭绸直缀上,连朵花儿也没绣。少年脸色洁白如清晨刚刚绽放的玉版牡丹,修眉俊目,迤逦无比,整个人好像有一团皎白的月光朦胧地晕晕笼罩着,好看得能把人的眼神魂魄都吸了过去。
锦鱼只觉得哪里都是安静的,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正看得入神,就见少年轻抬俊眸,朝锦心的方向飞快地一睃,便垂下长黑如蝶翅的睫,沉默不动,宁静得像只有星星的夜空。唯有那张面孔,像夜空里唯一的明月,皎皎迤逦。
外头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就听许夫人回道:“两位夫人,求求你们,贵重的礼也送了,客气话也已经说了两箩筐了!你们也想想,别说都是自家孩子,就是那不相干的,见着有难,哪有不伸一下手的?我那日也是晕船糊涂睡着了,不然当时就该叫接他们上船,好生安置再送回府才是。我这丫头偏是个死心眼拘死礼的,怕惹出些没必要的闲话,见人没事,就忙不迭地逃了。不想到底叫你们找上门来。”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许夫人这样给锦心脸上贴金,不会觉得亏心么?!
就听有人朗笑道:“你家四丫头我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知道她自来规行矩步,想不到关键时候倒是个拿得起事的。当时情形那般凶险,若不是她当机立断命船掉头救人,我们镇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若他真是有个……唉……呸呸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世人只有这么个儿子,不管怎么说,你家四丫头从今后便是我们敬国公府的救命恩人,必当涌泉相报!”
听敬国公夫人这样说,锦鱼不由大为后悔。她怎么就没想到挟恩图报?明明这个小公爷是她的福星,她居然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若是求了敬国公夫人,让她开口给她娘脱籍,难道她爹跟许夫人敢不给人家这个脸面?!
如今这功劳白教锦心抢了去,她娘脱籍的事可怎么办?
却听有人清清嗓子,怯声怯气道:“许夫人,这话本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可我听国公夫人说得有理,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我们家三郎别的也就罢了,就这模样,京中谁见了不夸的?若是府上不嫌弃,不拘哪位姑娘,叫他娶了,也算他以身相许报答府上大恩了。您说是不是?”
许夫人尚未回话,就听有人拍着巴掌,道:“白夫人,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上了。这些年为着我家镇儿的亲事,我可伤透了脑筋。知道的,说我是胆子太小,怕答应了东家得罪了西家。不知道,还怪我枉自尊大。如今这可真叫天作之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许夫人,锦心这丫头,若给了我们国公府做儿媳妇,别说我家镇儿,便是我,光凭这救命之恩四个字,也定会把她一辈子捧在掌心里疼。”
锦鱼在屏风后头,差点儿一头栽倒。
这两位夫人也太过无礼莽撞了。当着锦心的面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正想许夫人会不会发怒,却听许夫人纵声大笑道:“你们两个为老不尊的。这话是能当着孩子们胡说的么!快快快,快把几个孩子送出去!我好来跟你们掰扯掰扯这个理!”却是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激动。
锦鱼怔住,就见人影晃动。
那一片大红遍地金闪过,有清傲的声音道:“小侄求许家婶婶成全!”
“哈哈哈哈……”
几个妇人的笑声震耳欲聋,许夫人的声音最高亢。
“哎哟哟,这是逼着我答应呀!快快快,出去!你没瞧见我们四姑娘羞得脸皮都要滴血了么!”
就听椅子动,脚步杂沓,锦心蚊子哼哼般告辞,随后门轴响动。
锦鱼踮脚再窥时,就见外头只剩下三位夫人了。
就听许夫人道:“您堂堂敬国公夫人亲自上门开了口,我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再怎么说,锦心这丫头也是侯爷的心头肉,我可不敢自作主张,总要问过他的意思,待他点了头,才好给您回话。”
就听敬国公夫人道:“我却不管。我只当你是应了。白夫人,你就等着喝一杯现成的媒人茶吧。”
三人又齐齐笑起来。
就听白夫人又怯声怯气道:“若国公夫人瞧得起我们永明侯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许夫人不如就把庶出的五姑娘许了我家凌儿,也好来个双喜临门。”
这话一出,躲在屏风后的锦鱼自然是一惊。便是坐在前头的许夫人,锦鱼也见她身影晃了一晃。
锦鱼暗忖:这白夫人消息怎么这般灵通?竟然知道她?
却听敬国公夫人道:“咦?我怎么不记得景阳侯府还有个五姑娘?白夫人,你怕不是记错了罢?”
