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本来有点半睡不睡的,这时候又醒了,听到邻床的夫妻出去了,才吐出一口气说:“你听到没有?他叫太太只用一个字,可见是恩爱了。”章弦辉说:“谁像你呀,什么章鱼哥鱿鱼哥,就会取绰号了。”明明爱娇地道:“那你呢?”章弦辉在她耳边轻声唤,明明,明明。明明答应一声嗯,揽着他脖子,再答应一声嗯,亲他的脸。章弦辉说你脸上都是眼泪,黏乎乎的。下床去拧了一把热毛巾,给明明擦净脸上的泪痕,抹上面霜。自己也洗了脸,回到床上睡好,过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
半夜明明在熟睡中被痛醒,抽搐起来,章弦辉知道是麻药彻底过了,忙跳下床,打开床头小灯,按铃叫护士。明明捂了捂嘴,侧转身想吐,习惯性朝右,偏偏正是右边胸脯有伤口,这一下痛得眼前发黑。章弦辉扳过她身子朝向自己这边,一边早拿过漱盂放在她嘴下,一边轻拍她的背。
明明吐了几口,胃中烦恶稍去,伸长脖子想看看有没有弄脏衣被。章弦辉知道她爱净,忙说没有,没有。明明点点头。章弦辉问还吐吗?明明摇头,章弦辉拿漱口水给她漱口,漱好口拿蜂蜜水给她喝,用毛巾擦干净她的脸,再扶她躺好,盖好被子。
这时护士来了,问需要什么,章弦辉说病人好像伤口很痛,可以用镇痛泵吗?护士说马上就来。等护士装好镇痛泵,量了脉搏,说没关系,情况正常。
章弦辉谢过,等护士关了灯,再关上门,重又上床,低声问明明:“想刷牙吗?我用手指裹上湿巾给你擦擦?”明明动了动嘴,章弦辉把耳朵贴在她唇边,听她说:“我的男人,金不换。”章弦辉笑,取一张湿纸巾裹在食指上,替她洗牙。
清晨明明睡醒,章弦辉给她刷了牙,洗了脸,服侍她吃过早饭,医生巡过了房,重新挂了药。章弦辉说:“你再睡会儿,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就来,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按铃喊护士。”明明说好的,我知道。
章弦辉又请潘女士代为照看一下,他去去就回。潘女士说好。章弦辉想起昨晚那位男士,此时并不在病房内。
章弦辉走后,明明重又睡着,再次醒来,却见床边坐着乐采颖。她还当是看错了,仔细看了看,确认是采颖,便开口叫她:“姐姐。”
采颖正拿着手机在看,听她叫,抬头笑问:“醒了?”明明眼圈一红,扁了扁嘴,带着哭音说:“采颖姐。”采颖上前抱抱她,“哎哟,叫得这么亲热,早知道有今天,那天就不该气我。”
明明破啼为笑,说:“你怎么来了?”采颖说:“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你那好男人吗?巴巴的打电话给我,说本来只是回去换件衣服,谁知接到公司的电话,说马上立即回公司一趟,他怕你无人照顾,就让我来看着你。真会使唤人啊,居然想得出叫我来照顾你,我算是服了他了。”
“你来了真好。”明明拉长衣袖,用袖口擦泪,“你知道他那个笨人,什么都不懂,早上忙忙地走了,也没想到给我梳头。”她抬抬右胳膊,“我这只手臂痛得要死,抬又抬不高,没法举到头顶。”她眼巴巴地说:“采颖姐,给我梳下头吧?”
