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抬起头,忽闪着眼睛问道:“阿姐可有心仪的人?”
阴想了很久,说道:“应该...没有吧...”
她这十几年来,每日不是哥哥就是父王,在开始协助处理政事之后,更是忙到从没有多看过其他男子一眼。
小公主说道:“那一定是阿姐平日里太过繁忙了,没有考虑过这些。我作为小妹,若是要比阿姐先出嫁,好像有些不合礼法...”
阴笑道:“这有什么,你放心,父王不会在意这些条条框框的。”若要说不合礼法,她从小到大犯过的不合礼法的事情可就太多了。然而始皇帝却来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小公主连忙说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些,阿姐比我年长,若是再晚几年,仍旧没有心仪的人,父王若是把你许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阿姐的生活不会过得开心的。”
阴皱了皱眉,说道:“若是我没有心仪的人,那父王为什么一定要把我许人?”
“啊?”小公主有些困惑地问道:“可是,到了年纪都是要成婚的呀,阿姐怎能一直不嫁人呢?”
“不嫁又有什么不可以吗?”阴说道:“我是秦国的大公主,我现在想的,只有怎么才能帮到父王和扶苏哥哥,怎么才能让秦国更好,我可没有想要嫁人的想法。”
小公主闻言,轻轻笑了起来,说道:“那是因为阿姐还没有遇到那个人,若是遇到了,你就会如同我这般了。”
阴打趣道:“哪般?不敢说话那般吗?”
小公主嗔道:“阿姐,你又取笑我!”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因为夜已深,小公主便直接在阴的寝殿中睡下了。
二人躺在床上,阴看着她的脸,即便是睡梦中,她都洋溢着一副喜悦的神情。这样的心情,阴不懂,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懂的一天。
第79章 山有扶苏(1)
自楚国被灭后,秦国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吞并了燕,齐两国。百年的战乱之后,这片大地第一次真正统一。
阴以为,七国统一之后,天下既定,父皇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忙碌了。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统一的秦国建立之后,面对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居然越来越多。而更让她忧虑的,就是扶苏和始皇帝的关系,比之从前,好像更加紧张了。
这一年,始皇帝下了一道命令,没收民间所有的诗歌书籍,以及六国的史书,将收来的书籍誊抄一份存放咸阳宫,其余的通通焚毁。
阴明白,这道命令也是始皇帝的无奈之举。秦国刚刚统一,可民间许许多多的人却仍旧以原六国人自称,土地虽然统一了,可是民心却不曾统一。
而国家政权刚刚建立,在经过许多努力之后仍旧丝毫无法改变民心之时,就只有采取铁血手段巩固民心了。而焚书,便是统一思想的一种手段。
她能理解,扶苏也能理解,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接受。阴看着扶苏整日忧心忡忡的模样,也在心底暗暗焦急。
一天夜里,在很多次上书劝阻无果之后,扶苏决定亲自前去劝说始皇帝收回焚书的命令。
阴偷偷躲在章台宫门口,她原本预备若是二人起了争执,她可以上前去缓和一下气氛,可眼前的场景,却让她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大殿内,扶苏虽低垂着头,双手合礼,但口中却毫不退让,他大声说道:“焚书之举,乃是饮鸩止渴,强行压抑民众的思想,不仅不能达到父皇想要的统一,反而会激起民怨,让他们更加激进对抗大秦,父皇请三思啊!”
“他们还能如何激进?”始皇帝怒斥道:“安抚,怀柔,你曾经提出的法子,朕不是没试过,可结果你没看到吗?有用吗?朕同你说过无数遍,一味的宽容仁慈,是坐不稳这个江山的,你有一次听进去过吗?”
扶苏紧咬着牙,仍旧倔强地说道:“儿臣始终相信,宽容和仁慈必定能够得到民心,若是五年不行,儿臣就用十年,二十年,终有一天,他们能够从心底认同这个国家,儿臣愿意等。”
“你愿意等?”始皇帝怒极反笑,他盯着扶苏说道:“这江山交给你,靠你的那些仁慈,坐得住吗?你知道朝堂之上有多少大臣同你政见不合?你知道朕每日收到的奏折,多少是赞扬你的,多少是指责你的?你连朝堂这帮臣下都不一定弹压的住,你还想要等着外面那些六国遗民认同你吗?”
扶苏听完后,久久不语。二人沉默许久之后,扶苏还是执意说道:“即便如此,儿臣也不认同父皇这般铁血手段,说不定...说不定还要被后世冠以一个暴君的骂名...”
宫门外,阴一颗心陡然一沉。扶苏从前即使和始皇帝有再多的不合,却也从来不会这般和他说话,可是今日,他却是有些口不择言,这句话无疑是触碰到了始皇帝逆鳞。
大殿上,始皇帝左手紧紧握住剑柄,骨节发白。冠冕下的十二根冕旒遮住了他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投下一整片的阴影。
“你...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他颤抖着声音说道:“这几年来,朕背负的这些骂名还少吗?连你都...”
