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漱完后去楼下餐厅打饭,回来后在原有的病房里找不到喻卿,经护士提醒,得知母亲被安排到了单人病房,正想着是怎么回事,进门时便看见周怀生坐在病床前跟喻卿谈笑。
两个人之间气氛不错,丝毫没有生疏了好几年的距离和陌生。
“姝宜回来啦?”喻卿看她一眼,“你看看是谁来了。”
她不得不笑着,对上周怀生有些克制的眼,他穿着跟昨天完全不同的装扮,浅色衬衫和工装裤,看起来十分休闲,也很符合看望病人应有的礼数。
周怀生对她点点头,“昨天在电梯里我和姝宜匆忙见了一面,估计她都忘了跟您说我会来看您了。”
他这话颇有深意,大概也是料到了她不会把与他重逢的说出来,所以找了个折中的办法给两人一个台阶,免得在长辈面前不好看,他是学新闻出身,这种人情世故拿捏的最准。
温姝宜却觉得有些没必要,但也不好在喻卿面前弄得太生分,有些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两家人从前的关系总是毋庸置疑的。
她作为一个小辈,无论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都不该对世交的好心拒之千里。但她又是个过于率真直接的人,没办法欲盖弥彰的跟他一起圆谎,只得尴尬笑笑。
“这没什么,咱们确实有几年没见了,你父母他们都好吗?”
喻卿笑容可掬的寒暄着,问了问他的近况。
“你现在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闻言,周怀生眉间微不可查的动了动,随即笑笑。
“我爸妈他们在去年也都把重心放在京平这边的生意了,我也就还那样,工作都差不多。”
他轻描淡写,捡重点回答了几句。
喻卿看着周怀生,越看越欢喜,从前觉得他是个性格温吞的学霸,如今看来,眉宇间多了些从容内敛,更添了几分成熟。
性格、外形和工作,无一例外都很符合长辈挑女婿的标准。
“那你结婚了没,你比姝宜大三岁呢,早就成家了吧?”
喻卿这话一问,温姝宜觉得病房内的氛围都有点不对了,似乎不是久别重逢的叙旧,反而有点长辈套问小辈的意思,她不太喜欢这种交谈方式。
也想不通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一反常态。
周怀生没怎么去看温姝宜变化莫测的脸色,自顾自认真回答:“几年不见,喻阿姨您还是这么风趣,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
他话至此处,又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
“姝宜呢,现在怎么样?”
这话犹如一个惊雷,将她从纷飞的思绪中急忙拉回。
她顿了顿,正想开口,却被喻卿抢先一步。
“你也知道这丫头学的是文物专业,大学这几年一直兢兢业业的,本来一毕业能被西江的文物院特招去的,但是因为我生病她就放弃了,前些日子从北县调到了博物馆,如今也辞职了,她上来那个倔劲儿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跟当初一样。”
话说到最后,不免也有感叹。
父母们一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功成名就时,必然也会希望自己的子女有所价值。喻卿这番话没别的意思,只是难得敞开心扉跟一个小辈倾诉。
温姝宜在病房待不下去,找了理由出去了。
没过两分钟,周怀生也出来找到她。
“我怕你买的饭会凉掉,所以跟阿姨说先让她吃饭。”
他走上前,坐到温姝宜身侧空出来的座椅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昨天在电梯里还要近上许多,温姝宜有些不自在,悄悄往外挪了挪。
下一秒,周怀生也很识趣的同她分隔开一些距离。
“刚刚在病房里那么说没别的意思,主要也是不想承认你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他也很直率,坦坦荡荡的把这话说了出来,反而也没让她生出太多愧疚之感。
“我也没别的,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是现在还是添麻烦了,是你换的单人病房吧?”