采颖只好摇头,问:“梳子呢?”明明说不知道,“要不你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找?”采颖打开抽屉,找到梳子,摇高床背,扶明明靠着坐好,她坐在床边,打开明明的辫子,边梳边说:“现在哪里还有人梳辫子?就你花样多。”
明明不乐意她数落她,辩解说:“披头散发的,不是更糟?我上手术台前特地编的呢。”采颖替她梳通头发,说我可不会编辫子。明明表示惊讶,“三股辫都不会编吗?你没编过手绳什么的吗?”采颖白她一眼,只好把她一头长发挑成三股,一下一下编起辫子来。
潘女士看了赞叹说:“我好多年没见过有姐妹俩这样互相编辫子了,小时候好像有,后来都是满街的长直发,披卷发,中短发,马尾辫,真没见过有人梳长辫子。”采颖说就她花样多呗。说话间编好辫子,用皮筋束好发尾,再拿梳子在她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说:“好了。”
她这一下,三个人都笑了。潘女士说就是这样,梳好辫子都要被这么敲一下。采颖也奇怪,说我为什么敲得这么顺手。明明把辫子拿到胸前,说:“我妈妈也是这样给我梳辫子的,梳完也是这么敲一下。”
采颖放下梳子,说:“你妈妈走时,你才十三岁?”明明点点头。采颖摸摸她头说,可怜的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诺,那一半稿费。这下你医药费有着落了。还有,那本南极画册,主编说很感兴趣,就是全彩印刷,用最好的哑光铜版纸,成本会比较高,我们再开会讨论,看怎么节省成本。做是肯定做的,就是时间会久一点。你不用担心那个差旅费了。”
明明笑,“姐姐,你就是我的财神菩萨呢。”采颖呸道:“瞧把你嘴乖的。”又说:“我和主编的意思,看能不能找品牌相机商投放封底广告,这样可以回本,当然这要看你的意思。”明明说:“我不懂这些,姐姐看着办就好,我觉得可以。要不要再加一个汽车商?真是个狠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去的吧?搭中科院的补给船。我猜是不是有认识的人在船上,不然谁会想得到这样去呢。”
采颖想一想说:“一定是这样,我打听打听。汽车商这个,我可以把你的意思转达给我们主编。”明明说我都听姐姐的。采颖把该说的事情说完,再坐下去有点无聊,毕竟和明明没那么亲密,便说:“这人怎么还不来?真把我当使唤丫头了?”又问:“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削个苹果你吃?”明明说好。
第57章 明明(3)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进来,潘女士问都办好了?那男人说都好了,你换了衣服,我们就回家。男人朝明明和采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回手拉起床围。明明朝采颖歪了歪头,意思是好帅气一男的。
采颖笑一笑,削了一个苹果,拿给明明吃,自己再削一个。稍后帘帷拉开,潘女士换了一条裙子出来。明明和采颖听见声音,转头一看,咬着苹果,张大了眼睛,直呼说真漂亮,电影明星都没这么漂亮。
潘女士笑了,说苏妹妹放心,以后都会好的。萍水相逢,后会有期,再见。那帅气中年男人朝明明和采颖也说了句再见,拿了包,扶着妻子走了。
等两人走了,明明和采颖说,好漂亮一对夫妻。又说:“你看看挂在病床床尾的病历,上面有病人的信息。”采颖瞪着她,问干什么。明明说:“我想知道这位姐姐叫什么。我记得她说她姓潘,但昨晚半夜我好像听见她先生叫她苏。莫非是我记错了?”
采颖皱着眉去看了一眼,说:“人家叫潘书。是书,不是苏。跟你没关系啊,你别逮着人就认亲戚,谁都是你姐姐。”明明笑嘻嘻说:“我叫你姐姐怎么了?谁让你比我大呢。我叫你姐姐,你就不好意思骂我了。”
采颖懒得理她,吃完苹果,扔掉果核,看看手表,说:“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明明说:“你先走好了,我这里有护士呢。”采颖说:“你男人再三交待要我陪着你,我能离开留你一个人吗?”看看明明,问:“你几时知道你有这个病的?”
明明说:“我从小就知道。我家加上我,四代女人,都是这个病。我妈和外婆都是在比刚才那位潘女士还年轻点的年纪死的,我太外婆走时也就比我再大几岁。”
采颖一脸无可奈何,说:“真讨厌,想讨厌你也讨厌不起来了。严聪知道吗?”明明说:“他和妈妈都知道我妈是得什么病死的,但他们都没对我说过什么。真的是很体面的一家人呢。我很感激他们。”
采颖又问:“那章弦辉怎么说?”明明笑说:“他还能说什么?该他受着呗,他还能不管我呀?”采颖笑了,说:“他可算有机会表现他的殷勤了。”明明说:“我好奇死了,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他献殷勤啊?是剥夺了你享受细节的乐趣吗?”
