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弃豪爽讲义气,有什么好吃的都第一次叫上宋京墨,甚至别的孩子想欺负宋京墨,也是楼弃挺身而出。
那是宋京墨头一次感受到人间如此温暖。
也是最后一次。
宋京墨始终无法忘记,他孤身一人被宋老爷子遣散到嵩屿前,小姑宋语嫣看向他时惊恐的眼神,二叔宋清辞也不再与他对视,甚至没有一丝挽留的恩情,人们纷纷不敢与他过多交流,唯恐避之不及。
楼弃也被老爷子支到寄宿学校去上学。
他像是条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众叛亲离,被扔到穷山僻壤的嵩屿和一个臭老头子日夜相对。
被生父生母抛弃,甚至被家族抛弃。
他不忿,狠戾暴躁地像只被主人扔出家门的狼崽子,对接近的人露出嗜血般的攻击性。
当时他的身子骨因为在那场冬雪里冻了太久,落下病根子,在宋家又没有经过专业的照料,一到了冬季就浑身疼痛难忍,甚至风寒感冒都能让他大病一场。
这个小老头对小小少年的冷若冰霜的态度恍若未闻,杜若亲力亲为,不假借人手,抓药熬药,硬是用着中医调理,将他的身子慢慢调理过来。
也是在那个冬天,困扰宋京墨许久的病痛缓解。
小狼崽子的伤口头一次如此珍视被人悉心照料,虽然这也有宋末的指示。
他表面上不说,却待杜若好了许多。
小老头为人和煦,除了热爱中医甚至爱喝酒种花种菜,宋京墨跟着杜若学了许多,在小镇其他人的眼中,以杜若的大弟子这一身份掩饰。
少年那颗斑驳的心在如此平静的小镇生活里似乎在被慢慢治愈,他也慢慢变得温和平静,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宋京墨知道,宋老爷子看不惯他与宋家任何人亲近,将他送来嵩屿,为的是断七情绝六欲,才能心无旁骛苦心钻研宋家传承的心法。
因此,他与杜若即便私下相处,也不是全然的放松亲近,而总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主仆之间的疏离。
他也习惯了对谁都带着一副恰到好处的温和面具。
佛曰:“无缘无故,一切皆有定。”
“命中所含,前世因果显。”
会在那场雪落后,遇见那场热烈的春。
他好笑地摇摇头,转身时看到几乎红了眼眸的楼弃,极轻地叹息一声:“之前的种种,我早已不在意,你不必介怀。”
楼弃唇瓣翕动几下,那么高壮的汉子,红了眼,正欲说什么,面前的男人走过来,抬手,微凉的掌心在他肩头轻拍一下:“回头老爷子看到你未经允许来了我这院子,指不定怎么罚你,我们的关系岂不是又疏远了,去忙你的事情吧。”
楼弃一腔话咽了下去,攥了下拳头:“好,我都听你的。”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大公子,我楼弃在宋家这几年也不是白混的,等你回来后,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楼弃就是第一个扛大旗支持你的那个!”
说完,不等宋京墨回答转身出了屋子。
经过院子门口与站着伸长脖子巴望的赵阳来了个脸对脸,楼弃狠狠瞪了赵阳一眼。
赵阳被瞪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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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下了场雨,淅淅沥沥到骤雨急。
落在院子里芭蕉叶上,砸在门环檐廊上。
赵阳得了宋末的意思,要在院子外面盯着宋京墨,看他与宋家其他人有没有往来。
期间他在凉亭里吃了壶冷茶,才百无聊赖撑着雨伞绕进院子里悄默默透过支着的窗户看了眼。
宋京墨洗了澡出来,墨玉色长发散落下来,他换身长白玉衫,在案几前就着雨声练字。
手腕高悬,提笔落笔间锋芒尽显。
赵阳没练过字,看不出个名堂来,见到宋京墨安分在院子里,于是折回到院子外的凉亭里本本分分地待着。
正巧陈辉打了把伞从院子那头绕着过来,经过这里。
赵阳叫了声,“哥。”
他与陈辉都是宋家从福利院抱回来的,陈辉年长他几岁,是老爷子亲眼相中的好苗子,从福利院里领养回来,陈辉惦记着这么个弟弟,在宋家刻苦努力下,央求将赵阳也领养回来。
两人虽没血缘关系,却胜似亲兄弟。
陈辉毕竟做事稳重,过来时看了眼小院里亮着的灯,问:“人看紧了?”
