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娇依旧盯着墙角的杂草，无奈地叹了口长气，闭上了眼睛，又调整了一下，才跟他们说了家里的情况。
原来小涛爸妈在上海打工，已经去了十多年。那些年里，他们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生活费，然而就在几年前两人忽然闹离婚，自此就再没人管小涛，连生活费也开始断断续续，像挤牙膏一样，有时候大半年都没有。
照顾小涛的事也全落在连娇身上。
连娇丈夫早就走了，她五十岁时突发小中风，丧失了劳动能力，主要靠低保，平时在郑远的果园装果子赚点钱。
小涛以前还挺好带的，一直都挺乖，成绩也不错，但不知是不是到了青春期，还是上高中后离家远了，思想松动，性情大变，动不动就要零花钱，在网吧一待就是一宿，还时不时旷课。
老师联系小涛父母，他们就推给连娇，说家里奶奶在，让奶奶管。可连娇哪里管的了，她行动不便不说，老师说的她也听不懂，尽管如此，她还是察觉到了严重性，她怕小涛在外面惹事，就把自己的低保都挤着给他用。
但这些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小涛越大越叛逆，他现在回家吃完饭就走，除了问连娇要钱，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所以小涛昨晚去哪，干什么了，连娇一无所知。
连翘听完沉默了。她听过不少贫困家庭的故事，震撼她的不在少数，碰到捐款的，她还会捐些。但现在发生在她身边真真切切的事，却让她产生一种不太真实，想去否定的感觉。
她想着，不知怎么就下意识就想到了陆瑛。连翘抬头看去，那人的表情就跟刚才连娇向他道歉时一样，毫无波澜，甚至是有些漠然。
连翘心里有些打鼓，一个能跳水救人的人，现在为何如此冷漠？
第6章
陆瑛根本就没听那些家长里短，他现在只想找回电脑，满脑子都在想那个叫小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哪怕再凄惨的故事都和他没关系。
连娇还要去给小涛做饭，陪连爷爷聊了会后又进了厨房，留下三人坐在人家后院里，大眼瞪小眼。
今天天气极好，晴空万里，连空气都是透亮的，风吹过，吹散了方才尴尬的气氛，还带起了阵阵的米饭香。
连翘沉闷的心情缓和了不少，连带着觉得陆瑛肯定不会为难这一家子，然后拉着爷爷就讨论起自家小院还得搞些什么花花草草。
陆瑛瞥了她一眼，心情转换的这么快也是没谁了。他就没办法纯粹靠发呆消磨时间了。等的时间越久，他手就越痒，总想打开PAD工作，但一想到自己PAD被偷了，就更焦虑了。
这样混日子的时光，真的不适合他。陆瑛想问小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一偏头，连翘又闯进了他眼里，他忽然愣了下，看着眼前正笑眯眯的女孩，不知怎么的就没移开视线，也忘了要问的话。
连翘背着太阳坐着，和爷爷聊的正嗨，充沛透亮的阳光落在她的头顶和肩头，周身像镶了一圈淡金色的光环，把她整人个笼罩起来，像个小精灵，那双眼睛，一笑，就盛满了阳光，亮晶晶的光往外溢出来。
陆瑛看着，一股诡异的感觉缓缓从心底升起。
在碰到连翘前，他身边全是精英女性，他很欣赏她们，看着她们对自己的人生有所要求，并倾情投入，获得傲人的成绩，他由衷地赞赏。
可连翘呢？他总结了一下，这姑娘十分随意，懒懒散散，得过且过，也毫无追求，不，她的追求就是在花样的二十多岁放肆地虚度时光。
陆瑛看着她，心想，真是一言难尽。
连翘忽然有点不自在，感觉谁在看她，她一偏头，就看到视线的主人，连翘微微一征，有些莫名，她看着陆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陆瑛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全然没察觉连翘正看着他，更没发现，就两天功夫，自己居然操心起一个民宿老板的人生。
连翘心里忽然一惊，眼珠轱辘一转，自作多情地想，他该不会……然而这个想法还没冒头就陡然卡住，因为从陆瑛看着她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丝嫌弃的意味。
这不是来要电脑了吗？连翘下意识就认为陆瑛还在责怪她，眉头一蹙，颇为不爽，才要开口让他别盯了，前屋忽然“啪”地一声，两人眼睫倏然一抖，齐齐看向前屋。
“我都要饿死了，饭好了没？！”一道男孩青涩又略带烦躁的声音传来。
不用问，小涛回来了。
男孩抱怨声音不断，声音也越来越近：“我就说交个伙食费，中午在学校吃就好了，非要我两头跑！想累死我啊！”
连翘与陆瑛又对视一眼，不等他有所反应立即冲了出去，刚进过道就看到一个男孩，个头高高的，那张脸比视频里更加清秀，人也更消瘦一些。
突然窜出个人，小涛也吓了一跳，烦躁的神情还挂在脸上，正在薅着头发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两人同时脚上一顿，对视了一秒。小涛先收回了视线，神情恢复如常，他放下手，懒散地靠在墙上，盯着连翘，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眼里没有丝毫溏淉篜里胆怯和疑惑，却还是被连翘捕捉到了一丝故作镇静的慌张。