“哈哈哈哈,”采颖笑起来,“你真是什么不懂。这是结果,不是原因。原因就是我不爱他了,那么他的出现和存在都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明明呆呆地看着采颖,采颖问怎么了,我说得太难听了?“可事实就是这样,”采颖说:“爱是唯一性的、排他性的,当你爱一个人时,就只能爱一个人。这时候占着需要被爱位子的那个人,自然就成了靶子,做什么都是错。章弦辉什么都没做错,我就是不爱他了。”
明明摇头说不是,“我不是不明白爱是你说的唯一性和排他性,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笑。采颖姐,你笑了诶。”采颖愣了一下,摸摸脸,茫然问:“我笑了吗?”明明点点头,“你笑了,我看到你笑了,也听到你笑了。”
她一转眼,看到章弦辉站在门边,像找到证人一样激动,说:“你刚才也听到了是吧?你听到采颖姐姐笑声了是吧?”采颖回头,也看到了章弦辉。
章弦辉点头,看着采颖说:“你笑了。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看到你笑了,是有两三年了吧?应该不止了,我们离婚都有一年半了,那就有三四年我没看到你笑了。”他也笑了,“采颖,你的病好了。”
采颖搓一下脸,动动嘴角,做了个笑的样子。明明笑说:“姐姐,你看,你会笑了。”采颖又笑了一下,说:“疯了。我走了,你们就笑话我好了。”起身就走。
明明扬声说:“我只在这里住四天,然后出院回家。采颖姐,你来找我玩呀。”采颖挥挥手,离开病房,反手替他们拉上了门。
明明看着章弦辉笑,得意地说:“看见了没有,我的杰作。”
章弦辉笑着走近她,明明看他两只手都背在身后,问:“你给我带了什么来了?”章弦辉说猜。明明就猜,“花?”章弦辉点头,“我们明丫头真聪明。再猜,是什么花?”明明想一想,“白兰花?我闻到香气了。”
章弦辉摊开右手,是两串雪白的白兰花。雨季的花,香气透骨。明明看了大喜,说:“你帮我挂衣扣上。”章弦辉摇头,说还有。明明眼睛发亮,“还有?嗯……被白兰花香盖住了香气,凭香味猜不出是什么了。是什么?”
章弦辉拿出左手,明明大叫一声,“是荷花呀。你去过莲市了注?”章弦辉手里握着一支刻花玻璃瓶,花瓶里插着一束荷花,大大小小有五六支,大花垂着花苞,小花支着花蕾,都在等着开花。
“今天运气好,回去时路过断桥,正好还有最后几枝,就全部买了,还有两个嫩莲蓬,等下剥给你吃。”章弦辉说,把花瓶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
章弦辉从花瓶里抽出一支最大的荷花花苞,托住花蒂,在掌上逆时针转了十几下,对明明说:“吹口气。”明明笑着往花尖上吹了口气,章弦辉说“开”,那花应声而开。
他拿着花献给明明,说:“苏明明,来,和我结婚吧。”
明明笑了又笑,笑出了眼泪,说“好”。
明明在医院住了四天,朱医生嘱咐她一个星期后来拆线,叮嘱章弦辉说不要让她的伤口接触到生水,拆线前不要洗淋浴,盆浴也要注意。章弦辉说我会小心的。
回到家,何毓秀她们都来问候,说这几天一切都好,苏总请放心。明明说我放心,等我可以动了,我们去湄州岛玩。毓秀她们大叫苏神万岁,欢喜过后,又去工作。
章弦辉笑问你现在的绰号是“苏神”了吗?明明笑说是。她们觉得管我叫苏总把我叫老气了,就叫我“苏神”。章弦辉点头说我知道,苏亚雷斯,“苏神”。好,这个绰号我喜欢。以后我也这么叫你。
一个星期后明明去拆了线,一个月后去复查,朱医生说情况良好,不过还是要注意左边。问苏明明什么时候来做造型手术,夏天过去就可以做了。明明说好,说做了我好穿美美的婚纱,朱医生到时候要来参加婚礼哦。朱医生说那是当然的,你是我的VIP朋友。