赵阳应:“看着呢,就是我无聊得很,瓜子都磕了一把,你说说让我来干这差事,是不是牛刀割鸡。”
陈辉笑:“我看老爷子的意思,有让你跟着大公子的意思。”
赵阳瞪眼:“我?跟他?还是别了吧,我瞅着他一个大老爷们又是花瓣浴又是换熏好的衣服练字儿的,长得样子也娘们儿唧唧的,我有大报复,我才不想跟着他。”
“哥,你是没瞅见,那人真长得跟什么似得,但凡是个女儿身,那我看北城上流几集团的公子哥都得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那桃花眼带钩子似得。”
“你刚刚说的话自己心里想想也就得了,就算在我面前都不许说,那是宋家的大公子,也是老爷子心中暗定的宋家继承人,咱们是宋家养大的,于情于理都该有感恩之心。”陈辉收敛了笑,板起脸来教训。
赵阳低下头去咕哝:“我知道了,哥。”
但是他在心里暗戳戳地看不起那个脂粉气重的小娘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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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京墨临摹完最后一笔,远处天色显露出阴沉的黛青色与昏墨相接,他将毛笔靠砚台放下,将宣纸揭开用镇石压住晾在桌上。
院子外面有人走动的声响他听得一清二楚。
宋末果然还是不放心,要派人监视他。
宋京墨笑笑,未曾放在心上,他洗过手后,拿了卷书翻阅,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开始响起来。
手机对他而言向来是摆设更是没有联系人,那手机也是杜若临走前硬让他带上的。
宋京墨眸中愕然一闪而过,接起。
“喂?京墨哥哥。”那头少女的声线还带着气喘吁吁。
他眼中的冷寂瞬间柔和下来。
“我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嗓音透过手机传递过来落在耳边,低醇,清澈,酥酥麻麻的痒。
像是春天的毛绒绒发芽的柳枝。
“哎呦,可让我找到你的手机号了。”那头的南星几乎是一下课就脱了校服罩在头上遮雨,顾不得打伞,百米冲刺出学校,先给老南打电话要到杜若的电话,再辗转要到宋京墨。
她扶着墙呼哧呼哧地喘气,脸颊红扑扑的,“你是不知道我要你的电话有........多不容易......艾玛,累死我星爷了......”
“长庚不急。”电话那头的男声磁性温和,比月色还温柔。
“慢慢说,我在听。”
南星总算是喘匀了气儿,扶着腰站直,“我不急,我着急死了行吗?我真是脑子抽了把你一个人扔在原地,北城你本来就人生地不熟的,你现在在哪儿?有回去的路费吗?知道怎么回去吗?”
她炮语连珠一长串地问题轰过来,震得听筒里安静了半晌。
南星暗道糟了,紧张道:“喂?宋京墨你怎么不回答我,你不会是被绑进窑子里了吧?你要是说不了话你就咳嗽三声,星爷我就算是翻遍整个北城也得把你救出来.....”
那头却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听着是心情愉悦到了极致。
良久,他才弯唇:“长庚,我很开心。”
南星:“?”
南星:“你脑子被驴踢了,被买进窑子还开心???”
南星:“宋京墨你.....”
“长庚。”他叫她。
南星:“啊?”
“我很开心你在担心我。”他嗓音比雪落还要轻。
此时晚自习下课,周遭是川流不息的学生放学,打闹的,说笑的,大雨瓢泼,视线不清晰,不远处小贩的吆喝声、电瓶车锁车声、讨价还价声还有旁边烤冷面的摊子滋滋冒油地烤面声响潮水般将她围绕。
明明那么聒噪吵闹,甚至旁人说的话都听不清晰,男人电话那头的字字句句却分毫不差落在耳中。
人间喧嚣,他却在她心头下了场雪落,轻轻的,却将周围一切都隔绝。
第18章
北城一中正对面的咖啡馆精致玻璃窗将世界与外面倾盆的暴雨隔绝开。
几个男人一行在沙发上松散地坐着, 穿着工作装兼职的女孩子端着咖啡过来给他们这桌上餐时不免红了脸多看了几眼。
咖啡杯里冰块摇晃,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眼倚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人笑道:“阿言今天反常,放走了一中那个小子, 他可是个惯犯,不禁偷钱还偷人家小姑娘的衣服什么的, 今天这小子撞枪口上, 竟然偷到阿言身上了。”
“阿言, 照你的性格,不该这么轻易将人放了不是?”
