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默默听着他们的控诉,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子紧紧绷着。
始皇帝偏头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紧紧覆住了阴的手背。随后,他转过头对面前的一众宗室们问道:“公主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位长辈答道:“公主就应当温婉淑静,既是女子,便要有女子的样子。怎可像阴这般,不顾祖宗礼法,在咸阳宫里各个大殿前跑来跑去放风筝?这哪里还有一点秦国公主的样子?”
“是吗?”始皇帝回驳道:“哪条祖制规定的秦国公主就应当安静贤淑?寡人倒觉得,赫拉如阴这般活泼好动,反而更有生气。她如今的性子,还更得寡人的喜爱。”
听到这里,阴缓缓抬起了头,望向了一旁的父王。
始皇帝又继续缓缓说道:“阴是秦国的大公主,咸阳宫便是她的家。她在自己的家中,想做什么都可以,无人能够禁锢她。”
“这...”
宗室们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此时终于明白,为何阴会小小年纪便如此自由散漫,毕竟,她的这位父王,当年可也是不被祖制框定,行事完全按照自己想法来的人。
这一回,他们想要接走阴的目的非但没达到,还反倒被教育了一番。他们离开前,隐隐觉得,这位大公主的未来,一定不会像是其他公主一般和亲嫁人,平平淡淡过完一生那么简单。
自此以后,阴在咸阳宫仍旧一如往常,只是再也没敢随意上章台殿。而那些宗室们,虽然也总会被她气到吹胡子瞪眼,可也没有任何办法。
时间慢慢过去,阴也在一天天长大。秦国之外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她在咸阳宫中,却仍旧是过着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性子也渐渐稳定下来,不像小时候那般跳脱了。
这天,王宫中举行了一场盛宴。在经历过一次失败后,大将王翦带领蒙恬一起合力灭掉了楚国,因此,这天夜里,咸阳宫中灯火通明,宴请了前线许多的将士们,共同庆祝这场胜利。
阴对前线战事没有实感,她只在咸阳宫中,偶尔能够听到前线的消息。然而今夜,她看着周围人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才忽然意识到,彼时的秦国,已经是锐不可当的存在了。
她侧首看向主位,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正意气风发地微笑着俯视着众臣,这才觉得,自己也是与有荣焉的秦国公主,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无比自豪。
“阿姐阿姐...”
阴回过头,发现是自己的小妹妹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
“清妹?你怎么到我这边来了?”
小公主坐在阴身边,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她的身旁瞟。阴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坐着的,是蒙恬的弟弟,蒙毅。她看着妹妹的眼神,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阴靠近妹妹的耳边,小声调侃道:“清妹坐在这里是不是想要接近小蒙将军?”
小公主讶异问道:“阿姐如何知道?”
阴笑道:“你那个眼神,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了!”
小公主低下头,小声问道:“阿姐不会笑话我吗?”
“笑你什么?”阴说道:“小蒙将军这回跟随他的大哥去到前线,也立下了不小的军功,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谁不喜欢啊?”
闻言,小公主低低地笑了起来。本着君子成人之美的品格,阴十分慷慨地说道:“既然如此,我的位置给你坐,我去坐你的位置好了。”她说着,便想要起身。
小公主见状,立即拉住了她,急忙说道:“阿姐,你不能走,我一个人不敢同他说话啊。”
阴只好又坐下,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公主,说道:“你怎么回事,堂堂秦国的公主,这点胆量都没有?”
“阿姐...”小公主眼巴巴地盯着阴,低声哀求道:“所以,我想要阿姐去请求父王,能不能为我和小蒙将军指婚。”
“清妹...”阴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不敢同小蒙将军说话就算了,你连自己去问问父王都不敢吗?”
小公主拉着阴的胳膊,撒娇道:“那不还是因为父王宠爱阿姐吗,我就想着,若是有阿姐替我去求父王,父王答应的可能才会大一些呢。”
她这句话算是说到了阴的心里去了,她当下便拍拍胸膛应道:“清妹你放心,这件事情,包在阿姐身上。”
宴会结束后,众臣已经散去,始皇帝却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回到章台宫,处理完今日的政事再去休息。
阴在长大之后,已经可以偶尔帮助扶苏处理一些朝堂之事了。借着这个机会,在始皇帝连续很多天处理政事到很晚之时,她可以跟着扶苏光明正大进章台宫,协助批阅一些竹简,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宜。
于是,这天夜里,她也仍旧如同以往一般,与扶苏一起去到了章台宫,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始皇帝的身边,帮助他批阅今日呈上来的奏折。
在他们的面前,堆了如同小山一般的竹简,阴一封一封仔细看着。在看到几封竹简时,她皱了皱眉,拿出了其中两封,摆在案上,对始皇帝说道:“父王你看。”她指了指这两封竹简,说道:“同样是廷尉,这封李斯呈上来的,就是关于当今吏治的利弊,写得清楚明白。”
她又拿出了另外几封竹简,继续说道:“而这几封,是另一位大人呈上来的,这里写的,就净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还写得特别多,儿臣一连看了好几封,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始皇帝接过竹简扫了一眼,笑道:“李斯是大才,他如今虽是廷尉,但他能够做到的,绝对不仅仅是如此。”
阴有些不解地问道:“若是这样的话,父王为何让李斯和这另一位大人同居廷尉之职呢?李斯这么有能力,应当重用,重赏,并且让他官居要职才对啊。”
始皇帝说道:“帝王之术,重在制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不可让一家独大,要学会平衡各方势力,让其互相牵制。”
阴仍旧有些疑惑,她问道:“既然用人不疑了,那不是有人越优秀越好吗?为何又要牵制?”