“你谁啊？在我家干嘛？”小涛微抬起下巴，语气有些虚张声势，他话刚落，就瞥见连爷爷从后院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最后面是他行动不便的奶奶，他瞬间明白过来，神色一变，“啧”了声，脚尖不自觉地转向大门。
“涛涛，人家来要回电信，你赶紧还给人家。”连娇不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轻轻的。
小涛神情有些不自然，剜了连娇一眼，不以为然道：“什么电脑，你又在瞎说些什么？”接着看向连翘和陆瑛，手一甩，不客气道：“都别在我家待着，滚开！”
连娇瞪了他一眼，斥责道：“他们是客人，你又发什么脾气？赶紧把电脑给人家！”
然而小涛根本不把连娇放在眼里，翻了个白眼，再看向连娇的眼里充满嫌弃和鄙夷，但又似乎有些心虚，脚尖一直对着门口，视线也时不时地瞟向大门。
“电脑在哪？”陆瑛问。
小涛个高，但比起陆瑛来，还是矮了一截。他抬起头，看着陆瑛，皱起眉头，语气不善：“谁他妈拿你电脑了？”
陆瑛居然没气恼，只是无语地轻笑了声。
事情开始变的复杂了，连翘没料到小涛会如此倔强，她想了下，试图让小涛知道严重性，便说：“电脑是这位大哥的，里面有他很重要的材料，弄丢了后果很严重。”
小涛却嗤笑一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电脑？跟我没关系”他说完，又看向陆瑛，本想强硬一下，神情却忽然一变，眼神闪躲起来。
连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低下了头。
连翘有些抓不住这孩子的心理，怎么都说不通的话，她纠结要不要把监控的事说出来，但就现在的情景，她说了就等于打小涛的脸，少年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连翘不敢冒险。她正纠结着，陆瑛又开口。
“你满十六了吧？”陆瑛的声音清冷又疏离，在这屋里多少有些突兀。他听连翘说半天，也说不到个重点上，再看这男孩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索性动点真格。
小涛压低眉眼，有些不耐烦，十分不屑地低呵：“关你……”屁事两个事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陆瑛打断。
“满十六岁，入室盗窃就要负刑事责任，我那pad也不算贵……”陆瑛轻笑一声，头微微一偏，说：“但拘留应该是够了。”
陆瑛话落，屋里瞬间静了下来。
是连娇的哭声先打破了寂静。
她不懂什么刑事不刑事的，但她听懂了会拘留，可小涛还是个学生啊，她吓的猛然抬头，一把抓住连翘的胳膊，哭道：“我会让小涛还给他的，他没有犯法啊，为什么要拘留。”
连翘也被陆瑛的话搞得有点懵，心说，怎么着都不用上升到拘留吧，要是吓唬吓唬也好，但她搞不懂陆瑛，说不定还有可能真把小涛送进去。
她一边抚着连娇的背，一边安慰：“不会，不会，您别瞎想，他就是吓唬吓唬小涛。”
连娇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连翘觉得陆瑛说的也没错，她完全理解。但这里是农村，而且还是同姓村，上去好几辈可能都是一家人，靠人情血缘维系着，哪里知道什么法律，这些老人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接触过法律，你跑这来跟他们讲刑事责任，除了会吓到她们，起不到任何作用，说不定连小涛都不懂。
可陆瑛那一股子的精英范，明显也是不懂这些的。连翘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连爷爷在一旁也急了一头汗，生怕两人真闹点什么出来，赶紧劝解：“都别冲动，年轻气盛的，有什么都慢慢说。”然后看向小涛，有些不客气：“你赶紧把电脑还给人家。”
小涛翻了个白眼，毫不在意，他盯着陆瑛，轻蔑笑道：“你少他妈在这吓唬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你电脑了！”
哪只眼睛？陆瑛笑笑，然后看向连翘。
连翘：……
得了，得罪人的事都让她干了。好了，她也不用纠结说还是不说了。
连翘吸了口气，看着小涛，硬着头皮说：“我家装了监控，你昨晚……那个……嗯……都拍到了……嗯……对。”
连翘想尽量表达的自然婉转，但结果还是炸了。
小涛脸上肉眼可见的一阵青一阵白，然后又涨的通红，就像被人剥光了示众，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他无地自容。他想强装镇静，可毕竟才十几岁，控制不了情绪，一时间表情就有些滑稽。
少年总是轻狂，又死要面子。看着眼前的人，小涛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在笑他，一下子恼羞成怒，猛然举起拳头朝陆瑛脸上砸了过去。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听见“啊”地一声，再看过去，就见小涛被陆瑛反剪着双手压在背后，整个身子被钳制着动弹不了。他嘴上骂骂咧咧，用力挣扎，脸颊憋的通红。
“不想拘留就赶紧把电脑拿出来。”陆瑛也懒得跟他周旋，赶紧还他赶紧走。