陆言放松地倚靠在沙发上, 长指捏着玻璃杯, 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跃动, 他没说话, 脑海里少女明媚张扬的回眸涌现,真是一时被晃了眼才放过那小子, 他良久才笑一声。
“怎么了陆哥这是,看上了?”旁边另一个兄弟伸胳膊碰他。
周遭兄弟都笑成一团。
陆言手指在玻璃杯上碰了碰, “呵”了声,“哪能?我不对小朋友下手。”
“也是哈哈哈, 看着那小妹妹奶得, 像是高一小学妹,咱们北大里法学院追阿言的妹妹都能绕北城一圈了, 阿言哪里还用得着对小妹妹下手。”
.....
陆言跟着笑了下,只是笑意不及眼底,他放下杯子松散地将长椅搭在沙发扶手上,往窗外看。
刚刚明明小了许多的暴雨倾盆, 滂沱蜿蜒成河。
迷蒙雨水中,不远处几个一中学生冒雨冲到咖啡馆的廊檐下避雨。
南星和贝贝也在其中。
“星爷你下课跑那么快干嘛?后面又没黄鼠狼碾你, 跑得猴子一样快,我追半天才追上。”贝贝狼狈地拧着校服,“我去,这雨也有特么毛病,我前脚刚出校门后脚就下大了。”
南星伸手遮脸,长叹一声,“我这不是怕雨下大了回不家吗?不过还好,不是电闪雷鸣的暴雨,就算一会儿雨停不了我也能冲回家.....”
这话刚说完,尾音还没落,暴雨中闪电穿透云层倏然而至,紧接着轰然巨响的雷声滚滚平底乍起,惊得周围一同避雨的女学生们抱团惊叫。
南星:“......”
南星惊奇:“我有这么乌鸦嘴吗?”
南星:“要不我来波反向施法?”
贝贝面无表情伸手捂她嘴:“星爷你就闭嘴吧,别说话了。”
.....
“呦,阿言,你看外面避雨的那个是不是今天和你打球的那个小学妹。”旁边人说了句。
陆言抬眼撩了瞬。
少女的校服被淋湿了大半儿,高马尾尾端湿漉漉地,像是森林里摘浆果被清晨露水打湿的小松鼠尾巴尖。
她正眉飞色舞地笑着和同伴说些什么,即便外面的暴雨惊雷也谈笑风生,丝毫不像旁边抱团尖叫的女生。
陆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少年不惧岁月,彼方尚有荣光在。
她朝气鲜嫩地像是朝阳,荣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拎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起身。
“阿言去干嘛?”有人嬉皮笑脸故意问道。
“出去一下。”
“哈哈哈哈,是出去办事还是送妹妹回家?”
陆言不答,轻踹了那人一脚,“边去。”
“得嘞,阿言。”
陆言借了咖啡馆的伞撑着出了门,转眼间,檐廊下避雨的少女就不见了,但是刚刚和她说笑打闹的那个女生还在。
那人就走不远。
陆言再一转眸,看到南星双手撑在头上,冒着雨跑到隔壁的烟酒店正指手画脚地同店主比划什么。
店主连连摇头:“不行啊,姑娘这东西我还用呢,我怎么知道你明天会不会还回来。”
南星讨价还价半天不成,索性从书包里掏出钱包,“大叔,那我花钱买成不。”
她从钱包里掏出张红彤彤的票子拍在玻璃柜台上,“您看我这都够买把伞了,而且我身上穿着一中的校服还是一中的学生,雨下这么大,我还得回家复习功课去,您就当行行好,成不?”
小姑娘北城话说得溜到飞起,人还漂亮机灵,店主经不住她的劝说,收了钱,“得,那你把门口那伞拿走吧。”
陆言已经旋出车钥匙,在烟酒店门口边等女孩出来边摁了下车钥匙。
不远处的银色阿斯顿马丁车灯闪了两下,惹得周遭的人们纷纷围观,来往的车辆都刻意放缓了速度,生怕将这辆扎眼的超跑剐蹭到。
“好嘞,谢谢叔叔。”南星喜笑颜开,冲出店门。
她跑得太快,压根没注意到门口撑伞的男人,风一样掠过他身侧几步跑到石墩子前,吼了一嗓子,憋足了劲儿,一弯腰,将将门口的印着康师傅冰红茶广告的塑料大伞拔根而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
陆言:“.......”
周围的路人:?
只见南星南星欢天喜地地撑着一把廉价地足以容纳七八个人的塑料大伞跑回檐廊下,活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贝贝第一个主吹,“星爷牛逼!”
旁边素不相识同校校友也跟着欢呼,捧吹。
一行人欢天喜地拥挤在大伞下走了。
陆言站了许久,哼笑一声,收了伞进了咖啡馆,将车钥匙甩在茶几上。
周围一群看热闹的笑话他:“阿言头一次吃瘪,这个妹妹仔有意思得很。”