始皇帝放下手中的卷宗,缓缓说道:“凡事都并不是极端的。对于近臣,厚者亏之,薄者靡之。观察臣下,比周而赏异,诛毋谒而罪同。要了解他们,任用他们,赏赐他们,责罚他们。一样不可少,君臣之间,不如父子之亲,本质是一种利益往来,要学会用利益关系约束他们。这才是驭下之道。”
听到此处,阴若有所思。半晌后,她又笑了,说道:“父王还真是喜欢韩非先生的理念呢。”
始皇帝隐隐有些惊喜地问道:“你也知道韩非先生吗?”
“嗯。”阴点头答道:“父王方才所说的,出自韩非先生的‘参伍之道’儿臣读过。“
扶苏在一旁也夸赞道:“博览群书,远胜其他兄弟姐妹呢。”
“那是!”阴也毫不羞愧地接受了他的赞赏。她的确是看了很多书,自从得知父王十分欣赏韩非先生后,她也将韩非的著作全部认真读了一遍,就是为了能够在同父王谈论政事的时候,可以与他多说上一些话。
然而,始皇帝却似乎看穿了她的目的,他没有像扶苏那般夸赞阴,而是缓缓说道:“读过韩非先生的文章,这让父王很是惊喜。但是,”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既然读了,便不能只是为了能够与他人谈论几句而读,你要能够理解先生文章中的用意,并且要知道这之中的理念,哪些与秦国相合,可以用到,哪些与政情不符,需得加以改进,这才叫读书。”
第78章 咸阳故梦(4)
阴认真听完后,点点头应道:“儿臣一定谨记父王的教诲。”
静默片刻后,她又想起了方才小公主的嘱托,于是,她试探性说了一句:“这回攻楚,小蒙将军的表现真的让人意想不到呢!”
“蒙毅吗?”始皇帝想了想,说道:“他的确是一位少年英豪,战场之上,也丝毫不逊色他的兄长。”
得知他应当也是十分欣赏蒙毅之后,阴于是又继续说道:“儿臣听说,小蒙将军已到及冠之年,但好像还没有婚配。”
闻言,始皇帝放下手中的竹简,看向阴,问道:“你对他可是有何想法?”
“没有没有!”阴连连摆手,说道:“是今天宴席上,清妹来找我,她心悦于小蒙将军,所以想要托我向父王问问,可否给他们赐婚。”
“清儿吗?”
扶苏听到这里,在一边笑了起来,打趣道:“,清儿是你的妹妹,如今都也有心仪的男子了,怎么就你还整日和竹简奏折为伴?”
阴侧身朝扶苏做了个鬼脸,说道:“怎么,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扶苏又说道:“你只管替清儿请求赐婚,可有问过小蒙将军的想法?”
“小蒙将军那边当然不能由我去问啦,”阴转头看向始皇帝,说道:“所以我才告诉父王,让父王做主啊。”
顿了顿,阴又道:“清妹那样的女子,谁见了不喜欢,小蒙将军是决计不会拒绝的。”她挥了挥拳,说道:“他要是敢,我定当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扶苏轻轻笑了起来,随即说道:“,你这样的性子,作为兄长,有的时候我都会让着你。你以后若是嫁人了,还得收敛一些才行啊。”
他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一旁的始皇帝听了,却皱起了眉。他沉着声音说道:“荒唐,阴是寡人的女儿,是大秦的公主,她不论是嫁给谁,都是对方高攀。那些人不想着如何取悦她,还得寡人的女儿委屈自己不成?”
扶苏闻言微微一愣,始皇帝又继续说道:“你作为兄长,想的不是如何为妹妹撑腰,而是让她收敛性子?”