就听白夫人怯怯低声道:“我原也不知道。只是刚才在院子里,瞧见个穿红的小丫头,不知犯了什么事,正被管事嬷嬷数叨,我听得说是五姑娘身边的丫头。”
锦鱼莞尔,便猜是豆绿,这丫头十件衣裳九件红。
这才听许夫人淡淡道:“确是有个五丫头。原在庄子上养大的,近日才回府。性子有些野……倒是我们家六姑娘……性子最是温顺贤淑,模样儿也俊些。”
就听那白夫人终于笑起来,道:“能娶到府上的姑娘,便是我家凌儿的福气了,无论是谁,总是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想着长幼有序罢了。”
锦鱼本也不想谁来以身相许,可听到许夫人这样踩低她,捧锦柔,不由脸颊泛红,心里窜起一阵愠怒。
她回府这么久,锦柔是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长得普通也就罢了,对她向来都是眼睛翻到天上去。势利浅薄,怎么配得上那白如玉版,皎皎如月的美少年?
明明两个人都是她救的……许夫人抢了小公爷给四姑娘还不算,还要抢了这美少年给六姑娘?!实在欺人太甚!
她抬起手,扶着屏风,憋着气,犹豫着要不要跳出去闹一场?
可她答应了王妈妈不闹的,她说话向来算话,总不能把王妈妈给卖了。
再说……听许夫人的意思,对敬国公府的亲事十分满意,若被她搅黄了,折磨不了她,还折磨不了她娘吗?
还不如……以不闹为条件,逼着许夫人放了她娘。
她慢慢放下手。
却听许夫人道:“我家侯爷对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上心的。这事不急。我总也要问过我家侯爷才好。”
语气淡淡的,与跟敬国公府的热络态度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外头三位夫人便又闲话起来。眼看到了饭点,许夫人便客气说要留两位吃中午饭。敬国公夫人说家中还有事。白夫人便也不好再留,许夫人亲自送出二门。
这里她们散了,锦鱼才满头大汗从屏风后出来。正忙着收拾东西的婆子丫头见了她都甚觉惊异。
她只当没看见,仍跟王妈妈一道,径直回古香堂去了。
*
等了约两刻钟的工夫,就见许夫人满脸冒光兴冲冲地回来了。许夫人见她跟她娘还坐在梢间,便吩咐说让她们先回浅秋院去。
锦鱼猜她是急着去找锦心说敬国公府的亲事,想了想,便跟秦氏告辞出来。
走到将近浅秋院,路上杂草丛生,仆妇们都不往这边来。秦氏看看前后左右,这才问她刚才人瞧得如何。
锦鱼便道:“没瞧中。敬国公府咱们够不着。永胜侯府,穷兮兮的。”
秦氏便有些忧愁,蹙眉道:“那也不能浪费了这份大功劳。总要想个法子叫那两家知道真相才好。日后你有了敬国公府的帮衬,谁还敢欺负你!”
锦鱼忙拉了她一把,嘴角翘翘,贴着她耳朵道:“自然不能叫她们白抢了去。娘,你先回去,我回去跟许夫人交涉交涉!你在一旁,我反而不好说话。”
秦氏美目含泪,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误了你。你只记住,就凭这一桩,日后你的亲事,咱们得自己做主。还有嫁妆,也不能少了你的。”
锦鱼莞尔。
她娘一颗心里塞得满满的都只有她的亲事。
第7章
锦鱼回到古香堂,再次进了梢间。
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青石地上一滩湿痕,王妈妈垂头站在炕边,丫头们俱都战战兢兢的模样,许夫人却不在里头。
她上前给王妈妈打招呼,王妈妈一抬头,锦鱼就见她额角肿了个大红包,黄黄的脸孔从眉间往下有一道奇怪的红痕,胸前也湿了一片。
她不由好奇,便问怎么回事。
王妈妈怨怼地狠狠地挖了她一眼:“还不是被你连累的。”
锦鱼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多半是许夫人知道王妈妈带她去偷听,一怒之下砸了杯热茶在王妈妈头上。难怪王妈妈瞧上去这般狼狈。
许夫人表面和善,怎么对下人这般刻薄?
王妈妈可是她的心腹陪房妈妈,怎么这点脸面都不给?
倒叫她有些对不起人,便摸了摸随身的香包,掏出指甲盖大小的一枚小银锭来。
那银锭只两分重,铸成了牡丹花儿的样式,十分精致可爱。
她伸手塞到王妈妈手里,道:“妈妈拿着逗家里孩子玩儿罢。”
王妈妈脸上露出几分诧异,接过正要细看,却听得里头脚步响。她忙慌不迭地塞进衣袖里,规规矩矩地缩到墙角肃立。
一时就见许夫人带着两个大丫头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家常梅红绣灰海棠花的衫子。她瞥了一眼锦鱼,往炕上一坐。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脸上显得黑沉沉一片。
锦鱼忙要上前问安,可话未出口,便见许夫人挥手“咚咚”两声,猛拍了桌子,冷声喝道:“五丫头,你还不跪下!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花厅去偷听?你这些个不知道谁教的下流作派,如今都得一一给我改好了!不然传出去,咱们整个侯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一家子的姐姐妹妹们都要受你的连累!”