小涛却气上了头，毫不认输，跟陆瑛对着干了起来，他大吼一声：“就不给你！气死你！你有本事就这样抓着我啊！”
连翘闭了闭眼，事情到此，已经不想说话了，却也没忘摁着连娇。
连爷爷急的又去劝陆瑛：“小陆啊，你先放了小涛吧，有什么好好说，好不好？”
陆瑛冲连爷爷笑了下，一手钳制住小涛，一手掏出手机，在几人的注目下，拨出了电话。
这又是要干嘛？几人茫然地看着他，电话接通，听着他说话，就更懵了。
陆瑛一脸严肃，对着手机：“连家村，对，有人盗窃，故意打人，对，在村子最里面，对，都在。”
不用怀疑，陆瑛就是报了警。
他陆瑛是真报警啊。连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彻底无语，又有些哭笑不得，实在想不通本来只是来要回电脑，怎么就失控了呢？
连爷爷没听出什么，疑惑地看着陆瑛问：“小陆，你这是给谁电话呢？”
“警察。”
两个字往外一扔，堪比一个炸/弹。
连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了起来，甩开连翘的手，铆足劲，拖着一条腿，用比平时更快的速度挪到陆瑛面前，抬手就往他胳膊上砸，边砸边骂：“我们小涛怎么了，你就要警察来抓他，他犯了什么法？不就是用你电脑吗？你是看我们家里没个像样的男人，欺负我们是吧？我告诉你，你要是把小涛怎么样，我跟你拼了！”
连娇行动不变，但力气是真的大，一拳一拳地地砸在陆瑛胳膊上，他是真疼。
小涛看不见陆瑛，愤恨的视线从眼梢飞上去，嘴上还在骂，想挣扎却依旧动弹不了。看到连娇那副像发疯的样子，他扭过头，嫌弃地“啧”了声。
陆瑛被打的莫名其妙，他听不懂连娇的意思。什么叫家里没男人就欺负他们？他欺负他们什么了？他电脑都被这孙子偷了，怎么就成他欺负他们了？
他不解，也没处求教，更不能跟老人动手，只好不停地把胳膊往后缩，钳制住小涛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连娇，你别这样，都别闹了，不嫌丑啊？”连爷爷上前拉开连娇，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冲小涛吼道：“你是要把你奶奶气死吗？还不赶紧把电脑还给他！”
少年倔起来，真的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盲目无所畏惧。小涛狂扭动身子，大吼起来：“不给！就是不给，让警察来抓我吧！我倒要看看我会关几天！”
连翘站在一边，看着乱作一团的几人，扶住额头，叹了口气。
小涛又吼又叫，连娇又哭又闹，陆瑛也不肯放手，神情淡漠地钳制着少年，警察还没来，就引来了不少村民，不一会功夫，牵着孩子的老人们就把小涛家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还真是热闹啊，连翘苦笑一声。她看向陆瑛，那人坦坦荡荡地站在人群中央，格格不入。
第7章
就在陆瑛快被村民的唾沫星子淹没时，警察终于来了。
一辆警车停在门口，院子里高亢的责骂声忽然稀松冷却下来，人群也自觉地分散到一边。
“谁报的警？”一名上了年纪的男警察从车里下来，扫了圈，模样十分严肃。
陆瑛抓着小涛两步跨到警察跟前：“我。”
老警察一愣，上下打量着陆瑛，眼里有疑惑也有惊叹，脚步不自觉地放慢，过了好一会，慢悠悠地看了眼小涛，才问：“什么情况，说说吧？”
陆瑛把情况说了，又拉过连翘，推到老警察面前，说：“她是民宿老板，她可以证明电脑是他偷的。”
老警察缓缓掀眸，看向连翘，眼里又闪过一丝惊叹，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意味不明地问：“是吗？”
连翘被这位警察打量的有些不自在，那眼神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她如果承认，就会得罪村里人，因为无论真相是什么，村民们都只会认为是陆瑛欺负人，在他们上眼里，用下电脑又怎么了，而且她还得在村里混。但她又不能昧着良心否认，毕竟事实就是事实，否认就是对不起陆瑛，而且她还指着他能给民宿一个好评。
就连翘犹豫的这一会，无数道盯着她的视线就像刺一样，簌簌地钻进她身体里，二十二岁的连翘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艰难和无奈，她此刻只想原地消失。
老警察看出连翘的为难，轻笑了下，说：“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把事情搞复杂了。”他指着小涛，说：“你，赶紧把电脑还给人家，就现在。”
大概是老警察神情气质都很严厉，不苟言笑，盯着他的眼睛像鹰一般，分分钟就震慑住了他，小涛乖乖地回房间拿出了电脑。
老警察接过电脑，瞪了他一眼，然后送到陆瑛手里，拍了拍他的肩，微笑着说：“您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您看，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这孩子我们以教育为主？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亲自抓他去拘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