大医院的单人病房加钱也很难排到,但周怀生只这么一会儿就换的这么痛快,并且还带了七八盒补品,温姝宜怎么看都是觉得给他添了麻烦。
在她眼中,从前的交情毕竟只能算作从前。
她是个愿意折磨自己也不愿意麻烦别人一点的人,别人稍微在她身上浪费点时间她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况,这个人是周怀生。
正因为从前的渊源,所以她又没办法像旁的人那般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这话可就是见外了,当时我住在北县的时候也没少麻烦你们,喻阿姨都没跟我说这种话,你就别折煞我了。”
周怀生试图开解,看向她时发觉她眉间似乎有解不开的担忧。
旧人重逢,再见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别扭。他们两人之间,更有无法言说的疏离和隔阂,想要完全像从前那般心无旁骛也是很难。
“还是谢谢你,单人病房的钱我会转给你。”
温姝宜想了想,最后还是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那一瞬间,周怀生萌生了许多想法,他不会接受温姝宜转给她用的钱,但是又不能错过这一次加她微信的机会。
大脑光速运转,几秒后还是加上了她的微信。
待她走后,周怀生以最快的速度翻了一下她的个人信息。
她的头像是个风景图,一张高山流水的图,简单明了,十分符合温姝宜的性子,个签是一个句号,朋友圈里除了些文物科普链接后在无其他,没有一条关于个人生活的日常,几乎窥探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他还是以此视为神祇,也是了解她这几年的唯一渠道。
在长椅上坐了快十分钟,将她的朋友圈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等他再回到病房时,屋内的气氛却好像变了,温姝宜和喻卿的神色不对,似乎是发生了点小别扭,他洞察力警觉,温姝宜眉眼低垂,怎么看都不是方才的神情,甚至比方才看起来还要更颓废。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他主动开口道别,末了又问起温姝宜需不需要帮忙找个护工。
喻卿直言拒绝,声称已经让他很麻烦了,几尽推脱,温姝宜也顺势送他出门。
两人各自走各自的,出了肿瘤科住院区的走廊到电梯口,周怀生这才说话。
他看着她眼底显而易见的乌青,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她。
“我在江槐路有套房子一直没住过,阿姨出院后你俩先去那住吧,这是我妈强烈要求的。”
周怀生没说他知道她们两个卖掉了北县唯一的房子,如今也是无根浮萍,京平是一线城市,生活节奏和生活水平都很快,她们剩下那点钱连一个首付都不够付。
温姝宜别开眼,直接无视了那串钥匙,在她眼中,这个行为有些逾越了,甚至不属于他们现在这个关系,而且,她觉得有些荒唐。心底里那点仅剩下的自尊心作祟,她连语气也变得有些冰冷。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下一秒,她发觉周怀生错愕的目光,觉得自己也有点不近人情,于是又缓了缓嘴角。
“我外婆留给我妈一套房子,在海司区,出院以后我们直接住到那就行。”
这话听着像解释,但周怀生已经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妥,至少,是稍微伤害到了这个跟过去截然不同甚至判若两人的小姑娘。
有些奇怪,在他眼里,他总觉得她是小姑娘。
电梯开门时,周怀生对她挥挥手再见,说了句有事叫他,便随着电梯内的人流渐渐消失在关上的门之后。
温姝宜看着下降的楼层,发自内心的舒了一口气。
看了眼时间,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急忙打开微信,点击周怀生的对话框,转了三千过去。
至此,她才觉得是真正放松了。
第3章 始终有根刺
十五分钟前。
喻卿看一眼关紧的病房门,而后低声开口。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人家怀生好歹是一片心意,你拉着个脸人家看到会不会多想?”
这么多年,喻卿独自抚养她长大,鲜少有这样横眉冷眼的时候。
温姝宜不解,对母亲的态度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也没顾着什么,直言直语的说了。
“我是觉得你太热络了,对一个从前交情一般的孩子那么亲切干什么?他要真那么惦记着我们,用得着四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吗?”
在她心中,始终有根刺。
喻卿听了这话之后更加生气,声音也不自知的放大了几分,“你这丫头现在怎么这么冷血?几年不联系也不能代表关系就不在,就算是旁的人几年不见再重逢了还要热情相待,而且你周叔叔当年跟你父亲情同兄弟,怎么能算是一般交情?你这个想法可不对,全看人家的错处,怎么不看看自己?”