阴听到这里,发现气氛不对,于是立即开口缓和道:“父王误解了,扶苏哥哥平日对儿臣最是百般呵护,他方才只是随意一说,并不是父王所想的那个意思,父王切莫动怒啊。”
始皇帝闻言,也有些无奈地隐隐叹息,语重心长地说道:“扶苏,你也当改一改你的性子了。”
扶苏低着头,应道:“父王教导得是,儿臣谨记在心。”
之后,三人依旧批阅着奏疏,只是除了一些政事之外,便很少再闲聊了。
一个时辰后,那些堆成小山的奏折总算是处理完毕了,始皇帝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于是,扶苏和阴二人便先行退下了。
走出章台宫时,阴注意到扶苏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想着他或许还在因为方才被训的事情内心有些介怀。她走上前,轻声喊道:“扶苏哥哥...”
扶苏仍旧微微垂首,低声说道:“我真的...不懂父王,我在他面前讲话已经很是小心翼翼了,却不知为何,还是总会因为一两句话惹怒他。”
阴默默走在他的身边,她也不知,此时此刻要如何安慰他。
扶苏望着地面,有些失落地说道:“父王可能不是很喜欢我吧,所以我说什么他都不满意。”
“这怎么会呢!”阴连忙说道:“父王只是在教导你而已,不是不满意。就像他方才说我读书不应当只停留在表面一样。他是器重我们,才会教导我们的。”
“是吗...”
此时此刻,他即便是知道阴说的话是对的,可第一时间,他也会开始怀疑,是自己的错最大。
扶苏一路无话,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失落的背影,内心也是无比难过。
她从小和扶苏一起长大,在学习上,不论是什么功课,扶苏都一定会先她一步学会,课业完成得也比她好。她很清楚,扶苏不仅天资聪颖,也极为勤奋好学,他博览群书,才华横溢,诸子百家均有涉猎。就连先生也经常夸赞他,是个可教之才。在他开始协助始皇帝处理政事之时,也从未犯过错误。与一般人相比,他已经是非常优秀的了。
可是他作为秦国的大公子,始皇帝时常以自己为标准要求他,因此,扶苏无论怎么努力,却总也达不到他的要求。长此以往,扶苏也会时常怀疑自己,在始皇帝的面前,也从来不敢随心所欲说话。
二人在夜色中一前一后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扶苏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身对阴说道:“天色已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阴抬头看向扶苏身后,竟发现他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走到了藏书楼。
她有些讶异地问道:“扶苏哥哥,这么晚了你还要看书?你不去休息吗?”
扶苏摇摇头,说道:“我还不困,这个时间能让我多读一些书,多学一些东西。或许...”
或许自己读的书足够多,学到的东西足够多,就能够让父王满意了吧。
阴默默看着他,作为妹妹,她能够明白扶苏努力想要达到父王的要求的想法,就像每一个孩子,若是拥有非常优秀的父母,他就总是会极为刻苦,想要追赶,甚至是超越他们。
扶苏作为长子,被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肩上的担子越重,他渴望被认同的想法就越强烈。
阴不知该如何劝解他,好半晌之后,她才慢慢说道:“好吧...我先回去,扶苏哥哥你也要早点休息。”
扶苏点点头,应道:“放心,我倦了就会去休息。”
最终,阴只得独自一人回了寝殿。走到寝殿门口时,突然一个声音大喊道:“阿姐!”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猛地抬起头,只见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清妹??”
小公主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问道:“阿姐,你怎么回事啊?我刚刚叫了你好多声你都没听见。”
“没事...”阴一路上心事重重,以至于自己的门口蹲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这么晚了,你不去自己的寝殿歇息,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小公主眨巴着眼睛,盯着阴,有些羞涩地问道:“阿姐晚上答应过我,要替我问一问父王,我和...小蒙将军的事情...”
看着她少女怀春的模样,阴内心忽然五味杂陈。同为父王的儿女,她是小女儿,自出生起便无忧无虑长大,为了自己心仪之人的婚事,可以在她的寝殿门口等一晚上,就为了问一个结果。而扶苏作为长子,肩上背负的责任却是那么得沉重。
“阿姐?”小公主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担忧地问道:“该不会是父王不同意吧?”
阴回过神来,立即说道:“没有没有。”她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寝殿,对她说道:“外面有些凉,我们进去说。”
二人来到寝殿内,小公主又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姐替我问过了吗?父王怎么说?他答应了吗?”
阴点头说道:“父王同意了...”她话还没说完,小公主立即开心笑了起来,她拍着手说道:“父王答应了就好。”说罢,她又扑到阴身上,紧紧抱住了她,撒娇道:“我就知道,让阿姐出面,一定没问题。”
阴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你连和小蒙将军单独说话都不敢,以后若是嫁过去,难道还要阿姐为你传话吗?”
听到这里,小公主又有些失落地说道:“我就是不敢啊,我一看到他就紧张,心都要跳出来的那种。”
片刻后,她又说道:“我若是像阿姐这般勇敢就好了,阿姐若是有喜欢的人,一定不会向我这般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