夏天最热的几天过去了,明明和章弦辉带了“六博”事务所的全女班去湄州岛团建。何毓秀她们撒欢一样乘快艇踩冲浪板,明明不敢下水,只和章弦辉在海边漫步。
地点是明明选的,章弦辉还问为什么不是上回说的涠州岛而是湄州岛,明明说湄州岛是妈祖的道场,上回对妈祖不敬,说要叫上她打麻将,结果就这样了。所以要来谢罪。章弦辉摇头,说又胡说了。
明明笑起来,说妈祖是中国唯一一个由人而成的女性神祇,凡人可成神,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我们从爱情的原点出发,经过道德的迷津,最终来到信仰的宇宙。传说妈祖二十八岁而殁,我遇到你时也是这个年龄。章弦辉便说,你在我心里,就是天神。
两人相对大笑。明明说我们两个,你吹捧我我吹捧你,都是彼此的神。章弦辉说你不能劳累,走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休息吧。明明说好。两人回转酒店,入夜后,在酒店阳台上等着看牛郎织女星升起。
明明等着等着睡着了,章弦辉摇醒她,说银河升起来了。明明揉揉眼睛,看着眼前天河倒悬、群星飞溅的神奇景象,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爸妈了,在我家原来的小园子里,在新种一缸荷花。
章弦辉说那是爸妈想你了,他们在你的梦里来看你。明明还是怔怔的,又说:“我看见有个孩子在叫妈妈,妈妈抬起头,我发现那个人不是我妈妈。”章弦辉嗯了一声,笑说:“你又在说书了?这回是什么故事?”
明明没理他的打岔,继续讲她的梦境:“梦里的那个妈妈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日常戴一顶假发,是短的,只到耳下。梦里的那个妈妈是长发,梳一条辫子,垂在胸前。”章弦辉警惕地看着她,拉一拉她的长辫子,“像这样?”明明把目光从遥远的星河收回,落在面前的男人脸上,“那个孩子跑去抱抱妈妈,妈妈抱起他,那孩子是个两三岁的男孩。”
章弦辉好奇,问:“男孩吗?”明明点点头,疑惑地说:“是个小男孩,光着脊背,背带短裤,童花头。那不是我呀,我一个姑娘家,再小也不可能光着身子吧。”想起不久前还在冲绳海边裸泳,掩面笑了。
章弦辉没笑,说你等一下。拿起电话给家里人问安,说大嫂七夕快乐。又说我房间里的写字桌上有张照片,你发来给我。稍时手机有短信提示,章弦辉打开手机,把大嫂传来的照片点开,拿给明明看。
明明看了,惊讶地说:“就是这个孩子,他跑进我的梦里来了。“
章弦辉温柔地说:“这是我,三岁时的我。你在梦里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亲爱的,我们会有一个男孩。你的家族遗传病,会到你终止。”明明看看手机里的照片,又看看他,说:“真好。”
真好。这个结局真好。明明放心了。
半夜天开,星河扬波,皓宇澄清,天津四落。明明指着银河说:“记得我们去年在象山看银河吗?日子过得好快,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章弦辉说:“日子好过,就过得快,日子难过,就觉得慢。你觉得快,那是这一年还算称心如意。是吗?”
明明说:“我以前读过一首七夕诗,是这样的。”她念给他听:盈盈河水侧,朝朝长叹息。不吝渐衰苦,波流讵可测。不见眼中人,谁堪机上织。愿逐青鸟去,暂因希羽翼。“太悲了,我不喜欢,”明明说,“但偏偏读两遍就记住了,说明是切合了心境。朝朝长叹息,可见日子是过得慢了。”
章弦辉俯首看着怀里的星光爱人,问道:“那现在呢?”明明说:“现在嘛。”她笑,“岁月如有意,”她刚念完上句,章弦辉就接了下句:“情来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