他说不下去了,阴站在门外,她很想进去劝阻两人,可是眼前的场景却让她不敢挪动一步。
良久后,始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无比疲惫地挥了挥手,对扶苏说道:“下去吧,朕不想同你争执。”
扶苏抬起头,却隐隐约约看到了始皇帝冕旒之下的一缕白发。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也无比懊悔方才脱口而出的一番话。这几年,父皇的辛劳他都看在眼里,秦国面临的困境,他的内心也十分清楚。
可是,近几年来,因为秦法的严苛,因为始皇帝的铁血手腕,民间已经出现了很多不满的声音,儒生尤甚。扶苏师从儒家,自然也听到了不少这样的声音。
他自然不会认同那些人的说法,可是那些话语在他听来都是无比刺耳,更不用说传到始皇帝耳中,他会是怎么样的感受了。
因此,在他得知焚书的命令之后,才会如此强烈地想要阻止。不仅仅是他不认同这样的处理方式,更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父皇再因为这些事情,背上更多的骂名了。
可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没有办法好好表达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明明是为了他的父皇着想,可口中说出来的,却完全变了一个意思。
扶苏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张了张嘴,还想要解释一下自己真正的意思,然而,没等他说出第一个字,他的面前,传来了始皇帝冷冷的声音。
“你整日待在咸阳宫,朕不知道你都学到了些什么,学成如今这样的性子。”
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明日你就动身北上,与蒙恬将军一同修筑长城,无传召,不得回咸阳。”
扶苏闻言一愣,呆立在了原地。
听到这里,阴再也忍不住了,她来不及等待通传,就直接冲了进去,喊道:“父皇,父皇,你不能让扶苏哥哥离开啊!”
始皇帝转过身,惊讶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阴此时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哽咽着大声说道:“父皇,长城一带在极北苦寒之地,又靠近匈奴,扶苏哥哥从小在咸阳宫长大,如何能够适应啊?父皇请三思啊!”
“你?”始皇帝很是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也要阻止朕的决定吗?”
阴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她一向支持始皇帝的任何决定,从来没有忤逆过他,可是这回,他要将扶苏调去长城,这是惩罚还是流放?他们兄妹要何时才能见面?扶苏又如何能适应长城那边的气候?
“父皇,我...”阴正欲开口再度阻止他,扶苏却在此时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阴偏头看向他,只见扶苏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阴紧咬着唇,不发一语,泪水从眼角溢出。
扶苏再不辩驳,他深深弯下腰,对始皇帝长拘一礼,红着眼圈哑声说道:“儿臣,谨遵父皇命令。”
一个月后,扶苏听从命令从咸阳出发,阴前去给他送行。
“扶苏哥哥...”阴沙哑着嗓音说道:“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想要劝说父皇,可是...父皇根本就不见我,我一直没有机会...”
扶苏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说道:“没事的,,父皇因为我忤逆他,已经很是震怒了,你若是再为我求情,父皇会觉得你我是一条心,在联合起来对抗他,他会更加生气的。”
阴低着头,扶苏看着她,笑道:“没关系的,父皇并不是流放我,他只是想要将我放到蒙将军身边历练我罢了,这一个月我也想通了。”
阴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顿了片刻后,扶苏说道:“先生教过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皇与我而言,既是父,也是君。我既身为臣,又为子,应当听从父皇的命令,他让我如何,我便要如何。”
阴不知该说些什么,扶苏又道:“,我和父皇都教过你很多东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若是国事非常繁忙,你要协助父皇出处理,知道吗?”阴点了点头。
扶苏想了想,又说道:“父皇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硬朗,遇到紧急的事情可以熬个几天几夜,你在他身边,要叮嘱他,切莫再像从前那般操劳。”
阴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点头应道:“我记下了。”
扶苏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阴越听越觉得难受。她极力想要忍住,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你看看你,”扶苏伸手轻轻擦了擦她的眼泪,打趣道:“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还是那个咸阳宫一霸的阴公主吗?”