姜还是老的辣,一针见血指到痛处。
“当年你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姓蒋的男朋友,也不怪人家怀生不联系你。”
喻卿人在气头上,生病之人情绪比常人要难以自控,一股脑说出来了。
只是这个话题,是温姝宜心里最介怀的部分。
听完这句话时,她的眉头已经完全拧成了一团。
喻卿反应过来后也后知后觉,这话实在是有些伤人了,尤其是家人之间,有些伤害总是无形的,往往伤人最深,加注也更大。
她有心解释,但现在恐怕也于事无补。
“对不起姝宜,妈妈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了,你别放在心上。”
喻卿放缓声音弥补,对上温姝宜冷寂的眼,这些天为了她的病她一直跑东跑西,前阵子更是为了筹钱跑回去出售房子。她才二十四岁,原本是个千娇万宠的小姑娘,应该生活愉快工作顺利,不应该成天浸在悲伤里。
毕竟对她而言,痛苦的事已经太多太多了。
人生暗处的轨迹席卷她又一阵狂风,她实在形单影只。
温姝宜沉默。
“我是看到怀生也想到你的工作,原本你可以去追寻你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如今为了我放弃,妈是恨自己帮不到你反而拖累了你。”
重病之人都会有这样切实的真情实感,躺在病床前万事皆空时只惦记这自己的孩子,喻卿只有温姝宜这一个女儿,十三岁前是娇养着的,即使后来家庭突遭变故打击,但也一直不曾错失她什么,物质,精神和教育一直都没落下。
即便她成长路上缺失了父亲这一重要角色,但母亲给予她的爱已经足够多,多到她如今成长为一个身心健康的善良人,没在荆棘路上失去方向。
想到这,温姝宜原谅了喻卿方才那段有些戳人的话。
她也柔软下来,不忍心将脾气展现给如今的母亲。
“当年放弃西江是我考虑再三后决定的,不全是因为你生病,现在放弃博物馆的工作也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她试图宽慰,但也无济于事。
怎么解释好像都没办法说明,尽管当年确实是不得已放弃了梦想,可直到如今,她都没有后悔过。
她是个这样的人,对待自己已经决定好的事从来不会再回头看,更不会哀而过甚的感叹来去,那没意义。在她眼中,与其纠结过去,不如把目光放到当下。
走到哪算哪儿,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这条路。即使是她放弃了,那也怨不得什么,以后还会有更好,更适合自己的路。
喻卿轻轻叹气,“你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妈妈不希望你这样,我的女儿应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不是因为我的病束缚住自己。”
对她而言,她们母女应该好好活,活出色彩来,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就很好了。”
生病之后,温姝宜只希望她的母亲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陪自己一年又一年。
最后,温姝宜觉得病房里的空气有些闷,告诉喻卿后去了天台透气。
她心里有无法言说的委屈,自己怎么说也说不出来,但她太忙了,连整理情绪都没有时间,每时每刻都要关注母亲的各项情况,这两天又因为跟周怀生的重逢所以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思绪纷乱在所难免,生活不顺时,人大概也只能想到从前。
温姝宜从前很依赖周怀生,她是独生女,亲戚家的兄弟姐妹不多,跟她更是没什么感情,所以她一直是独自一个人,直到周怀生出现在她身边,一开始她还不适应,不太习惯身边有一个事事都要关心自己的人在。
但是后来,她越来越离不开他。
可是在她依赖周怀生最强烈的时候,周怀生考上了京平的大学。起初,温姝宜也想去京平,但是她最爱的专业在安大最好,于是也就自然而然,放弃了去京平上大学的这个念头。
她很不想否认从前跟周怀生的种种,她甚至认为他对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总不能要求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还要一直照顾自己直到大学毕业。所以上了大学后,她自动跟周怀生断了联系。
这一断,就是这些年。
周怀生到医院停车场时,微信提示音响了两次。
他慢悠悠走到自己车旁,拉开车门前拿出手机划开屏幕。
是温姝宜发来的。
一条显眼的转账信息,另一条是个务必让他收下的客气话语。
话里话外,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如今陌生无比,甚至还不如只有几面之缘的陌路人,很别扭,除此之外,他还觉得胸膛里有无可言说的憋闷。
上了车,拿到储物格上的香烟盒,摸出一支后含在唇间,而后缓缓降下车窗。
周怀生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看起来很像是一双弹钢琴的手,从前工作扛着摄像机一场一场赶行程时,曾不止一次被同事调侃说他这双手看起来养尊处优,再加上独特的贵公子气质,说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打工人。
如今自己做了老板,反倒跟从前也差不多。
累死累活,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有这样无法言说的问题需要自己排解。
跟温姝宜重逢虽然是件开心的事,但在这浅显的欢喜背面,也有些深刻的问题需要逐一解决。
回到寄云天时,午饭时间刚过。
一楼前厅处的饮茶区几乎坐满了西装革履的商业人士。
寄云天是他两年前开起来的独树一帜的酒楼,素有生意场中的食堂之称,因为中式风格明显,往来者又几乎无白丁,常常被人调侃于身价如何还要看寄云天让不让进。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报道,周怀生到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根据菜品和餐馆格调,确实比较符合适合商业洽谈的人员在合作时前来品尝。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时就定下下一项目的合作单,做的是那些塔尖上人们的生意。
周怀生环视一周,准备上楼时被员工叫住。
“老板,华清的顾总在晴霁包间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