这话说得极是过分,骂了她娘。
锦鱼心中恼怒,下跪?她从小到大除了拜菩萨,还没跪过人。这叫她怎么软得下膝盖?可又不敢当面跟许夫人对吵。只得强忍心头不快,上前行了一礼,张着一双水莹莹的眸子,镇定地看着许夫人,道:“母亲,刚才的事,回头您再跟我算账罢。我想先跟您谈个交易。”
许夫人的脸在阴影里,眼眸中的两点亮,闪得像黑夜里恶狼的眼,十分}人。听到这话,似乎有些愕然。
王妈妈在一旁低声道:“夫人不妨听听,若是不能答应,老奴便给她灌了药,送到家庙去,超生了她。”
锦鱼:……
这王妈妈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啊,怎么动不动就要灌药?可这话虽说得狠,其实倒是在帮她。看来刚才那小银锭子没白送。
她忙道:“母亲放心。救人的事……今后谁问起,我都推不知道。只要……只要您……答应我一件……哦不……两件事。”
许夫人的瞳孔缩了缩,脸色慢慢和缓下来,却并不说话。
一筹莫展许久的事情,突然有了眉目,锦鱼不免有些激动,接着道:“求母亲给我姨娘跟梅姨……哦,梅姨……就是梅枝,我姨娘以前的丫头,帮她们两个脱了奴籍。”
许夫人的头微微后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旁边王妈妈便问:“那第二件事呢?”
锦鱼张了张小嘴,脸却先红了。
她刚才来的路上,想着那美少年若是娶了锦柔,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太过可惜。又想,若她只跟许夫人提一个条件,就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如多加上一条。
可真要自己张口,又觉得还是有些羞赧。
王妈妈又在一旁催她。
她向来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被这一催,便一咬嘴唇,滚烫着脸冲口说道:“我……我的亲事,不……不如就……就是永明侯府那个……三……三郎。”
一语未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一颗心跳得像庙会上乱敲的锣鼓。
屋里却极是安静。
锦鱼垂着目光,除了自己胡乱的心跳,仿佛能听见乌木条案上鎏金三足龙钮熏香炉冒出青烟的嘶嘶声。
“果然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半天,才听见许夫人冷笑一声,如是说。
她不在乎许夫人怎么说她。她只在乎许夫人同不同意她的条件。
想了想,她解释道:“这两件事,说到底其实是一件事。我姨娘这么多年在庄上早过惯了,是为了我的亲事才求着回府的。我若嫁了,她也脱了籍,自然是要离开侯府的。难道……这对……里不是件好事么?”
这话一出,许夫人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顿时睁得像个铜铃,鼻翼微微翕动着,半天由惊讶到平静,最后垂下眼睑,右手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大猫儿眼,半天道:“你可说的是真心话?”
锦鱼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突然被搬开了,满腔的热血在全身沸腾。
果然有福之人不用忙!天上掉下个小公爷,她的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
“我若不是真心想如此,刚才在花厅时就冲出去讨个说法了。母亲若是肯答应我的条件,我这一辈子,任谁问,都只说是四姐姐救的人。”
许夫人沉吟着,半天抬起眉眼,眼神柔和如水,一副慈母模样:“你父亲问,老太太问,你也不说么?可这件事,对外好办。对内却不好办。人人都知道锦心一整晚都跟大家在一处,怎么好端端地能坐了别的船,去救了人?”
锦鱼抿嘴淡淡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母亲想我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许夫人右嘴角终于慢慢勾起:“你还真个伶俐的丫头。你才回来,有些事不明白。那永明侯府是出了名的破落户,江三郎更是京里出了名的绣花枕头。咱们府上并不想跟这样的人家作亲。可也不能当面拒绝。我提你六妹妹,是因为楼姨娘必死活不肯的。这门亲事自然做不成。不让你嫁她,我倒是真真为了你打算。你若定要嫁他……以后可不许反悔。”
原来那美少年姓江。绣花枕头?她瞧着倒是安安静静极稳妥的一个人。
她想了想道:“我一个庄上长大的庶女,只有别人挑我的,哪有我挑人的?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凑和凑和过,能差到哪里去?”
许夫人挑着眼角瞧她,半天笑道:“你能替你姨娘作主?她好容易回府了,还会愿意再搬回庄上住?”
想不到两件事,许夫人都同意了。锦鱼暗暗长出一口气,嘴角好看地翘起:“牡丹花是肉质根,喜欢土层深厚肥沃。虎尾兰却不同,根毛细弱,只能种在沙土里,不然活不下去。我姨娘和我都是虎尾兰,太多的福气,我们承受不起的。”
炕上许夫人眼角的鱼尾纹如波浪般慢慢漾开,笑道:“那便如此。你先回浅秋院去,没我的许可不许踏出院门半步。告诉你娘安心准备嫁妆吧。”
交易达成,许夫人不再罚她跪下,而是轻罚她禁足。
锦鱼心情顿时轻松得像小鸟在树枝上唱着歌儿般撒欢。
她忙行礼谢过,踏着云朵一般飘回了浅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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