阴哽咽着说道:“你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闻言,扶苏眸光一暗,他隐隐叹了口气,但还是笑道:“父皇若是见我有了长进,说不定就会召我回来了。”
“嗯!”阴也重重点头道:“这几年,我也会在父皇面前替你说话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说服父皇,让哥哥早些回来。”
二人静默了许久,扶苏说道:“好了,我该动身了。”他伸手温柔抚过阴的面颊,叮嘱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阴答道:“我会的。”
夕阳下,阴站在原地,看着扶苏的马车渐渐消失,不知为何,她的内心隐隐泛起一种预感,似乎二人再次见面,将会隔上很久很久。
第80章 山有扶苏(2)
自扶苏走后,阴便整日在咸阳宫中等着他偶尔寄回的书信,扶苏在信中时常说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念。阴知道,这只是扶苏为了让她放心才这样说的。
她本以为,过个一两年,扶苏在长城历练过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召回咸阳了。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年,始皇帝带上胡亥前去东巡,却再也没有回来。
东巡的銮驾回宫后,秦国的新皇帝,却成了胡亥。而伴随着这个事情同时传来的,还有远在北方的扶苏自刎身亡的消息。
当噩耗传到咸阳宫时,阴怔了一整晚。第二日,已经出嫁的小公主哭着冲到了咸阳宫,她告诉阴,蒙毅这次随同銮驾一同出行,行至沙丘之时,他突然接到命令,离队去执行一个任务,可回来时,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得知蒙毅离开后,随驾的只有胡亥和赵高,而另一位在场的人,便是李斯后,阴立即去了丞相府。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父皇会将皇位传给胡亥,而更让她怀疑的,就是父皇怎么可能临终前下旨,命扶苏自尽?
她以为,李斯和父皇多年君臣,父皇一直对他信任有加,他一定不会违背父皇真正的意旨,她一定要去找李斯要个真相。
可当她赶到丞相府,见到的不是李斯,而是胡亥和赵高时,她便明白了。父皇生前最信任的几个人,在他身故后,这几个人全都背叛了他。
胡亥坐在主厅,见到阴后,眼中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对阴说:“朕现在是秦国的皇帝了,见到朕,不行君臣礼吗?”
阴微微仰起头,很轻蔑地瞥了胡亥一眼,冷笑一声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胡亥闻言面色一沉,阴又继续说道:“你这个皇位是怎么坐上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还想让我给你行君臣礼?你做梦!”
“呵呵...”胡亥盯着阴,隐隐有些阴寒地笑道:“阿姐,你仗着父皇宠爱,从小到大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身为公子,父皇对你的教导,竟然比对我还多。不过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早就想过什么时候也能让你尝一尝苦头,既然你自己送上了门,那就别怪我了。”
随即,胡亥用很平常的声音对左右吩咐道:“大公主对朕不敬,就是对秦国不敬。将她拉下去重刑示众,以儆效尤。”
阴此时明白了,胡亥登上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自己以及一众兄弟姐妹必定不会对他服气。胡亥拿她第一个开刀,为的就是要震慑住其他的兄弟姐妹。
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可她却没有丝毫的害怕。以她的性格,要让她屈居胡亥之下,可比杀了她更难受。
一群人上前,架住了她的手脚,将她带到了一间昏暗的密室,她看到墙壁上挂着许多狰狞的刑具,随后,一名小卒举起了一把重斧朝她挥来。
阴闭上眼,却并没有感觉到那股剧烈的疼痛,此时仿佛有一股力量将她的整个灵魂抽出,让她避免了那一场酷刑。
...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胡慕猛地睁开眼,发现四周是一片虚空,这个声音和她上回在帝陵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回,她看清了那张脸。
她脱口而出喊道:“扶苏哥哥!”
扶苏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是我。”
“...阴?”
此时此刻的胡慕犹如大梦初醒一般,她依稀记得自己不受控制地昏倒在了乌江战场边上,却在昏迷中经历了阴的一生。记忆的错乱让她有些分不清此时的自己到底是胡慕,还是嬴阴。
她有些无措地喃喃道:“我...我是阴吗?我是...”
扶苏伸手轻柔抚过她的额头,一如小时候那般。他说道:“你既是阴,也是胡慕,不论哪种身份,你都是我的妹妹。”
“我...”胡慕对眼前的事情完全无法理解,可阴所经历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却也是那么真实。
“扶苏哥哥,”她抬起头问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扶苏伸手指了指她腰间的那枚玉佩,说道:“是这块玉佩,我自刎之后,它保住了我的魂魄不散,也是它认出了转世的你。”随即,他向胡慕讲述起了所有的种种。
四年前,扶苏接到命他自尽的诏令,蒙恬是怀疑过那道诏书的真伪的,可扶苏从小到大受儒家的教导,让他认为,君要臣死,父要子死,自己若是质疑,便是违背孝道和君臣之道。加之,他自己内心也隐隐认为,始皇帝并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大儿子。以至于,接到诏书的那一刻,于他而言也几乎是晴天霹雳,他甚至都没有仔细思考过,就一时冲动之下,自刎而亡了。
然而,却不知为何,他死后竟然魂魄不散,于是眼看着胡亥倒行逆施,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施以肢解之刑,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通通遭遇胡亥的毒手。这一切,都让他悔不及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